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村位於蒙水之畔,離城南八里。村莊北部巍然屹立著一座塢堡,方圓約有一里半,正是莫氏親支聚居之地。
每逢亂世,地主豪強多築塢堡,以圖自衛。明末時,隨著火器的普及,塢堡的防禦能力大爲削弱。莫氏在永安經營已久,塢堡與衆不同,採用磚石砌成,牆高一丈,足以抵禦一般的火炮。
莫氏塢堡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堡外有壕溝,引蒙水作護城河,開有四門,有城樓、望臺,城牆頂部寬可騎馬,垛口裝有火炮。堡內有水井、糧倉、馬圈、草料庫等設施,戲臺、祠堂、練兵場一應俱全,宛如一座小型城池。
丹初大開眼界,對地方豪強有了更深的認識。像莫氏這樣的豪強,富、強、大,足以與官府抗衡。廣西還有大量的土司,比莫氏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明一代,各地官府大致能夠壓制豪強。到了明末,天下失序,豪強勢力似乎又有擡頭。
將來,自己若要經營廣西,可得處理好與地方豪強的關係。最理想的情況,是爭取豪強爲己所用,最好像莫氏這樣,主動過來投效。最不濟,也要用武力威壓豪強,使其不敢生不臣之心。
堡內忙而不亂,莫氏招待甚厚,指揮家丁殺豬宰羊,安排酒席,佈置戲臺。丹初對聽戲沒有興趣,說明來意,與莫遜仕討論時局。
丹初這邊,何雲、匡時陪坐。莫氏這邊,除莫遜仕、莫光書外,又有一個年近四十的生面孔。
莫遜仕介紹說:“小將軍,這位是俞先生,名厚基,字誠意,梧州府藤縣人,有諸葛孔明之才、匡扶天下之志,目前在老夫這兒當清客。”
俞厚基能和莫氏父子坐一起,想必是莫氏的謀主。丹初不由得多看他一眼,但見他神情沉毅,目清如水,氣度不凡,像是個學富五車、滿腹韜略的人。
兩人作揖行禮。
莫遜仕接著說道:“五月時,俞先生在藤縣起兵抗清,不幸兵敗,輾轉退到永安。我與俞父有交,收留俞先生在堡內避難。
“不過,俞先生有大才,當有用武之地,不應在莫家村蹉跎歲月。辦大事以得人才爲首要,若小將軍不棄,請代老夫收留俞先生,遂其平生之志。”
丹初喜出望外,又難免有些起疑。莫遜仕也太熱心了,先是奉獻錢糧、推薦子孫,現在又把謀士推薦給自己,令人不免疑心。
不過,轉念一想,他已經七十上下,一直拒不剃髮,想必不會有什麼惡意。自己平白得一謀士,也是件好事。將來要辦大事,就得不斷籠絡人才,尤其要有可靠的謀士。何雲身上書生氣太濃了,做文章是把好手,卻沒什麼帝王之術。
莫老說得不錯,辦大事首在得人才。人才遍地都是,關鍵要善於發現人才,善於使用人才。
漢高祖得天下,所賴多沛縣小吏。明初淮西二十四將,大多出身草野。
武將都是打出來的,宰相都是歷練出來的。若論治國平天下,一縣之才就足夠了。就像搭臺唱戲,堆金砌玉固然最好,沒這個條件,聚一縣之英才,亦足以組成草臺班子。
眼前這個聲名不顯的俞厚基,只要給他機會,讓他歷練,將來未必不能成才。
想到這,丹初起身,向俞厚基作揖行禮,說道:
“謝莫老好意,岑某不才,僥倖立下些許戰功,得駐永安。若論下馬撫民,岑某招數不多,正需要俞先生這樣的濟世之才。若俞先生不棄,還請屈尊到我軍中,幫我參謀機要。”
參謀機要,總比蟄伏在莫家村強多了吧。俞厚基也不推辭,說道:“將軍戰績有目共睹,俞某願效犬馬之軀。但恐德不配位,有失將軍期望。”
“先生客氣了,”丹初說道:“殺韃虜猶如聚河川,河川聚得多了,自成汪洋大海。以漢人之衆、漢土之廣,若能衆志一心,便可陷韃虜於汪洋大海,何愁不可驅除韃虜、中興大明?”
