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月光下,少女譏誚地笑了一聲:
“你惱羞成怒了哦,英明神武的‘前’金國四皇子,兀朮殿下。”
她愈是譏諷,宗澤便愈憤怒。
那種深深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上的挫敗感,那種被至親之人背叛的心寒……
四!皇!子!已!死!
多麼可笑的一句話,多麼可笑的一個謠言。
他完顏宗弼好端端地在這兒站着,一個大活人,提着刀,立刻就能將眼前這狡詐如狐的少女斬於利刃之下,但他所崇敬的叔王,他的同僚們,大金的貴族們,居然在懷疑他的真僞。
他們居然膽敢懷疑他!
宗弼從未感覺到像今日這樣憤怒。
他看見那位宋人帝姬,在月光下冷冷地笑着,一雙漂亮的眼睛裡,滿是嗜血的冰寒。
他聽見他的叔父,金國的皇帝冷冷地說,去將他的手下帶過來,要分辨他的真假。
他感覺到周圍懷疑的目光、驚恐的目光、不信任的竊竊私語……
“四皇子殿下。”
他聽見那位少女帝姬輕聲說道,
“我們宋人有句話,叫‘哀莫大於心死’哦。”
她說的是汴梁官話,金人大多聽不懂。但完顏宗弼和宋人打了數年的仗,字字入耳,字字錐心。
哀,莫,大,於,心,死。
徹骨的冷意,徹骨的心寒。
少女清清脆脆地笑了一聲,拉起身邊的女將,瞬間不見了蹤影。他紅着眼睛四下尋找,卻怎麼也找不到。又來了,又來了,她又在他眼前消失了。消失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無影無蹤……
“鬼……”他聽見有人在喃喃自語。
握刀,回身,劈落,溫熱的鮮血迸濺在絡腮鬍子上,倒映在紅赤的雙眼之中。
“兀朮!”吳乞買出聲呵斥,“你怎能對自己人動手!”
他還沒有來得及表達自己的憤怒,便已經聽見有人用顫抖的聲音說,那一天,四皇子的棺槨的確被拋在了營寨前。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四皇子的身份已經當場驗過,雖然最後焚燬在了一場大火中,但當時,數千雙眼睛都親眼看見了,棺槨中躺着的,的確是四皇子無疑。
金國大臣們已經分成了兩派,爭論不休。
一派說,四皇子向來果敢勇毅,方纔誅殺自己人,不過是一時熱血上頭。所以,四皇子是真的。
另一派說,四皇子一向英明神武,怎會被異國帝姬所俘?所謂“四皇子”,定是假冒的。
嗡嗡的爭論聲中,金帝完顏吳乞買皺着眉頭負着手,站在冰冷的月色下,用狐疑的目光在宗弼身上打量着,不時詢問他一些小事、私.事。宗弼一一作答,卻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羞.辱。就像方纔柔福帝姬所說的:哀莫大於心死。
難道朝夕相處了幾十年,從小看着他長大的叔父,也不相信他是真的麼?
他的親衛們,居然口口聲聲說,當日已經見到了他的屍首!
“……好了。”
吳乞買疲憊地揮一揮手,“帶他走。”
宗弼提着淌血的刀,紅着眼睛,被侍衛們半扶半拖着帶走了。至於他是真是假,也已經變成了金國貴族們茶餘飯後的最大談資。而最最重要的是,他已經將金國的臉,都丟盡了。
真的、假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已經不再是,先前那個驍勇善戰的兀朮了。
金國貴族們三三兩兩地散去,薩滿法師們繼續開始搖着鈴鐺跳大神。至於方纔帶着宗弼過來、又貿然消失的那兩個人,已經被他們自動歸類爲了“鬼”。
既然是鬼,那麼就沒必要再去關心她們的去向。
請薩滿法師們再驅驅邪、散散晦氣,爲金國祈祈福,纔是正理。
今夜接連不斷的騷.亂,已經消耗了吳乞買太多的精力。他知道那兩位宋帝身體孱弱,所以即便是跑,也決計跑不了多遠。所以,在去往妃妾宮中之前,他很快下了一道命令:
封城,戒.嚴,即便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趙佶和趙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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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浣衣局。
金人從汴梁中擄掠來的女子,倒有大半被安置在了這裡。這些打小兒養尊處優的后妃公主們,必須整日整夜地替金人清洗衣物。若是有哪位金人興起了,隨時可以拖一兩個人出來,蹂.躪上三日兩夜,然後向同伴吹噓吹噓自己牀.上功夫了得。至於接下來,這些宋人女子是投繯還是跳井,他們根本就不會在意。
王貴妃已經在這裡等候了大半夜。
與她一同來的鄭妃、韋妃諸人,都已經安睡,睡前還嘲笑了一番她的異想天開。連二位官家都不得不陪着金帝飲酒作樂,她居然還在肖想着有人來救她,簡直做夢。
但她一直睜着眼睛等着,帶着幾位親生的帝姬和兒媳,眼中滿是熱切。
柔福沒有死。
她來接她們了。
雖然她不清楚,爲何柔福一夜之間,會變得這般厲害。但在此時,她除了相信柔福之外,已經別無他法。她見過太多的人投繯,也見過太多的人跳井了。或許下一個,就是她自己。
“母妃。”
一個輕柔卻猶如天籟的聲音自窗外響起。王貴妃精神一震,帶着女兒兒媳們,還有幾位交好的宮人,一同出了浣衣局。先前柔福對她說過,每一次只能帶十六個人走。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她連夜尋了最最貼心的十五個人,連同她自己,一同來到了趙瑗面前。
