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得到趙瑗的肯定,趙桓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神色也鬆快了許多。
“朕曉得你素來是個知曉分寸的。”他緩緩說道,“此番朕將太子交予你,原是指望你好好教導他成材。因爲太子同朕說過,他生平最佩服的人有兩個,一是歐陽永叔,其二便是嬛嬛你。”
趙瑗一怔。
歐陽永叔?歐陽修?
她思忖片刻,試探着問道:“不知太子最喜愛的,是歐陽永叔的哪一處?”
趙桓答:“文風。”
文、風。
趙瑗緊握的拳頭慢慢舒展開來,劇烈的心跳也漸漸平緩下去。歐陽修生平最厭惡浮誇風與太學體,推崇直白文字。若是太子崇尚歐陽修的文風,那麼太子的性格,或許也可以從中窺探一二。
如果她猜測不錯,那應當是一個務實的太子。
但是,現如今西北戰事未寧、汴梁繁華之下的暗流洶涌、西遼虎視眈眈、蒙古猶在臥榻之側……這個節骨眼上,趙桓不打算修養生息,反倒要將太子送到她的手中,究竟是想要做些什麼?
趙瑗心中一時涌起了許多念頭,每一個都讓她感覺到了深切的不安。
趙桓倒是沒讓她想太多,只是真真切切地同她提了幾個要求。
頭一條,希望她將太子當成親兒子來教養,替大宋培養一個頂尖兒的儲君。
次一條,希望她替太子撈些政.治資.本,這樣才能在未來彈壓住那些老臣。
第三條,這兩個月是新進舉子殿試的緊要關頭,他預備再拔擢些後起之秀,同時也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但是,他不想讓太子過早接觸這些黑暗面,故而希望她將太子帶離汴京。
第四條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條,若是日後他遭遇了什麼不測,那麼趙瑗將作爲輔國公主,匡扶太子上位。
趙瑗驚得說不出話來。
“朕已將遺詔擬得清清楚楚。”趙桓漸漸壓低了聲音,附在趙瑗耳邊說道,“朕不會再立皇后,諶兒便是唯一的太子。朕會替他將事情安排的妥妥當當。嬛嬛,朕看得出來,你想要製造一場大變.革,卻阻力重重。”
趙瑗瞳孔一縮:“您……”
“這件事情,朕替你去做了。”趙桓的聲音愈發低了,也靠得更近,確保除了他們兩個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能夠聽見,“而你,嬛嬛,你得還太子一個文治武功的盛世。”
趙瑗驚得無以復加。
她知道趙桓性格軟弱,否則也不會心甘情願地做金國的俘虜。可現如今、現如今他的意思是……
“太子飽讀詩書,最崇尚的一句話便是——‘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立絕學,爲萬世開太平’。但他的書生意氣,委實過重了些。朕指望着,你身上帶着的鐵血殺伐之氣,能夠讓他變得懂事一些。”
爲什麼?
趙瑗微微動了動脣,想要詢問,卻連半個字都問不出來。
趙桓突然轉性子了,被朱皇后的死刺激到了,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照他方纔“出兵東北”的提議看,倒真像是被朱皇后的死刺激到了。可爲什麼他早不動、晚不動,偏偏等到太子稍稍懂事、稍稍有些獨立思考能力的時候,再去動手?
趙桓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重錘,一下一下地在她的心頭上敲着,令她不得不多做些思量。
“還有便是。”趙桓的聲音愈發低了,也越來越令趙瑗感覺到心跳加速。
他說:“你曉得朕替種將軍準備的封號,是什麼?”
趙瑗腳下一個趔趄。
封號!
早在金國大雪紛飛的那一日,她便曉得未婚夫與這位皇兄之間,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的默契在。種沂渴望功至封侯,她是知道的。但大宋從來沒有封侯封公的武將,從來沒有!
甚至,大宋連個有爵位的武將,都沒有。
她隱隱有些口乾.舌燥,勉強笑着問道:“大約是什麼地方的男爵罷。”
爵位五等,公侯伯子男。
趙桓低低地笑出聲來。
他的聲音有些黯淡,也有些古怪:“嬛嬛果然是不信任大哥。一個男爵,如何配得上你的公主封號?嬛嬛,朕要你二人永遠鎮守在燕雲大.地之上,永遠!”
