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下)
三個人對望了一眼,終於丟下手中弓箭,抽出身上的配刀。
手臂不多,只一左一右而已。
左手握刀,手起,刀落。
右臂死亡了,茫然張開它鮮紅流血的傷口,靜靜掉在早就血紅了的草地上。
風箏在聽到那些人遠去的聲音後,摸索着下了絲網。
絲網一結一結,遙遙的隔開年少的流水和第一次顯出滄桑的風箏。
心似這雙絲的網啊。
流水愀然伏下身,從絲網下爬到風箏的身邊,悄悄抱住他的腰。
風箏好笑的手拍拍流水的手,斥道:「以後流水遇到了危險的事情一定要告訴他的風箏。不能再自作主張,流水還太小。」
燦然一笑。
揮手收了交錯的絲線。
就是這般簡單,他一個甘願,再多千千結再多雙絲網,也是無物。
鬆了風箏的手,牽了馬匹,左手扶了風箏上馬:「無論如何,我們得儘快趕回漢江會……」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流水的視線被一個人影吸引了去。
那人站的遠遠的,身子半隱沒在萋萋芳草中,不可思議的望着江流水。
那個人影有高高的身材,英挺的相貌,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和落魄的表情。
那個人輕輕的走過來,好象他的目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鬼魂。
他明明記得,三年前,那個人的臉上滿是自信。
那人不是別人,三年前,那人握住了江流水拔劍的手,戲謬的說要找江流水決鬥,可在江流水終於被天陷吞噬之時,他還是沒能夠拉住江流水的手。
那人的名字叫——江鄂。
江逐雲的童年玩伴,江鄂。
江鄂走近了,問:「江流水?」
流水聳肩一笑:「怎麼?江鄂,這麼快就認不得我了?」
「拜託!明明三年前是你要抓我回漢江的,現在卻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江鄂終於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您還活着。」
「恩,當年是他救了我。」流水轉頭向馬背上的人,瞳仁裡含着一點脈脈的柔情:「他是,風箏。」
江鄂其實在風箏殺敵的時候就來到這個地方了。他把了風箏每一個動每一個靜一點不漏的看在眼裡,那個時刻,他就在想,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竟有比天高的武功比海深的冷漠。
天下使用針線作武器的一共一百二十二家,可使用魚骨作針的卻根本沒有!
如今,他又重新細細的估量了一下眼前白衣的人,「蒼白」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評語。
可他還是對着風箏跪了下來。
誰說男兒膝下有黃金?
他雙腿跪定,一旦必要,他可以跪穿亙古蒼穹。
他說:「請救一救漢江會。」
以長江爲界,中原兩分,北方敬重燕山貝家堡,南方爲東風山莊馬首是瞻。
漢江會屬於北方地界,是漢水的水路霸主,而漢水兩岸分別由漢中、漢yin、漢陽三個幫會的管轄。漢江會的總會設立在龜山之上,與蛇山一江之隔遙遙相望。
漢水滔滔,連年水患不斷,一場暴雨,漢江兩岸就足以變成洪水漫流之地。靠水生活的漢江會一直是四個漢江幫派中最安穩的,即使漢中會漢yin會漢陽會對漢江會垂涎已久,但在燕山貝家的威懾調停下,四家哪怕明爭暗鬥不斷面子上到還是相安無事。
三年前,中段的漢yin會忽然崛起,先後鯨吞漢中漢陽兩會,之後終於把魔爪伸向漢江會這個魚肥水美的所在。而作爲北方霸主的燕山貝家因爲主人十幾年前痛失幼弟無心囧囧,竟對漢yin會的擴張做出了姑息甚至綏靖的政策。
漢江會爲了穩定人心一直沒有把小少爺江流水失足落山的消息公諸於世,僅只幾個家族內部成員每到清明時節燒些紙錢元寶默然祭奠早逝的十七歲少年。白髮人送黑髮人,江樓月夫婦一夜白了頭。
可成事在天,就算做了這些,漢江會也難逃被滅的災禍。漢yin的首領帶着弟兄衝進龜山總會,一刀砍殺了江樓月夫婦,圈禁了江逐雲和桃歌。只有江鄂帶領少數的人逃了出來,準備北上聯繫漢中漢陽逃出來弟兄等待機會潛入龜山救人。
江鄂這一走就是一月,這一月風餐露宿,當年他身上的傲氣磨損了不少,由於擔心大少爺的安危,更是形如枯槁。
也許一切天註定。
他只是偶然的路過那裡,可他沒想到他能見到他以爲早就死去的江流水,他更沒想到江流水的身邊有這樣一位高手!
