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子昂坐到沙發上, 燃起一支菸,背對着韓思貝一口一口地吸着,那背影看起來十足滄桑。
“吉祥, 我很矛盾, 考慮到你, 我真的很矛盾。”
韓思貝繞到他跟前, 用審判的目光看着他, “可你做了對嗎?你究竟做了什麼?爲什麼要對我家下手?像小時候一樣有仇必報?那麼請問我究竟怎麼得罪你了?”
“不,不是你,這與你無關。”
“那究竟是我們家誰得罪了你?”
譚子昂猛吸了幾口, 把菸頭在菸灰缸裡按滅,然後啞着嗓子說, “你爸。”
“我爸?這怎麼可能?”
“不然我家爲什麼好好的生意突然毀了?是你爸, 他看到我們家旅行社越做越大, 想搶生意,又不明着來, 蠱惑我二叔,把我們家的生意搞垮了,還得罪了人,我們迫不得已遠走美國。”
“這不可能。”韓思貝無法相信這樣的說辭,在她眼裡, 父親一直是個光明磊落的人。
“我最初知道真相的時候也不相信, 但證據確鑿, 誰也沒有辦法。那些年, 我們家過得太苦了, 父母操勞,我在學校還要應付那些不友善的分子, 每天學習之餘就是爲父母分擔工作,見不到你,也沒法聯繫你,好像我的人生如果拋開復仇這件事,就真的是了無生趣了。”
“所以你那麼努力地拼搏,就是爲了至我們家於死地嗎?”
譚子昂苦笑,“你說錯了,那時候,對於你父親,我只是恨而已,復仇被我埋在心底,因爲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沒有資本去復仇,憑我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過上曾經優渥的生活?對於復仇,甚至有一段時間我都要放棄了,但是命運出現了轉機,我遇到了一個人,比我還恨韓鬆硯。”
韓思貝靜靜地聽着,攥緊的拳頭手心裡全是汗,“是誰?”
“你的媽媽。”他說。
“我......我媽?”
“對,你親媽。”
韓思貝一踉蹌,譚子昂起身扶她在沙發上坐下,胳膊把她環在懷裡安撫,“你都快忘了你還有個親媽了吧?”
的確,他不說,她就真的忘了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個人了。
“當年你爸拋棄了她,她又承受不住壓力拋棄了剛出生的你。後來她準備深造學習,一次在長城旅行的時候幫助了一位突發疾病的美國老太太,一直陪伴在老太太身邊,直到出院。老太太回到美國,出於感激對她發出邀請,她因此有了出國留學的機會,這件事用她的話來說,簡直太夢幻了。後來她就去了美國,老太太是個富婆,丈夫去世,也沒有子女,這樣特殊的緣分致使兩人成了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後來老人生了重病,把遺產都留給了你媽媽。
你媽媽開起了公司,她能力不錯,經營得很好。後來機緣巧合下我爸去了她的公司打工,他們認得,當初你媽媽跟你爸爸談戀愛的時候我爸就認識她了,還給過她很多幫助。異國他鄉,遇到舊友,而且身份轉換那麼大,兩人都很感慨。我爸爸邀請你媽媽去我們家做客,大概復仇計劃就是那時候定下的。只是......”譚子昂遲疑了一下。
“只是什麼?”
“只是我家十分默契地誰都沒有提起你,其實是生怕她知道你們父女相認了就不再恨他了。但我擔心有一天會露餡,所以主動說起他跟其他人又生了個女兒,這樣......”
“你可真卑鄙!”
譚子昂無奈地聳肩,“卑鄙也好,齷齪也罷,這個時候我不能再騙你了。”他想了想繼續說道,“有了這座靠山,我做起事情來順利多了,一邊忙活自己的事業,一邊跟你媽媽配合,一步一步,請君入甕,讓國內的朋友幫忙,先讓你爸爸投資了房地產,緊接着又騙韓寶兒上當,最後的關雲天也是我們的人,爲的就是最後一招......”
“給他希望,又讓他絕望,釜底抽薪是吧?夠狠的!所以現在我爸躺在醫院,你滿意了?”
“我不滿意!”譚子昂語氣懇切,“吉祥,難道你體會不到我內心的糾結嗎?”
韓思貝鮮少見這樣的譚子昂,大多數時間他都是沉穩神秘的,做什麼事情,他都好像胸有成竹一樣,讓人放心。可是現在的他,復仇成功後的他,竟然會如此的不知所措,難道不是應該歡呼慶祝嗎?他終於得逞了呀!