衆人大悅。莫遜仕讓家丁送來酒菜,衆人一邊喝酒一邊交談,談興更佳。
丹初談起時局,不免憂心忡忡:“今上被劉承胤劫持於奉天,內外聲氣不通。清虜雖敗於桂林,卻在湖廣屢屢得手。何督師並非方面之任,不久前幾乎爲劉承胤所殺。
“湖廣局勢漸漸糜爛,危及奉天。吾恐不久之後,清虜就會加兵奉天。大變在即,吾年小勢孤,無能爲力,深感愧疚。”
此話略顯矯情,在座諸位卻無不動容。若說無能爲力,何雲、莫遜仕、俞厚基手無縛雞之力。匡時雖有將才,卻長期呆在標營,不能展布才能,至今只是個隊頭。莫光書好權謀,卻只是莫家村團練頭目,連族長都不是。
俞厚基正聲亢容說道:“將軍不必氣餒。今上屢陷絕境,屢屢絕地逢生,可見天佑大明。雖然大變在即,今上定可化險爲夷。”
所謂絕地逢生,只是委婉的說法。永曆帝被人恥笑爲“走天子”,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動身逃亡,每處絕境,常常化險爲夷。
因此,他成了南明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比弘光、隆武都幸運得多。也因爲這個原因,南明始終缺少一個抗清的核心,錯失中興良機。
俞厚基繼續說道:“太祖創業之初,奉‘高築牆、緩稱王、廣積糧’爲不二箴言。今上流寓不定,無所根據,臣下失所觀瞻,是以民心不附,軍隊不從。
“若要驅除韃虜,必先足兵足食。若要足兵足食,必先有所根據。永安州地小民窮,非根據之地。將軍若有志於將來,務先謀取一地,安置老營,經營生產,編練精兵。”
這不就是建設根據地嗎?
不講迎奉皇帝,先說營建根據地,有意思。
丹初對他大起好感, 問道:“依先生高見,何地可爲根據?”
俞厚基不假思索,說道:“他省皆不可取,不必多言。廣西有五大城,曰梧州,曰桂林,曰潯州,曰南寧,曰柳州。梧州、柳州爲兵家必爭之地;柳州瑤侗雜處,與西軍漸次接壤;潯州爲四通八達之地,不易守禦。
“唯有南寧,爲左右江交匯之地,溯右江可通雲、貴,溯左江可通安南,南有驛道至廣東欽州、廉州,可通海,土地肥沃,糧產豐富,可爲根據之地。
“南寧現爲思恩侯所據,觀其爲人,或有異志。將來若有機會,將軍豈有意乎?”
取南寧爲根據地,確實是未來不二之選。但這?這也太大膽了吧?
丹初此時正爲焦璉的部將,焦璉固無遠志,但丹初想從焦璉身邊單飛,時機遠未成熟。想勸說焦璉奪據南寧,也根本說不動他。
況且,丹初還做了瞿式耜的女婿,行事還得顧及岳父。
難!生活在這個亂世,每個人都很艱難。
永曆帝受制於劉承胤,毫無帝王之尊。瞿式耜空有留守頭銜,軍令政令不出臨桂、靈川兩縣。焦璉身爲大將,雖接連大勝,卻並未扭轉戰略上的被動局面。
丹初身爲穿越者,有奇思妙想,有宏圖大志,卻不能伸展。穿越至今,他取得了不少戰績,卻並未改變歷史,仍得處處小心,慢慢積累。
“南寧之議甚好,”丹初應道:“只是,吾爲焦大帥部將,以保衛桂林、屏護奉天爲首要任務,暫時還不能移師南寧。諸位,南寧之議幸勿多言,吾已心知,自有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