他注意到那叫作風箏的人身材不高,有一張不和年齡相符的稚嫩面孔,喉結小的似乎根本沒有發育過,當然還有看過一眼就忘不掉的長的誇張的黑髮。
他想都沒想,直接給他下跪,只求他,求他救救漢江會!
客棧裡,流水好奇的問江鄂:「爲什麼不去向燕山貝家搬救兵?那是北方的霸主!不論怎麼樣,漢yin的過分壯大也會威脅到它。」
江鄂嘆了口氣,剪着熒熒的燭光說:「要是可以去求,我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一闖的。可是……」
「你還記得天陷口的那一個老頭麼?」
「記得啊。」流水被江鄂一提醒,忽又想到那一樹紅花。臉,立刻通紅,燈火下,一汪水眸溜溜盈光。
江鄂看到流水臉紅,也只好裝作沒有看到,說:「你知道爲什麼在你掉下去時我沒來得及救你麼?」
流水一怔:「爲什麼?」
「那老頭捏住了我左腕的脈門,只用一招。」回想起過去,江鄂還是不自主的暗暗心驚。他也算是漢江流域水陸皆知的一個人物,可那一天居然被一個凋朽老頭一招制住了脈門。他聽說人外有人,但他絕對沒想過,彼此兩個人之間的實力竟可以差距那麼多!
江流水當然知道江鄂的實力,江鄂曾經憑藉了自身的內力震飛了他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人!他也無法相信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竟然能一招制住江鄂。
「後來呢?」流水趕忙問。
「那個老頭看着我笑了半天,放開手,一個人悠閒的走了。我當時急着想救你的辦法,就再沒有調查那老頭。」
「我知道,天陷深不見底。你是救不了我的。到是那老漢和你不去請救兵有什麼關係?」
「我在逃出來時,看到了那個老頭坐在漢yin那幫雜種之中。」
「那個老漢?」江流水大吃一驚,「莫非他是漢yin的人?沒想到漢yin有這樣的人才!」
江鄂搖了搖頭,一向張狂的笑變的苦澀無比:「若是漢yin的人倒好了。」
「敵人有高手怎麼是好事?」
「因爲,我聽他們叫他——貝。前。輩。」
「……燕山,貝家。」
江流水早先以爲最壞的情況不過於陸地三家連手,那種情況只要鐵了心臥薪嚐膽總有一天可以東山再起。
可現如今一直韜光養晦的燕山貝家攪了進來,局面就幾乎成了一邊倒的定數,且不說貝家一手半個中原,只說貝家的武功,至今沒有一個人能描繪那超忽想象的武功,對於北方諸幫來說,那是一種天神一樣的存在,彈指間,見說蛟龍擎石開,彈指間,檣櫓灰飛煙滅。
「怎麼辦?」流水怔怔的問江鄂。
江鄂把眼睛轉到風箏的身上。
風箏從很早就坐在窗口了,他似乎非常滿意現在的位置,紋絲不動的坐在那裡任憑天荒地老。窗口外是夜,黑的無邊無際的夜。風箏坐在永遠的黑暗中,嘴裡半明半昧的淺淺低吟——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裡。乘月採芙蓉,夜夜得蓮子……
「風箏?」流水一下子明白了,他是想讓風箏去救人啊!若是救得就是皆大歡喜,若是救不得也給了江鄂一個緩衝的機會,只要時間越長,江鄂的組織就多了一分勝利的機會。
是,風箏的武功是很高,可對方是隱匿在暗處的燕山貝家,一個家族,一個絕對不敗的存在!
他,是想風箏去送死!
江鄂知道流水明白了自己意思:「如今,只有他了。」
「我不同意!」流水一口回絕。
他決不能同意。他帶風箏出來是爲了給他看看他的繽紛五彩的世界,聽聽綿綿不絕的江水歌唱,是爲了給他幸福,而不是,而不是利用他陷害他。不是讓他明白世間的醜惡的!
