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一驚。
種沂起身來到宗澤身邊,指着朔州與代州交界的地方,低聲說了兩句話,似乎是什麼“西軍不懌……”。宗澤聽罷,不悅地擡起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兩道戰場上滾過刀子見過血的目光,直能把人滾下一層皮來。
種沂緊緊抿着薄脣,挺直了脊背,臉色隱約有些泛白。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宗澤額上青筋突突地跳。
“末將知道。”種沂坦然言道,“此舉雖然大膽,卻並不失爲一個‘絕地逢生’的辦法。”
宗澤又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我與你祖父素來交好。你祖父他——你祖父他這一生中,從未冒過這般大的風險。”
言下之意是,你小子實在太過貪功冒進,沒學到半點令祖的精髓。
種沂輕輕搖頭,似乎是不認同宗澤的看法:“小子年少,自然冒失莽撞了些。可是將軍,請恕末將直言,祖父一生戎馬卻鬱鬱而終,恐怕敗就敗在‘穩妥’二字上。”
“放肆!”宗澤霍地站了起來,眼中凌厲的光芒像是要將他一刀刀剜了。
種沂緊緊抿着脣角,修長的指節捏着案几一角,微微泛白。在外人面前評述祖父的不是,想必他自己心中也極不好受。可無論是种師道還是种師中,都極爲崇尚那種穩妥的打法。他們穩妥了一輩子,將邊疆守得如鐵桶一般,卻一直無法收復失地。
這口惡氣,種家子弟已經憋很久了。
“將軍。”
一旁靜坐許久的趙瑗忽然出聲,“二位將軍怎麼起了爭執?”
她站起身來,緩緩說道:“無論是穩妥還是冒進,終究是爲了拿下燕雲不是麼?雖然我不曉得,種將軍打算使什麼法子,但我方纔想到,金人的草場絕不止一處。若是我們能找到一處‘谷地草場’,那麼無論是風(風媒)還是蜂子蝴蝶,都很難將這些劇毒的紫雲英,傳出去。”
她一字一字地娓娓道來,有着少女特有的輕柔,如同春日和風一般,讓人感覺到相當舒服。
宗澤慢慢地坐了下去,種沂也慢慢地鬆開了案幾。一時間,室內只剩下了趙瑗平緩寧和的聲音。
“這些劇毒的紫雲英,並非不能徹底根除,只是花費的時間要長一些,比如兩年或是三年。倘若那是一處‘金人獨享’的草場,又是一處谷地,當真是再完美不過。可問題是,我們能找到這麼一處谷地麼?”
她慢慢把話說完,靜立在一邊,看着宗澤不說話。
宗澤閉上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來:“種家小子,你說。”
種沂上前一步,指着燕州以東的一大片地方,說道:“從這裡去往古北口,都是大片平原;再往北,就是綿延不斷的山脈,不知是否符合帝姬口中的‘谷地’?”
趙瑗仔細想了想,搖搖頭:“太大了些。”若是無差別誤傷,那可就不妙了。
種沂沉聲說道:“先前殘留的遼軍,也大多盤桓在這一帶。因爲再往西,就是太行山和燕山,無處跑馬;再往西,便可一路通往西軍戍守的代州。”
趙瑗一驚。
他想同時幹掉金人和遼人?!
不錯,西軍與遼國、西夏鏖戰數百年,眼見着成片國土收不回來,又簽了一份窩囊至極的檀淵之盟……別說是種家子弟,恐怕西軍中任何一個人,胸中都憋足了一股悶氣。但是……
忽然砰地一聲,宗澤一巴掌拍在了案几上:“你也實在太過放肆!”
他轉頭看向趙瑗,指着靜默不語的種沂說道,“方纔這小子說,咱們在東邊種紫雲英,先毀掉一半馬場。那麼,西軍要養馬,就必須往西走,走到西漢時養馬的祁連山和雲中郡。那一處地方,自本朝開國至今,始終牢牢控制在西夏党項人的手中。”
趙瑗又是一驚。
“這小子還說,這樣一來,西軍必定會到西邊去餵馬。而西夏,本朝開國以來,一直未曾拔除的心腹大患,也正好順勢吃掉。”
趙瑗大驚失色。
西夏党項人的兇狠善戰,種家人比誰都清楚。種沂居然……他居然想讓西軍,去挑西夏?!
