那次培訓時間很短,路汶自己最初也以爲只是走個過場,天子門生麼,忠心最是重要,眼下整個淮安軍中凡是官職升到團長以上者,有誰不需要先到講武堂裡走一遭,但是真正在教室裡坐下來之後,他才發現事實與自己先前的判斷完全不同。
朱總管很在行,至少在使用細作和培訓細作方面,比主持軍情處日常事務的陳基,要強出幾十倍,而古往今來,從戰國時代起就被兵家反覆強調的“用間”,只有到了朱總管這兒,才真正被當成了一門兒學問,在此之前,包括最擅長“用間”之道的蒙元朝廷,都屬於業餘水準,所使用的人員也無非是和尚、道士、妓女以及一些上不了檯面的地痞無賴,一舉一動都透着外行。
所以自從那次培訓之後,路大廚對自己和自己所從事的職業,就徹底改變了看法,不再是單純爲了找蒙古人報仇而當細作,也不再認爲自己是因爲體力太差,上不了戰場纔不得不從事這種下九流的勾當,而是真正把“用間”當作可以與帶兵、治學相提並論的大事來做,並且打心眼兒裡爲自己所從事的職業而感到榮耀。
而當他徹底改變了觀點並且掌握了一些只有軍情和內政兩處的骨幹才能接觸到的“師門絕學”後,再做起原來的事情來就變得遊刃有餘,採取行動時也越來越慎重,絕不肯輕易將手下人暴露出來,更不肯讓任何人做無謂的犧牲。
只是今天這番謹慎,在急於報仇的伯顏看來,就變成了過於心慈手軟,故而後者的眼睛迅速就開始發紅,躬身施了個禮,哽咽着說道:“大總管和站長如此看中伯顏,伯顏沒齒難忘,然而伯顏這條命,早就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只要能讓妥歡帖木兒父子遭到報應,伯顏縱使粉身碎骨亦甘之如飴。”
大廚路汶聽了,立刻又笑着搖頭,“他們父子已經遭到報應了,難道你沒察覺到麼,這世間,還有什麼比同牀共枕二三十年的夫妻反目,親生兒兒變成仇人更爲悲慘的事情,,死算什麼,對你我這種孤魂野鬼來說,生有何歡,死亦何苦,但與其懷着期待死在仇人前頭,哪如親眼看到他們一個個身首異處來得痛快,。”
知道伯顏的心結很難打開,想了想,他又低聲補充道:“即便愛猷識理答臘真的飢不擇食,答應向淮安軍借兵,想要不驚動蒙元官府,能從水路運到直沽,再偷偷潛往大都城的我軍精銳,也不可能超過一個旅,三千兵馬猛然出手,打妥歡帖木兒一個出其不意沒問題,過後想長期佔據大都,固守待援,則根本沒任何可能,到那時,這三千弟兄,就等於間接地死於你我二人之手。”
伯顏聽得愣了愣,咬着牙強辯,“畢竟能殺了妥歡帖木兒父子,讓大元上下羣龍無首,主公渡過黃河北伐,必將勢如破竹。”
三千兵馬肯定守不住大都,哪怕是三千裝備了迅雷銃和神機銃的淮安精銳,在大都這種規模的城池上,隔着三步站一個,都很難站滿東南西北任何一面城牆,只是,在提出這個計劃的最初,他根本就沒想過讓那三千弟兄活着殺出去,包括他自己,也是死得其所。
“大元朝從來就不缺皇帝,眼下明知道咱們淮安軍沒功夫向北打,他們自己才內耗不斷,如果得知咱們的人已經進入了大都,他們立刻就會再度抱成團兒,哪怕咱們成功地將妥歡帖木兒和太子,還有妥歡帖木兒的其他幾個兒子全都殺掉,對於蒙元王公貴胄來說,也不過是再擁立一名皇帝的事情,萬一擁立的是個明主,主公北伐路上,反而會遇到更多麻煩。”路汶想了想,繼續輕輕搖頭,“況且,你的這個方案,還有一個非常大的漏洞,只是你眼下被仇恨矇住了眼睛,自己沒發現而已。”
“漏洞,漏洞在哪,。”伯顏聞聽,立刻就顧不上再爭辯三千人的犧牲值得不值得,瞪圓了紅紅的眼睛,急切地詢問。
“哈麻。”路汶又看了他一眼,低聲吐出了一個名字。
伯顏身上的殺氣瞬間就降低了一大半兒,遲疑半晌,才低低的說道:“哈麻,他,他能起到什麼作用,只要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帶兵入了城,第一個死掉的就是他。”
“眼下他還是大元朝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路汶搖了搖頭,笑着點醒,“妥歡帖木兒已經對他起了殺心,他可能一點兒都沒感覺到麼,還是他也像脫脫丞相那樣,對昏君忠心耿耿,明知掉早晚會被殺了祭旗,也低頭等死,絕不掙扎還手,。”
“這。”伯顏的臉色瞬間開始變白,額頭上緩緩冒起一股霧氣,作爲前丞相脫脫的養子,他絕對不相信大仇人哈麻是個和脫脫一樣的忠臣,哪怕他現在自己爲了報仇已經主動投靠了淮安軍,也依舊打心裡眼裡瞧不起哈麻,打心眼裡不相信,哈麻會像脫脫當年一樣,寧死要做一個千古忠臣。