「你對得起你死去的父母麼?!」
「我對不起死去的父母,我更對不起活着的人!我說過我要作風箏的眼睛,我說過我要保護他!我不能讓你把風箏當作一個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
江鄂愕然的看着眼前堅定的青年。
恍然驚覺,三年的確可以改變一個人。他,真的變大了,不是三年前那個含着眼淚任xing逃家的小孩,而是一個有了擔當的男子。
這種變化本是好的,可是現下的一切由不得他心軟,他轉頭向風箏,目光灼灼,從容問到:「你忍心叫流水的哥哥和嫂子死麼?」
他賭,賭在這個瘦弱的男子心裡流水到底有什麼分量。
他賭,賭這個瘦弱男子的武功底限是多少。
但他不能說,他不能說,他不相信這個「流水的救命恩人」,他想知道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如果,如果這真是個危險的人物,他希望這個叫風箏的人和他後臺能同燕山貝家結了仇留了怨。就算江流水會傷心,他也得爲了漢江會除去每一個危險的存在。
過了好久,風箏終於嘆了口氣。
「流水,你過來。」風箏淡淡的說。
江流水聽話的走過來,拉住風箏搭在窗口的一隻手。
風箏問:「流水,我記得你說,你喜歡你嫂子。她死了你會傷心麼?」
流水腦漿沸騰,反手抱住他糾纏一生的風箏:「我不要你去送死!」
「傻孩子。我剛纔才說過,流水太小,有事情要和風箏商量,不能自做主張。告訴我,如果流水的嫂子和哥哥死了,如果流水的漢江會沒了,流水會不會傷心的哭個不停?」
其實風箏早不必問。
被他一問,那個方纔還一臉堅決的孩子已經紅了眼圈。淚水怎麼能控制呢?淚水早已經打溼了風箏領口。可他還是一句不說,倔強的粉飾他的太平和他的堅強和他洶涌了三年的思鄉之情。
風箏嘆了第二口氣,對江鄂說:「我會盡力的。不是爲你,只我的流水。記住,只爲這個叫江流水的孩子。」
江流水的淚一旦落下,淅淅瀝瀝就不再停,竟是要流的菡萏香消翠葉也殘。多少淚珠兒,何限的恨,都統統流到風箏的肩頭。
風箏體貼的抱着他,就像天陷下,花海叢中,那個孩子醉倒他的懷裡一樣。
流水哭着,漸漸的累了倦了,抽涕着躺在風箏懷中一點點睡去。夢中的翱翔於天際的白雲風箏猶攥在流水的手中,天還是藍的像海,風還是遙遠的從天邊而來。夢外,流水的淚還是默默的流,流了風箏一身,還有呼喚着爹孃的一聲聲,砸在風箏的心口。
夜,寂寞若斜陽阡陌,天涯碧草。
客棧外,不知有哪個傷心人吹了一夜的洞簫,氣流撞擊簫管發出淒厲嗚咽的哭泣。
風箏憶起梨花的酒。
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淚。
相思的淚。
六月二十一日。
這是江流水致死都忘不了的一日。
一大早,天還濛濛,他扶着風箏從西面上了龜山,走的很慢很小心。
慘淡的石板還像三年前一樣長滿青苔,二百年的古楓樹還像三年前一樣粗的誇張,還有從龜山上下望,漢江還是滾滾流入長江。
雕欄玉砌應尤在。
淡淡的霧氣環繞在山上,靜的只能聽到黃鸝的叫聲,還有白鷺震翅的聲音。
一路上竟是暢通無阻。
彷彿他們只是踏青的遊客,匆匆的來去,走了,也不能帶走一片落葉。
霧氣蒸騰在他們身邊,把稍遠一點的景物都遮蔽的模模糊糊。
煙雨迷霧。
有煙沒有雨,煙霧像雨一樣打溼了流水的衣裳,那件久不穿的繡着船形的長外套。
劍,依舊是隱藏在袍下。
古銅雕水花的劍柄,銳利如長虹出海的劍身,不是被流水身上緊張的汗水浸漬就被水汽浸漬的沾上一滴滴的水珠兒。
風箏還是一身短短的白衣。
惟有黑黑的發在霧氣中變的微涼。
霧漸漸的濃了。
濃到那頂小軟轎出現在流水身邊不足五丈處,流水才發現。
擡轎子的四人都是一身翠綠,綠的像雨打芭蕉,綠的滴水。
他們說:「請——坐——恭迎江家二少爺。」
他的語氣是對待親人熟人友人的語氣,而不是對待仇家的語氣。試想一下,在晨曦的暮靄中,一個人終於迎來了他等待已久的知己,他怕他勞碌,他體貼溫文,他就會對他的客人說——請,恭迎。
流水的表現也是好的了。經歷了攀爬懸崖和與敵人的戰鬥之後,他的閱歷一下子增長了很多。當面對擡轎子的人時,他少有的沒有退縮沒有憤怒,反倒是鎮靜的點頭,滿是嘉許。
又看了眼風箏,說:「還是讓他坐吧,他看不到。我陪着走就好。」
擡轎子的人互相對望了一眼,欣然允許:「既然是江家二少爺的意思,那就請……」
「風箏。」風箏報出自己的名字。
「……就請風公子上轎吧。」
翠竹的小轎,虎皮的軟墊子,四個轎工搖搖晃晃。
風箏坐在轎子上,山間的雲霧籠了他一身,有打溼羽毛的蝴蝶落在他的鼻尖上休憩。龜山上本來就是靈聖的所在,這下,連四個轎工都不得不多看了風箏幾眼。
流水走在風箏的身邊,悄悄的問:「風箏,你在想什麼?」
「我在聽——萬物生長的聲音。」風箏答的飛快,「時光是水,歲月是飛梭,而生命只是渺小的過客。萬物生長的聲音就成了急促的音樂,每一刻鐘它們都在努力的生活。」
流水怔了一怔:「我卻在想——我該怎麼殺出一條血路。」
「這不像是一向的你呢。」
「人zai江hu,總有些身不由己。」
是這樣麼?