大約是趙瑗的表情太過驚愕,種沂也微微皺起了眉:“果然是我太冒進了麼?”
——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千萬不要輕易下結論。
趙瑗深深呼吸幾下,穩定了情緒,用盡量和緩的聲音問道:“將軍怎麼會想到,要去進攻西夏?要知道,一旦西夏與金國兩面夾擊,宋軍必定會陷入極爲艱難的境地。”
種沂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因爲西夏王李乾順,早已經和金帝暗通款曲。”
從元昊時代起,西夏一直就和宋人不對付。
早年遼軍壓境,西夏王便與耶律一家勾勾.搭搭,說什麼也要拖宋人的後腿;後來金兵以風捲殘雲之勢吞掉遼國,又卷掉了宋人的大片國土,西夏王轉眼就投入了金人的懷抱。前些年遼帝逃亡到西夏,還是西夏王李乾順親手捆了他,送到金國皇帝完顏吳乞買面前的。
這位西夏王李乾順,本身也是個奇人。
往輕裡說,李乾順窩囊至極,內有太后垂簾聽政外有權臣把持朝綱,簡直就是西夏一等一好拿捏的皇帝;往重裡說,若不是遼、金、宋之間戰火紛飛,就憑西夏如今的國力,要滅國,已經是時間的問題。
但李乾順有個好兒子。
如果要徹底吃掉西夏,就必須趁着兩面三刀且窩囊氣的李乾順在位之時,一氣兒端掉,才能一勞永逸。否則,等到李乾順那些一個比一個聰明的兒子繼位,再加上金國勢大,想要去掉這個心腹大患,簡直是難上加難。
種沂整整花了兩個時辰的時間,纔將這些複雜無比的西夏局勢解說完畢。宗澤一面聽,一面皺起了眉頭,趙瑗則是從方纔的震驚情緒中漸漸緩過神來,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後,她擡起頭來,問道:“金人糧道,走的是陸路,還是水路?”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令宗澤精神爲之一振。不錯,金人要養兵,肯定要闢出一條糧道來。先前趙瑗那句“以戰養戰”猶在耳旁,如今恰恰是動手的時候了。
還記得半年之間,金人南下時,曾將整個汴梁擄掠一空麼?
這批糧食,足夠養活五六十萬的人馬了。
“不知京營裡,有沒有當時的御前侍衛班值?”種沂與宗澤對望一眼,微微頷首,“末將去請教諸位將軍。”
宗澤點點頭,“唔”了一聲。
種沂轉身要走,忽然又被宗澤叫住了:“等等。”
他腳步一頓,有些不解:“將軍可還有要事?”
宗澤面上忽然顯出幾分難色來。
“這件事情,讓京營的人去做,唯恐不妥。”宗澤說出這番話的時候,眉頭依舊是皺着的。
種沂淡淡地“哦”了一聲:“這件事情,自然是要交由末將和西軍去做的。”
宗澤聞言一愣。
趙瑗一驚。
她覺得今天受到的驚嚇委實過多,心臟已經有點承受不住了。
“莫要胡言。”趙瑗嚴肅地勸道,“截金人糧道,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況且還有……”
“況且還有大片紫雲英要種。”種沂很淺很淺地笑了一下,在趙瑗身側低下頭,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帝姬可是爲臣擔憂麼?臣不勝感激之至。”
“你——”
“帝姬允臣一事可好?”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在壓抑着什麼。
“什麼?”
“允臣替您決勝千里之外。”種沂擡起手,似乎想要碰一碰她,卻終究無奈地垂了下去,“帝姬驚才絕豔,運籌帷幄之中。那麼請容許臣,替您決勝千里之外。”
趙瑗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有些驚愕地看着他。
他直直望進了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我來替你,決勝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