而自打妥歡帖木兒下旨調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來大都那天起,到現在已經有小半個月了,哈麻卻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垂死掙扎的舉動都沒有做一下,他,他到底想幹什麼。
正百思不解間,耳畔又傳來路汶低沉的聲音,,“藏在陰影裡頭的敵人,才最可怕,而把全部力量擺在明面上的對手,反倒容易應付,我跟你一樣,也不相信哈麻會選擇束手待斃,他這個人雖然又貪又壞,卻絕對不蠢,萬一在太子和奇氏的陰謀突然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你說,妥歡帖木兒哪裡還顧得上再殺他,而他和月闊察兒無論帶着兵馬站在哪一方,哪一方就勝券在握,過後,誰還有本事再殺他,。”
“這”伯顏的額頭上,終於滲出了一層又細又密的冷汗,緊握着拳頭,嘴裡發出痛苦到的**。
他發現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大都城這潭子死水,恐怕不是一般的深,甭說三千淮安軍毫無防備的捲進來,即便人數再多兩倍,恐怕結局同樣是粉身碎骨。
“你回去繼續盯着愛猷識理答臘,輔佐他逼宮奪位。”知道自己已經徹底令對方打消了不切實際的念頭,路汶輕輕拍了下伯顏的肩膀,笑着補充,“但是千萬不能再魯莽,如果他那邊真的決定向淮揚尋求火器方面的支持,只要蘇先生答應,我就會盡可能快地派人調集一筆給他,讓他更有底氣地去父子相殘,剛纔有一點你說得沒錯,他們父子倆反目成仇了,對咱們淮安軍北伐大有助益,至於哈麻那邊,我立刻派人去詳查,如果他不想等死的話,可能最近三五天之內,就會搶先出手。”
“遵命。”伯顏舉手行禮,低聲答應,心中終究還有些不甘,想了想,在告辭之前試探着詢問,“大人,如果,如果妥歡帖木兒父子真的打起來,咱們,咱們淮安軍,什麼時候能夠渡河北伐。”
“應該會很快。”路汶皺着眉頭思索了一下,低聲分析,“雖然第一、第二、第三軍團都在江浙,但至少第四、第八軍團能揮師北上,但最後能打到什麼地方就不好說了,畢竟事發太倉促,主公那邊一點兒準備都沒有,而眼下,也根本不是北伐的最好時機。”
“希望是妥歡帖木兒殺了兒子和老婆,然後又發現淮安軍已經兵臨大都城下。”伯顏絲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咬着牙說了一句,轉身大步出門。
路汶輕輕嘆了口氣,默默地將他送到了前院雞毛小店的門口,先仔細跟周圍暗哨查驗了衚衕左右兩個出口的動靜,然後才低聲吩咐:“路上小心,以後非極特殊情況,不要逆向聯繫,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必須記得,保全自己爲上,還是那句話,爲了報仇把自己搭進去,不值得。”
“屬下明白,屬下不會再來了。”伯顏點點頭,飛身跳上馬背。
路汶又嘆了口氣,站在陰影裡,目送對方離開,他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所有叮囑都是徒勞,伯顏心裡的仇恨太濃了,隨着時間的推移,已經發酵到影響理智的地步,所以無論是愛猷識理答臘奪位成功,還是妥歡帖木兒在父子相殘中最後獲勝,伯顏恐怕都很難再活下來。
作爲軍情處最老練的頭目之一,他當然不可能讓整個大都站上下都陪着伯顏一道冒險,因此在將今晚得到的情報派人傳遞出去後,立刻開始着手安排整個大都站向備用“巢穴”轉移,同時,派出麾下精銳去聯繫在右相府裡的眼線,盡最大可能掌握哈麻那邊的動靜。
與太子府的情況不同,軍情處對右丞相的滲透,遠不及前者順利,細作最高級別不過是一名帳房先生,接到催促後,送出來的消息非常有限,並且裡邊大多都是些與生意想關的瑣事,如相府又收了誰家的賄賂,又購進了哪些地產,或者又將某塊田產以高出市面數倍的價格轉手給了誰家之類,零零碎碎,看不出任何價值。
然而,將這些瑣碎事情擺在一處反覆揣摩之後,大廚路汶卻猛地站了起來:“來人,派信鴿,緊急情報,哈麻想棄官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