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大人是頭一個坐不住的。
當他的第二十九房小妾哭得梨花帶雨,求他給自己孃家貼補些糧食時,他才發現城中的糧食都已經被買空了大半。自己家裡倒是倉廩豐實得很,可外間行乞的人們,卻是愈發地多了。
沒什麼好說的,開倉,放糧,施粥!
開官家倉,放官家糧,施大戶粥。
衆大戶哭了。
身爲新州的頭一號財神奶奶,趙瑗自然是舉雙手贊成州府大人提議的。
她甚至還說,要用二十倍的價格,從大戶們家中買來更多的糧食,舍給無飯可吃、無衣可穿的窮人。反正金塊銀塊在她看來都是石頭麼。雖然這些石頭是需要“種”出來的,但只要留足了“種子”,剩下的,還不都隨她花麼……
多麼有善心的東家!
多麼仁義的陌生少女!
與她比起來,本地的鄉紳大戶們是多麼的爲富不仁!……
嘿嘿。
假設一個人要花二十倍的價格,來買你手中的糧食。你是賣呢,還是免費送出去呢?
唔,或許你的確情操高尚,要自己動手施粥。但是,如果價格是兩百倍、兩千倍呢?
反正財神奶奶買了糧食,也是要施粥的!
……就讓財神奶奶繼續當冤大頭好了,咱們悶聲發大財纔是正理。
諸州的鄉紳大戶們都樂得合不攏嘴,一箱箱地往家中搬着金錠銀錠。趙瑗也依舊樂得合不攏嘴,因爲金銀大多貯藏在地窖裡,市面上流通的貨物愈來愈少,而白條,則已經氾濫成災。
當市面上流通的貨幣超過商品總價值時,通貨膨脹一觸即發。
趙瑗最狠的地方在於,她不但強.制使用了紙幣還配合使用了硬通貨黃金……
嘿、嘿。
這回就算是索羅斯跨越千年來到這裡,也無法狙擊這場古老的金融風暴了。
趙瑗每日清點着手中白條,默默計算着大軍到來的時間。雖然大軍開拔,至少得要三兩個月才能到來,但前鋒必定會先來探情況。只要岳飛……
“帝姬。”
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從身後穩穩抱住了她,低啞的聲音迴盪在耳畔。
“帝姬可有十足的把握麼?如今城中活不下去的人,愈發多了。”
她回過頭,直直撞進了一雙漆黑的眸子裡。
“將軍安心便是。”她微笑着說道,“城中百姓餓不死的。我也決計不會讓任何一個人餓死。我想要的,不過是‘破產’而已。”
這個時代,鄉紳貴族盤根錯節,商業尚未繁榮,想要大戶破產,可以說是難上加難。
可是,想要佔據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升斗小民破產……
那可真真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破產’?”種沂微微皺了一下眉。最近幾日,帝姬口中一直唸叨着許多他聽不懂的新詞。譬如“通貨膨脹”,譬如“貨幣流通”,譬如方纔的“破產”……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忽然有些挫敗。
本以爲已經漸漸能追上她了,擡頭一看,依舊隔着十萬丈不可逾越的鴻溝。
他不自覺地收緊了雙臂,埋首進她的脖頸間,深深嗅着她發間的香氣。趙瑗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抱着,好一會兒才輕聲問道:“怎麼了?”
換了往常,他是決計不會同她這般親暱的。
種沂悶悶地說道:“嶽將軍,過兩日便要來了。”
岳飛一來,他就必須恢復先前的恭謹有禮,穩重自持。
因爲岳飛是趙佶一手拔擢上來的,身邊肯定站着幾個監.軍、幾個宦官、幾個“侍衛”……
“……嗯。”
趙瑗緊繃的神經忽然一鬆,軟軟地倚在他懷裡不動了。
來了,終於來了。
她細細想了片刻,忽然問道:“你身邊帶了多少人?”
“約莫有三四十個罷。怎麼了?”
“借我兩個人,混在人羣中,掀起一場混亂。”趙瑗不自覺地抓緊了他的手,神情也漸漸凝重起來,“頭一件要做的,便是砸,向咱們府裡砸。理由麼……理由就是,‘他們府裡有糧’!”
只要開了這個先例,只要砸了“最最仁義”的財神奶奶家……
整座城池的大戶,就通通都保不住了。
緊接着,同樣引爆通貨膨脹的其他城市,甚至臨近諸州,恐怕都保不住了……
因爲趙瑗下手太狠,短短一個半月內,她幾乎把附近州府能買的柴米油鹽,全都買光了!