風箏默然不語。他鼻尖的蝴蝶終於扇動它五彩繽紛的翅膀,在空中盤旋幾圈又落到風箏的指尖。風箏只知道,指尖的繭子被蝴蝶觸手弄的酥酥麻麻,一種衝動悄然從指尖泛上胸口。
有,一點想殺人的,衝動。
江鄂一共聚集起八十七人。
江鄂知道依靠這少少的八十七人要想對付漢yin的三百多人甚至燕山貝家,是絕對的絕對不夠。
所以他要利用風箏,先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先不管他對江流水是什麼樣的存在,只要能夠拯救漢江會拯救江逐雲他就不惜一切。
山上早早的下了霧,而且沒有散去的傾向,反而越聚越濃。
江鄂一向不是鹵莽的人。
這一次,他卻說,撿日不如撞日。他和江流水的約定是:江流水和風箏從正面去攻打龜山,而自己則帶領三會剩下的人馬從背山處放火接應。
他心裡雪亮亮的,那個叫風箏的人應該已經看透了自己計策。他真正是想把流水和風箏作爲誘餌分散對方的注意力,若是能,最好牽制住姓貝的老頭,而自己帶領的這八十七人才是真正的拯救大部隊!
所以那個時候,白衣的人才會說——他只爲這個叫江流水的孩子。
他是吃定了江流水對漢江會的執著,吃定了風箏會幫忙江流水。
江鄂身邊一個人走了上來。
那個人是漢江會僥倖逃出來的人之一,姓曾名青,追隨江鄂七年,追隨江逐雲三年。
曾青看着聳立的龜山,輕輕的嘆氣:「好濃的霧啊。」
江鄂隨口答道:「霧氣本是極盛的yin氣,是由索命的冤魂和被苦苦折磨的生靈形成。……這是個大開殺界的好日子。」
「你不怕傷了二少爺?」
江鄂轉頭,一雙炯炯的眸子盯住曾青:「……你要記住,沒有什麼比大少爺更重要,只有大少爺才能繼承老爺的漢江會。」
他的話音方落,便有個女子的笑聲從林中傳來。
女子的笑似銀鈴,一身丫鬟般俏皮的打扮,邊笑邊向着江鄂走來。
看着女子,曾青握住自己衣袍下的長劍,只待一個恰當的時機長劍出殼,飲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的血。
女子注意到江鄂的動作,也不着惱,盈盈的拜了一拜,說:「我家老爹讓我來迎接各位呢。」
「你家老爹是誰?」曾青好奇的問。
「我家老爹?」女子微笑,「你去問問江鄂吧!這裡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曾青才把注意放在江鄂的身上。
他注意到,江鄂的額頭流了太多的冷汗,每一顆都順着他鋼硬的臉部線條撲簌簌直下。而他的表情——沒有比他的表情更像青銅的了!
江鄂早在女子出現的瞬間就注意到她的長相了。
這個長相他雖然沒有見過,但他的腦海中一直有一張臉,一張老朽如枯木的臉,如今這張臉生動起來,變的鮮活和年輕,既而接在一個女子的身上。
這個……女人。
江鄂咬着牙:「若是我們不肯跟你走呢?」
他身邊的八十七人也先後高喊——我們怎麼會聽你一個臭丫頭的擺佈!