“從我想復仇的那一刻起,你就是這件事情最大的阻礙。我復仇,怕傷害你,不復仇,對不起我的父母,我就這樣被拉扯着一步一步走到現在。你看到的絕不是最終的結果,還沒有結束,可是韓鬆硯他倒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當我知道他病倒的那一刻,馬上就後悔了。我的復仇想了幾千個晚上,可如果這件事要付出讓你傷透心這種無法挽回的代價或許我可以不做的。幸好,幸好他轉危爲安了。”
韓思貝不敢相信,這麼多年,自己竟然一直被矇在鼓裡,她對多年前的事情一無所知。
“我說你怎麼突然來找我了,原來是一直冷眼旁觀着,看我什麼時候倒下呢!恭喜你,陰謀得逞了。”她清脆地拍手,聲聲刺耳,“也恭喜我,真正認清了你,你好可怕啊,活像個冷血動物!”
譚子昂眼圈泛紅,“吉祥,請你設身處地爲我想一想。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難道一筆勾銷?作惡的是他,爲什麼要我們接受懲罰?”
她明白他話裡的道理,但短時間內還是無法接受他這個人。
“我希望你馬上離開我這裡,我累了,想休息了。”
她像個幽靈一樣,失了魂地往樓上走,身後是譚子昂的聲音,“我會彌補的,而且已經在做了。我馬上會跟鍾阿姨說明真相,向她道歉,懺悔,希望你們母女儘快相認。”
“滾吧。”她最後看了一眼樓下那個孤零零的身影,重重地摔傷了門。
這件事來得有些太過洶涌澎湃,韓思貝鎖上門,坐在牀上,開始思考,怎麼想她都想不明白,爲什麼會這樣。
她隱隱回憶起自己上輩子,那時候,日子過得艱難,她時常忍不住期盼下輩子,希望能生在好人家,吃飽飯,有學上,不用奔波,無憂無慮,可是真的等來了生在好家庭的下輩子,卻仍然充滿了無奈和戲劇性。
她頭昏腦漲,蜷在被子裡睡了一覺,醒來後喉嚨開始冒火似的疼。
看了眼手機時間,是後半夜。
她起身下樓喝水,大口灌下保溫壺裡的溫水,感覺舒服多了。那水是譚子昂爲她準備的,不然光她自己,纔沒有燒熱水的習慣呢。
她想起了他,滿屋子找,卻不見他,連個跟他有關的物件都沒找到。
最後在茶几上看到了一張字條——吉祥,對不起!
就五個字而已,她抓着那張便籤回到樓上,吃了藥,迷迷糊糊地準備睡覺,卻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着。
第二天,她乾脆跟學生會請了假,賴在牀上,什麼都不想做。
腦子裡想着丁小樂和譚子昂說的那些話,心裡琢磨着要不要回國。
在又一個回籠覺後,韓思貝渾身痠痛坐起身,來到浴室,看着鏡中的自己,突然開始感慨,“你呀你呀,上輩子遭遇那麼多磨難也還是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現在是怎麼了?爲什麼這麼窩囊?沒錢了可以賺,人是活的嘛,我就不信憑自己的努力養不了家。”
洗過澡,身上的不爽也去了大半。
回家!
韓思貝打定了主意。
這一走不知要多久回來,她跟學校請完假趕緊訂了兩天後的機票,然後開始大規模收拾屋子,臨走前不敢留下任何隱患。
收拾冰箱的時候,她在冷凍門裡看到了那隻小雪人。
那是譚子昂當初堆給她的,那時她哀愁於門口的雪人終將融化離她而去,他卻說,我有辦法讓它一直陪着你。
韓思貝小心地把雪人端出來,放到地上,眼看着雪人的周遭一點點融化,就像告別她的愛情。
淚水決堤似的翻涌,她哭紅了臉,朦朧了視線。
在等待雪人融化的過程中,她感受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不捨,卻又無可奈何。
終於,就在雪人融化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她隱約看到雪人的身體裡有個小盒子,取出一看是絨布面的首飾盒。
她心裡咯噔一下,動作虔誠地把盒子打開,裡面果然躺着一枚鑽戒。
她沒急着看戒指,而是取出了裡面的一張紙條,上面寫着:當你看到它時,就要嫁給我,不管你同不同意。
這段話看起來蠻橫又俏皮,她甚至能想象他書寫時的表情。
她把戒指從盒子裡取出,看到戒指上熠熠的光輝,哭得更傷心了。
手機鈴聲打破了她的“緬懷儀式”,她跑到樓上接電話,是個陌生的,來自美國的電話,“Hello。”
那邊靜了好一會兒,韓思貝分明感覺有人在聽,她分明感覺到了那邊不均勻的喘氣聲。
“嗨?請問您是哪位?”她又問。
“孩子。”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韓思貝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您好,你是......我的媽媽吧?”
“媽媽”這個稱呼似乎有千斤的分量,對方當即泣不成聲。
韓思貝倒覺得沒什麼,自己不是正主,雖說當年這女人拋棄孩子,該去仇恨的也不應該是她,更何況人家也有人家的不得已,那麼叫聲“媽媽”,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兒,也不是什麼難題。
“孩子,我的好孩子,媽媽什麼時候能見到你?我要儘快見到你!”對方抽泣着問。
“我後天的飛機,回國。”
“把你的航班發給我。”她說。
韓思貝照做。
兩天後,她順利抵達關西機場,推着行禮往出走,準備攔車,肩膀上突然多出一隻胳膊,扭頭一看那口罩黑超遮面的人的輪廓,竟然是俞尚修。
“啊?怎麼是你?你怎麼知道我回國啊?”