冰涼月色下,少女帝姬溫柔地笑着,向她伸出了手:“母妃,快些。”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以爲,眼前的少女並非柔福,而是天上降下的神女。不卑不亢,恬淡寧和,軟軟地伸出手,周身透着融融暖意。
足夠了。貴妃想。
無論她是不是柔福,在這一刻,她能將她救出宮去,便已經足夠了。
這些平日裡嬌養出來、又在浣衣局裡洗了半年皮衣的汴梁貴女們,安靜且整齊地換上了舞衣,戴上帷帽與面紗、裝成啞巴不說話,在金帝面前笨拙地起舞。
金帝很生氣,因爲他根本沒見過這麼愚蠢的舞技。
周圍的金國大臣們也很生氣,因爲這些所謂的舞姬,還比不上自己府上的婢女。
然後很順理成章地,這十八位舞姬,被一通鞭子抽了出去,勒令永世無法踏足皇宮。
直到這時,趙瑗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她從不擔心宗弼會泄密,因爲一路上,宗弼的眼睛和耳朵,就一直是蒙上的。直到昨夜,爲了讓他“看清這是金國上京城”,才臨時給他解下了面巾。他只知道自己被宋人帶了過來,但根本不知道帶他過來的人是誰,又是以什麼身份,被帶到上京城裡來的。
但現今令趙瑗有些爲難的,是上京城裡的全城戒.嚴。
她不能再使用空間了,必須光明正大地把這些“舞姬”全部帶出城去。因爲這些“舞姬”,全都是在金帝面前過了明路的。一旦像靖康二帝那樣貿然失蹤,必定會讓金人起疑。到時候,等待她們的,就不再是全城戒.嚴、大肆搜.捕,而是“殺掉所有宋俘,以儆效尤”了。
故而她們只能暫時住在上京城的客棧裡,等待時機。
這裡的客棧很貴,但沒關係,趙瑗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銀子。
天氣漸漸回暖,趙瑗也愈發焦急起來。她每日裡趴在客棧的窗子前看着瓦藍瓦藍的天,梁紅玉也煩燥地在她身後走來走去。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貴妃帝姬們也都好好地安置在內室裡。但是戒.嚴一直沒有解除,她們根本無法離開上京城半步。
忽然有一天,她聽見外間多了些嘈雜的響動,說是有一隊西夏的商賈入住,帶了上好的琉璃。
趙瑗猛地一驚。
因爲,西夏從不產琉璃。
她不假思索地起身向門外走去,經過樑紅玉身邊時,帶起了一陣急風。
梁紅玉有些詫異,卻並沒有詢問。跟隨帝姬這麼久,她已經習慣帝姬時不時的意外之舉了。比如在那個明月高懸的夜,她突然被帝姬拉到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那裡冰冰涼涼的什麼也沒有。比如現在,帝姬心急火燎地跑出去,只因爲突然聽見了一句“西夏琉璃商人”。
趙瑗走得有些急了,稍不留神,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幾乎在瞬息之間,她被一雙沉穩有力的手臂穩穩扶住,耳邊也響起了熟悉且低啞的聲音:“……小心。”
唔,果然是他。
趙瑗沒來由地感覺到安心,擡起頭,想要喚他的名字,忽然被他緊緊抱在了懷裡。
耳邊是急促且溫暖的吐息,乾淨且肅殺,透着沙場中淬鍊出來的凜冽之意。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劇烈如擂鼓。
梁紅玉在後頭輕輕咳嗽了一聲。
來人驟然放開了她,踉蹌着後退了兩步,低聲說道:“臣……逾矩。”
唔,又來了。
趙瑗忿忿地擡起頭,沒留神撞進了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裡。擔憂、驚恐、惶急、疼惜、眷戀……她從未在他眼中見過如此複雜的情緒,也從未見過這位銀槍白馬的翩翩少年郎,清減如斯。
“我不生氣。”她皺起眉,嘟噥着說道。
種沂一怔,而後悄無聲息地笑了。
“如蒙帝姬不棄,今夜便與臣連夜出逃如何?”
她很想點點頭說聲好,但總覺得這句話似乎有些怪異。
怎麼感覺像是……像是她要與他私.奔?
唔,這樣不好。
聘者爲妻奔者妾,別說她沒興趣做妾,就算她有……噯等等,她什麼時候答應和他私.奔了!?
“咳。”
身後的梁紅玉又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喚道:“官家。”
趙瑗這才發現,種沂身後居然站着她的大哥,早在半月前就被送走的大宋皇帝,趙桓。
爲什麼趙桓會悄無聲息地站在種沂身後一言不發……
爲什麼趙桓會冒險回到上京城來……
等等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
她該怎麼和這位便宜皇兄解釋,自己與這位種家少年的關係?
“半年未見,嬛嬛已長得這般高了。”
趙桓含笑上前一步,擡起手,輕輕理了理趙瑗衣領處的絨毛。趙瑗心中已經瞬間轉了十七八個念頭,每一個都令她汗毛直豎。
趙桓似乎沒有覺察到她的異樣,依舊溫和地笑道:“嬛嬛似乎與這位種家子,關係匪淺?”
趙瑗心頭一跳。
“種家子”。趙桓所使用的措辭,是“種家子”!
不錯,在官家眼裡,種沂首先是種家的人,然後纔是年輕氣盛的少將軍。
趙桓他……會對種家下手麼?
他會像趙構一樣,對種家百般苛責麼?
無數個念頭瞬間涌到了腦海之中,久久盤桓不息。趙瑗如同着了魔一般,擡起頭,望着趙桓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臣妹確與種家子私相授受。不知皇兄,有何訓示?”
趙桓無聲地笑了。
半年不見,他的妹妹越來越聰明,也越來越大膽了。渡黃河、克燕京、劫二帝、救諸妃,現在居然想要自己挑選駙馬……他真的很想看看,她的極限,究竟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