女子愣了愣,嘆道:「……哎!傻子!你們以爲這霧爲什麼這麼濃,爲什麼總是散不去呢?」
衆人一個寒顫。
——這霧中莫非有毒?
「也不是毒,只是些迷煙而已。苗疆一個普通毒師制的雲霧散,用在你們這些平平常常毫無經驗的莽人身上,也已經足夠了!」女子笑道,「好了,乖,都躺下吧。」
「……對了,忘記告訴你們,我的名字是——貝丫頭。」
六月二十一日,清晨。
龜山上有濃重的霧。
江流水看見漢江會的總會址已經近在咫尺。
轎伕們擡起右腳跨進大門的門檻,正殿前「永鎮永安」四個字便剎然入眼。
桃木窗柃,寶劍鎮宅。
四周的紅燈籠還是遙遙懸掛在宅子的四角,紅的刺眼,紅的像血。
江流水扶着風箏下了轎子,四個轎工默默的退下,又有人上來爲他們引路。這些舉動流水實在覺得可笑,這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家,每一寸土地他都可以閉眼走來走去,現下反而要別人來引路。可他又笑不出來。再多的桃木也鎮不住發水的漢江,再利的寶劍也安不了漢江的人心。原來這般景物尤在,惟獨主人已經偷換了去。
現在的「主人」是正座上那個高瘦的漢子。
那人流水見過一次。
他七歲的那一年,那人匆忙的跑來找他的父親,兩個人像兄弟一樣擁抱,然後談一些七歲的流水不明白二十歲的流水不記得的事情。
如果流水沒有記錯,那人叫做「安——」
那人終於見到了二十歲的流水,那雙帶水的眸依舊亮的像九月的露。
只是多了那麼一點的憎恨,多了那麼一點傷心。
那人說:「江二少,還記得我麼?我是『安——陸』……」
漢yin的首領安陸,五十有一,從小的願望就是能夠徹底的逃離漢江的水患,有一塊「安穩的陸地」。
今天,面對着江家的小少爺,他終於有一種心願能夠達成的喜悅。
所以,他開心,他微笑,他帶着勝利而倨傲的笑看着流水,也看着流水身邊的人。
一個叫他感覺非常不舒服的人。
他問:「這位是?」
風箏淡淡的說:「我叫風箏。」
「風箏?……這可是個不大吉利的名字。」
風箏不笑:「什麼叫吉利?難道『鳩沾鵲巢』這個名字才吉利?!」
流水一呆!
風箏是怎麼了!他,似乎沉不住氣了!
他本有泰山壓頂都不畏懼不動搖的資本,可是他爲什麼要沉不住氣呢!
流水偷睨着風箏木訥的臉,左手,已經握住了衣袍下的長劍。
四周的漢yin護衛聽到風箏的齒冷,看到流水的動作,也全部握住自己武器。
一時,劍拔弩張。
可是。
可是安陸說了一句話,就這一句,叫風箏的身體一僵,所有的氣勢所有的殺氣頓時滅於無形。
他說——
「你怎麼會知道,漢江每發一次水,我們這些靠陸地生活的人就會死掉近一成!」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風箏這些,他乍一聽,竟有些無措。這個時候,他真切的希望看的見。看一看身邊的孩子聽到這些是個什麼表情,他纔好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
安陸輕哼了一聲,對手下人說:「把他們都帶上來吧。」
最先被押解上來的是江鄂,之後是江逐雲。
再後是桃歌。
流水眼中的桃歌還是那麼美,玲瓏釵環,雙眉微黛。即使強烈的悲愴引的她憔悴了許多,可流水覺得桃歌還是十多年前那個搖着船一臉羞赧的小女孩;那個掀起竹簾,露一雙白皙皙嬌乏乏雙手的小女孩。
江逐雲卻老了很多。他們就在他眼前把他的父母劈成了兩節,他親眼看到父母支解的肢體處還牽連的血絲肉絲,像漢江上一句纏綿的情話,藕斷了,絲還連。他已經二十三了,他是個有擔當有抱負的成年男子,可誰規定一個成熟的男人就能夠忍受辛勤哺育自己的雙親以這種慘絕人寰的方式死去?!