俞尚修的另一側冒出一個小腦袋,笑嘻嘻地說,“是我告訴他的呀。”
韓思貝站住腳,打量這個戴着大大眼鏡的可愛姑娘,不解地問,“你又是誰啊?”
那女孩從俞尚修的胳膊底下鑽出來,大大方方伸出手,“你好,我叫樑茵,是俞尚修的老闆。”
“也是女朋友。”俞尚修補充。
樑茵臉上一陣緋紅,說道,“同時我也是鍾慧欣女士的女兒。”
“鍾慧欣?”她詫異。
“對,就是你的媽媽。你的媽媽也是我的媽媽,所以我應該是你的姐姐了。”
“奧,”韓思貝明白過味兒來,“同母異父是吧?”
“不,我是她的養女。”樑茵會心一笑,“有一段時間鍾女士憶女成狂,就把我從福利院帶回去了,我們相處得像朋友一樣,我知道她心中一直都有一道傷。”她嘆口氣,“唉,不說那些了。總之媽媽通知我讓我來機場接妹妹,她隨後會飛來,我們就可以一家人團聚了。”
俞尚修聳聳肩,“聽着好像這裡面沒我什麼事啊。”
樑茵一把抱住他,“誰說的,你也是我的家人。”
韓思貝撇撇嘴,“對於你們可能是家人團聚,可是我家還有一堆爛攤子要收拾呢。”
樑茵挎住她的胳膊,“相信我,女人再堅定的復仇計劃都會被愛打亂的。媽媽因爲知道你的存在,決定放你爸爸一馬,隨後會向他的公司注入一筆資金。”樑茵湊到韓思貝耳邊小聲嘀咕,“不是我八卦,我總覺得她還愛着他。”說完又高聲道,“不過這都不重要。”
三人出了機場大門,一輛黑色奔馳開過來,俞尚修幫忙擡行李,樑茵拉着韓思貝坐在後排。
“我每次一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可愛的妹妹就巴不得立刻見到她,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真好,我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
樑茵活像個話癆。
“樑小姐,你好吵啊。”坐上副駕駛的俞尚修佯裝抱怨。
樑茵衝他哼哼。
“開車吧師傅。”俞尚修說道。
車子駛上高速,卻沒在關西市的高速口拐下去。
難道封路了,要變換路線?韓思貝沒太當回事兒。
不一會兒,車子停在了一處山腳下。
“嗯?這是哪兒啊,爲什麼不開回家?”韓思貝終於忍不住詢問。
戴着鴨舌帽的司機開門下車,繞到後排幫她拉開車門。
這時候她在注意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譚.....譚子昂?”她走下車,驚訝地看着他,又問車裡的人,“你們在搞什麼啊?”
譚子昂摘下帽子,“吉祥,對不起,我真的很愛你,之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了好不好?求你,別放棄這段感情。”
她驚得說不出話來。
譚子昂嘴角一絲淡淡的壞笑,看向車裡探出的兩個腦袋,“是他們出的主意,說如果你不原諒我,就把你扔在這兒,讓你追悔莫及。”
“什麼!”她眉頭緊皺。
“當然,我怎麼捨得呢是吧?如果一定要把你留下,我會陪着你。從這兒走回關西大概......”
俞尚修提醒道,“五十多公里吧。”
“對,五十多公里,這麼長的路程,我覺得足夠我爭取你原諒我的時間了。”
韓思貝冷哼,“你們可真行,集體糊弄我是吧?”
譚子昂目光誠懇,等待着她的答覆。
韓思貝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取出了一個小東西,攤在掌心,伸給譚子昂看,“你這個,還算不算數了?”
看見了戒指,俞尚修立馬打起口哨,“求婚,求婚,求婚!”
樑茵也跟着起鬨。
“你終於發現了。”譚子昂大喜,接過戒指,單膝跪地,眼眶溼潤,“吉祥,感謝有你,我......”
關鍵的時候,他緊張得不知該如何措辭。
樑茵着急提醒,“吉祥,你後半生想不想有個誓死效忠的隨從啊?想就接受他!”
韓思貝手伸向前,又突然縮回來,拉門上車坐好。
三人都蒙了,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是答應還是拒絕啊?
看着譚子昂傻呆呆地看向車裡,韓思貝大喊,“你啊,回去跟我的家人磕頭謝罪,他們什麼時候原諒你,我就什麼時候接受你。”
片刻地安靜後,俞尚修拍手叫道,“子昂,趕緊開車,去中心醫院!”
譚子昂恍然大悟,立馬發動車子,笑着聽車裡的三人說笑,車子駛上主路,他如釋重負,許多年了,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如此的輕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