趙瑗驚得幾乎要跳起來。
“雲中,雲中侯。”
“朕替種將軍準備的封號,是雲中侯。”
一個燕國公主,一個雲中侯,倒極是相得益彰。
但是!
她感覺到指尖有些發涼,勉強從喉嚨裡擠出一絲笑來:“皇兄此舉,也未免太過莽撞。”
“這個籌碼夠麼?”趙桓的聲音微不可聞,“嬛嬛素來喜愛做生意,也素來喜愛用商賈的規矩辦事。這個籌碼,足夠麼?”
籌碼……
這個侯位,是需要用足夠的東西去交換的。
除了軍功之外的東西。
“朕要你全力輔佐太子。”
趙桓漸漸遠離了些,低下頭,望着趙瑗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朕要你全力,輔佐太子!”
——爲什麼是輔佐太子而不是輔佐你?
趙瑗幾乎要將這句話脫口而出,卻又硬生生嚥了下去。已經不必再詢問了,事情已經昭然若揭。遺詔、出兵、封侯、輔佐太子,一樁樁一件件都表明了,趙桓他壓根兒就沒打算給自己留後路。
爲什麼?
爲什麼他一個性子軟弱的君王,會變得這般急躁冒進!
趙瑗一瞬間想到了許多,卻沒有一件是能捋清楚的。趙桓大約是對自己的話感覺到滿意,又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慢悠悠地踱到桌邊去飲茶。茶是極好的君山銀針,被滾水一衝,便細細地飄起了白霧,煞是好看。
趙桓一眨不眨地看着趙瑗,趙瑗也一動不動地站着。
漸漸地,趙瑗呼吸平緩了許多,神色也恢復了往昔的寧靜。她來到趙桓近前,斜坐在墩上,做出一副頑皮女兒態來:“皇兄這樣做,真的好麼?”
“皇妹有異議?”趙桓淺淺抿了一口茶。他敏銳地感覺到了趙瑗的用意。就算是在不堪的皇帝,生在皇家,也早早就練就了這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
“臣妹不敢。”
“朕瞧着嬛嬛素來大膽,也沒有什麼不敢的。”趙桓擱了茶杯,執起趙瑗的手,隔着衣袖,慢慢寫了個“宗”字,又寫了個“室”字。
宗室,奪嫡。
趙瑗心裡打了個突。
這趟混水太深太濁,她可不願平白無故地攪合進去。
片刻之後,她感覺到趙桓隔着衣袖,又在她手心裡寫了幾個字:杯酒釋相權。
杯酒,釋,相權。
不錯,相公們的權力極大,尤其是中書門。
但趙桓……
“若是朕連立後、立儲也做不了主,那朕也就不用做這個官家了。”趙桓放開了她,有些頹然地嘆了口氣,“宗室蕪雜,宦海沉浮,朕也不曉得自己,是對是錯。”
她皺皺眉,纔要安撫,忽然聽見外間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
“父皇!!!!!!”
隨後,一位絳衣少年猛地衝了進來,漲紅了臉,揪着趙桓的胳膊,連珠炮似的說道:“爲何我不能與嶽將軍同去?爲何我需得留守汴梁?父皇,我要親手爲母后報仇,親手報仇!”
少年氣勢極盛,身體卻有些孱弱。他死死盯着趙桓的臉,就怕他說出一個“不”字。
趙瑗起身拂了拂衣角,後退兩步,揚聲說道:“太子殿下萬福。”
這個年紀、這副形貌,定是太子趙諶無疑。
絳衣少年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以爲是自家父皇新納的妃子,並未予以太多關注。
趙桓低低咳嗽一聲,擰過絳衣少年的身子:“那是你姑姑燕國公主。”
絳衣少年愣住了。
片刻之後,他一路衝到趙瑗面前,揪着她的衣袖,淚眼汪汪:“姑姑,我要同姑父一道上戰場。”
趙瑗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衣袖,向趙桓遞了個詢問的眼神。
這孩子,當真是趙桓口中所說的,“太子飽讀詩書,但書生意氣,委實過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