還有江鄂,他直直的看着風箏,看着流水,看着安陸。沒人說的清他在想什麼,或許他自己也說不清。
桃歌眼尖看到流水重重包裹的右手:「流水,你的右手……」
流水的嘴角牽扯了一下,應了一聲:「沒什麼,只是受了傷。我的左手還能用,有人教過我的左手。」
風箏在流水的身邊輕輕微笑。
逐雲對流水說:「如果我死了,記得給爹孃還有我報仇!」
流水點了點頭,說:「那是理所當然的。」
風箏拉住了流水的衣角,然後尋覓着把孩子那瞬間冷到極點的手指塞進自己的手掌中。
第三個說話的不是江鄂。
第三個說話的人先是咳嗽了一聲,然後邁着四平八穩的八字步從門外緩緩走來。他的步子不大,但每一腳踩的都很穩;他的腿有陳年舊疾,擡的不高,可他一步就能踩穿漢江的江底;他的腳落的沒有聲息,流水逐雲桃歌江鄂安陸每一個人都覺得他重重的踩到自己心坎上,發出「砰」的一聲。
他進了屋,吸了一口菸斗裡的煙,再吐一個菸圈。舒服了,打個哈欠,伸個懶腰,拉拉身上的破棉襖。他像受了一生的苦一樣,臉色炭灰還有青青的菜色,甚至連坐都是隨便找個角落雙腿一盤,坐定。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終於說出他今天的第一句話:「俺貝老漢掃了一生的地都沒睡過這樣好的一覺!」
他的一句話說來,近乎所有的人都變了臉色。
一個貝家掃地的老頭就有這種工夫,那要是貝家上層的人呢?!
不能,想象。
貝老頭再打個哈欠,目光在衆人身上一轉,落在江流水的臉上:「呦!不是三年前那個傻娃娃麼?」
流水咬住自己的下脣。
貝老漢抽了口煙:「怎麼樣?那樹的紅花可保佑你找到個嬌妻美眷晚上給你暖牀?」
流水「唰」的拔劍出殼,劍尖直指貝老頭的鼻子:「我記得,三年前你告訴我你姓『張』……」他的劍拔的很慢,因爲他知道如果對方真的是燕山貝家的人,即使自己的劍拔的再快,對方也能隨時制止。所以他選擇用最普通最慢的方式拔劍。
貝老漢嘆了口氣,遂又哈哈大笑:「傻娃娃!俺若是告訴你俺姓貝,你還能給老頭子解悶麼?!」
流水大怒,一劍刺出。
——「千江橫渡」!
流水的劍在刺出的時候,江鄂江逐雲桃歌安陸甚至其他的人都吃了一驚。很多人使劍的時候,外瀉的劍氣往往會殃及身邊無辜的人,而流水的劍快的像不及掩耳的迅雷,劍氣銳利集中,不鬆不瀉,只對着貝老頭而去。
如果不是出劍的是流水的左手而是他的右手,江流水的劍竟能成爲漢江流域第一的快劍!
然而,當他刺出他的劍時,他就後悔了——他的劍再快,他也不會快過傳說中燕山貝家的貝殼!更何況他用的是左手!
貝老頭也似乎吃了一驚。他這樣年紀的人彷彿不大吃驚,因爲他吃驚起來,五官全部扭在一起,使他蒼老很多。他又嘆氣,才自袖籠裡彈出一枚貝殼,藍色的貝殼。
貝殼飛的不快也不霸道,相比一件武器,它更像白雲中露出的一角藍天。雲,自在青天;水,自在淨瓶;小小的貝殼也躺在一望無垠的北海,任海風默默的吹。
貝殼就這樣愜意的飛在空中,忽而撞到流水的手。撞的不是很重。貝殼沒有碎裂,流水沒有受傷,只是那把流水劍「噹啷」一聲掉落在地。
有這樣一個傳說。
燕山貝家的貝殼一共九個等級——白赤橙紅綠青藍紫黑——每個人根據自己身份而使用不同顏色的貝殼。
也有這樣一個傳說。
燕山貝家的貝殼從不失手,除非對方不想傷人,否則必死無疑。
貝老頭沒有再看流水,反而凝視風箏,那個一直沒有制止流水的白衣人。
貝老頭皺着眉頭,看的出他在思索一個很難的問題,他問:「是你?」他說的是問句,可是他的口氣是肯定的。
風箏一怔,有點困惑的對着蒼老聲音的來源:「你認識我?你知道我?我是誰?」
貝老頭似乎聽到三個很好笑的問題:「你是誰?……套用三年前那個傻娃娃的一句話,你是誰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俺又怎麼能知道?」又轉頭看向流水,嘆道:「傻娃娃,這下子你可糟了。一定是你給人家暖牀了。」
風箏說:「你分明是認識我的。就算我是個瞎子,可你的口氣也騙不了我。」
貝老頭「咿」了一聲:「你看不見了?」這才注意到風箏深沉幽暗沒有光彩的眸子,「……真的是瞎了呢。」又猛抽了了幾口旱菸,「丫頭!過來!給你老爹捶捶腿!」
話音剛落,那個制服了江鄂等人的女子輕飄飄的落在老頭身邊。貝丫頭伸出她的手,那是一雙由於長期幹粗活而變的粗粗大大的手。這雙手在貝老頭的腿上拍拍捏捏了好一陣,貝老頭才伸揮揮手讓她推下了。站起來,向安陸恭了一下手,嘆道:「安陸啊,這下子你們的事情俺老漢可管不了了。」
安陸自從風箏和貝老頭說上話時就隱約察覺事情不對了,當貝老頭這一句話說出來,他的全身比掉入了冰窖還冷。
貝老頭接着說:「我說安陸啊,你還是把大家都放了,老老實實的回你的漢yin作頭頭吧。」
安陸咬牙:「這是燕山貝家的意思麼?」
貝老頭搖頭:「這和俺們主人家有什麼關係?這是俺老頭的勸告。」
世上還有什麼比差一點做了一輩子的夢就實現更殘忍的呢?!
更何況安陸今年五十有一,怎麼說在漢江流域也是個說話響噹噹的人物。他知道如今他要是聽話的把人都放了,不但今後漢yin會定要受到恥笑,就是他自己從此後也將無法服衆!
於是,他拔出了他的刀,雕刻睚眥的刀。
——睚、眥、必、報。
他砍的人是風箏。
他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底細,他憑的什麼讓他失了強援,他憑的什麼要讓他放人!
可他刀讓一柄泛着水光的長劍接了過去。
二十歲僅有技巧和速度優勢的江流水用左手接下了五十一歲內力充沛的安陸的一擊。
流水的手臂麻了一麻,可他恨恨的瞪着安陸:「我要保護他!我要給我的爹孃報仇!我也要給所有在這場無辜的戰役中死去的漢江會弟兄報仇!」
安陸挑眉:「那好啊!我就先殺了你祭刀!」
那個時代一切的事物都帶有一種固定的烙印,武器也是如此。最貴族娟秀的理當是劍,最貧民颯爽莫過於刀。
江流水一生二十個春秋。他出生在一個和和美美的家庭,他有爹有娘有哥哥也有手下。他可以光着一雙腳丫,坐在漢江會的碼頭上,看着船頭烏黑髮亮的鸕鶿;他可以站在龜山頂眺望江邊的蛇山,聽着他娘講龜蛇鎖大江的故事;他更可以在一個清閒的午後坐在一棵被雨水洗的憔悴的梧桐樹下吃一節洪湖的蓮藕。
二十年的生活,只在他身上烙下少數的世故,當他遇到風箏後,他身上少數的這些世故也被風箏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純粹氣息淨化的寥寥無幾了。
他舉劍,僅有左手,爲的是保護他身邊所愛的一切。
安陸一生五十一個春秋。他出生不久就跟着娘流浪,他沒有爹沒有兄弟沒有吃穿沒有少年人應該擁有的美好童年。在一個大水漫天的日子裡,他的娘被翻滾的洪水捲走,再也找不到屍首。他爬在一棵古樹上,眼前都是被水耨透的屍體,扭曲,黝黑,發出地獄的味道。他從此不信佛,他只信鬼,他知道富貴貧賤都是前生的報應,而鬼是上天懲罰的手段,他怕有一天他會被黑色的屍體撕的四分五裂。
他窮的時候爲了活下去偷過東西,拉過纖,作過相公。他富的時候踐踏過窮人,放過高利貸也曾被放高利貸的人痛打。他眼中的人都是一張皮,一張白殘殘不斷腐化的皮,皮下是佝僂的白骨。
他抽刀,雙臂健全,爲的是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劍和刀相撞,只要握刀揮劍的人不同,就理當有許多不同的結果。
劍,在江流水的左手中是柔柔盪漾的水;刀,在安陸的右手中是yin鬱鬼魅的山魈野鬼。
所以,江流水是必輸不可!
他輸的原因只有一個,一個就足夠——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絕望」!
不只江流水從這刀法中瞭解到了絕望,大廳裡每一個人感到了這絕望竟是深的像海,yin沉的像死亡的靈魂——那本是流光溢彩的刀,可這光是鬼火的熒熒之光,這彩是黃昏血紅的彩!
流水本還是有機會盪開他的刀的,可是他竟手軟了,他忽然發覺自己面對這樣一張被歲月荏苒的蒼老面孔下不了殺手!
就是這一個猶豫的瞬間!
安陸手中的刀,最終劃開了流水左手的劍,不歪一點不斜一分的向着流水的咽喉而來!
江流水閉上了眼睛。
和在客棧那一次一樣,濃烈的殺氣終於還是在自己的咽喉處停了下來。
他的胸口一痛。
還是,把他捲進來了。
張開眼,眼前的果然是那朵他見過兩次的那朵三指蘭花,蘭花的主人輕巧的捏住安陸全力下劈的刀。
風箏說:「對不起,我並不瞭解你的故事。……但是,我不想任何人傷害他。」手指輕輕一用力,安陸削鐵如泥的睚眥寶刀剎時碎成千片!
那一刻,安陸覺得碎的不止是刀,還有自己的五十一年來所有的掙扎等待與希望,全都若寶刀一樣變成齏粉塵埃,拾不起找不到,只會在一個近乎遺忘的瞬間倏忽的在自己心口劃上一個道子。原來再堅固的東西也有碎裂的一天,原來自己長久以來的經營竟比不上一雙瘦小的手!
貝老頭抽了口煙,終究還是走上來,拍了拍安陸的肩膀:「……就說了讓你回去吧,你還不聽俺老頭的勸告。算了,算了,不要哭了。一個年過半百的人哭起來不可像江家二少那樣嫩嫩的孩子哭起來好看。」
安陸愣愣的聽着貝老頭的嘮叨,伸手抹了一把臉,竟是淚流了滿面。
誰說心老了就不能再流淚?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早就在心底老淚縱橫了。
流水一步步走上前,目光堅定的看着貝老頭:「殺了我爹孃的還要算你一份吧?」
貝老頭皮笑肉不笑:「你以爲憑你這樣的資質殺的了俺麼?還是你還想你身邊的這個瞎子再幫你出手?!」
流水把自己的劍遞過來:「這把劍是漢江會的鎮會之寶,我祖父用了三十三年,我爹用了二十八年,在我手中五年。」
「這把劍叫名『流水』,我爹因爲深愛這把劍纔給我取名叫流水。這把劍就是我,我就是這把劍。」
「你想用它殺了俺?」
「俺老頭子剛剛說過,以你的資質根本不可能。」貝老頭輕蔑的看着流水。
流水沒有惱,只更堅定的看着貝老頭:「我把這劍寄放在你那裡,作爲我一定會找你報仇的證明。或者一年,或者兩年,或者十年五十年,我一定會用這把劍把你的頭斬下來。」
江逐雲在身後大喊一聲:「不行!流水你無權那麼做!那是爹的遺物!」
流水沒有看他的哥哥,只對他哥哥說:「哥,現在我是流水劍的主人。」
貝老頭吸了口煙:「……好吧,你這小娃娃有點意思。我就幫你寄存這劍。只是老頭我年歲大了,就怕等不得你的十年五十年。」
流水冷冷笑了,冷笑起來竟有一點那天風箏面對射箭大叔冷笑的模樣:「不怕,你還有女兒。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風箏伸出手來,重新握住了流水的手,這一次流水的手不止冰涼,更是因爲憤怒而微微顫抖着。
仇恨!
仇恨可以使一個質樸善良的孩子變的冷漠!
流水回手攥緊風箏的手,掌心的傳來的溫暖是支持他繼續說下去的動力,更是他的生命。他對安陸說:「我的右手被你的下屬射斷了。等我右手痊癒了,我總要上漢yin把這筆血債算個清楚。」
貝老頭從口袋裡翻出一個小瓶扔給江流水:「這是燕山貝家的接骨良藥,我等着看你找安陸算帳的好戲。」
安陸長嘆一聲,對着自己的手下說:「傳令下去!釋放漢中漢陽漢江三會的人質,漢yin會衆弟兄跟我退回原來的地盤!」
說罷,自動離開了大廳。
他剛剛邁出大廳,忽然仰天長嘯,其聲悲慼如一頭受傷的狼。一時間,龜山上的野狼竟像得了呼喚一樣,一同發出撕心裂肺的嗥叫。他的嘯聲漸漸低了下去,最後變成一種綴泣。
山林森森。山中傳來漢yin會兄弟的悲愴的歌聲:「……漢江水**滔天,十年就有九年淹,賣掉兒郎把米換,背上包裹走天邊……」
流水感覺掌中的溫度忽然消失了,變的比自己的手還冷。
冷的,痛入骨髓。
風箏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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