當基本生存需求無法得到滿足的時候,一場暴.亂,將無可避免。
她需要做的,就是控制這場暴.亂的時間和地點,以及它的最終走向。
等這場暴.亂終結之後……
緊接着便是——開門,迎宋軍。
她又將所有事情細細捋了一遍,確定再無大礙,便低聲對種沂說了兩句什麼。種沂的表情從驚愕到慍怒再到不可置信,終於迴歸了“果然如此”的深深歎服。
“將軍可做得到麼?”她輕聲問道。
種沂稍稍退了半步,持劍抱拳:“臣,定不辱命。”
趙瑗等他離去之後,才揚聲喚來了自己的新任管事,命他安排自己與州府大人見一次面,祝賀他昨夜迎娶了第三十房小妾,可真真是寶刀未老。
新任管事對東家的圓滑手腕錶示萬分佩服,手腳麻利地遞了帖子又約好了時間地點,第二天清早,趙瑗便帶着大路人馬浩浩蕩蕩地赴宴去了。
“女子不能拋頭露臉”是明代的規矩。在唐宋時,女子還是可以做許多事情的。雖然趙瑗的所做作爲,早已超出了“許多事情”的範疇。
州府大人對財神奶奶的到來表示很高興。他的第三十房小妾甚至還嬌滴滴地朝趙瑗敬了一杯素酒。宴會進行到一半,忽然傳來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財神奶奶府上被砸了!
據說帶頭砸府上的,是一位身高手長的刁民。他怒氣衝衝地在粥棚裡一扣腕,捋起袖子大罵道:“若不是這些混蛋買光了所有的糧食,咱們怎麼會無糧可吃!大夥兒上啊!他們府上,肯定有數不盡的糧山!”
那刁民說完,立刻抱起一塊石頭,衝到財神奶奶府前,用力將大門砸破了一個洞。然後,他一馬當先地衝了進去,開始瘋狂地……搶。
周圍跟過來看熱鬧的人們,都瘋了。
這種瘋狂的事情,只要有一個人做了,剩下的人便都會跟着去做。不是有句話叫“法不責衆”麼,不是有句話叫“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麼,不是有句話叫做“沒本的買賣”麼……
……唉。
趙瑗在州府大人的宴會上,對這場意外表達了極大的憤慨。
州府大人對此表示了誠懇的歉意,甚至出動了衙役去幫忙。
趙瑗對州府大人的及時出手,表達了深切的感動。因爲她很清楚,這種時候,愈是出動衙役,這場暴.動就越瘋狂……
至於原因?
官、逼、民、反。
這是人性深處,最深切也最可怕的弱點。
趙瑗不聲不響地計算着時間,精神已經緊繃成了一根弦。她很清楚自己在玩火,而且是極有可能焚燒到自己的烈火。因爲她還藏了最最厲害的一個殺手鐗沒有使出來,那就是……
她的府上,根本沒有半顆糧!
#論空間的正確使用方法#。
趙瑗緊緊捏着瓷杯的邊沿,臉色已經微微有些變了。這些日子,她完全控制了全城的粥場,讓大部分人都維持在一個吃不飽又餓不死的狀態。只要這場洪水開了閘,必定會掀起一場滔天巨浪。到時候,就算金帝完顏吳乞買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絕對翻不了盤!
“大大大大大人!”一位衙役突然痛哭流涕地跑了進來,“您的府上,也被砸了!”
一場駭人的風暴席捲了整座城池,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捲了整個新州。州府大人匆匆調來了兵,想要鎮壓這些手無寸鐵的人。但沒用,府上已經被劫掠一空,鄉紳貴族們對他已經不滿,一年一度的政.績考.核已經迫在眉睫,最要命的是東邊壓過了一隻龐然大物……
宋軍。
等到第三日上頭,岳飛終於來了。
當時全城的鄉紳貴族們都聚集在一處,痛哭流涕地求州府大人想辦法。州府大人急得火燒眉毛,卻依舊半點法子也想不出來。大軍離此地已經越來越近,而守軍……守軍只有小半是金兵,剩下大半,都是本地土生土長的人。
家中沒有糧食吃了,會乖乖給州府大人幹活麼?
做夢!
趙瑗輕輕嘆息一聲:“……開城門吧,大人。”
一語既出,滿座皆驚。
州府大人睜圓了眼,指着眼前這位“仁義的財神奶奶”,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周圍聰明一些的鄉紳貴族,已經舉着凳子要向趙瑗砸過來了。
爲什麼財神奶奶會這麼大手筆買糧食、爲什麼財神奶奶會這麼大方地舍粥、爲什麼財神奶奶會強.制推行這些破紙、爲什麼她府上會突然被砸……
全都因爲三個字:開、城、門。
說不定最開始砸門的刁民,也是她預先安排好的!
州府大人終於回過神來,隨即涌起了一種深切的悲哀。已經有幾個鄉紳絕望地扯着他的袖子,苦苦哀求道:“開城門罷,大人。否則咱們等不到宋軍殺過來,自己的守軍,就已經亂了!”
趙瑗敏捷地避開了一個砸過來的凳子,又避開了三隻不同方向飛來的茶杯,誠懇地勸說道:“州府大人原先是遼人的官兒罷?再往上數三百年,你我都是一脈同源的漢人,又有什麼不能做的呢?還不如趁着宋軍到來,壓一壓這股戾氣……”
州府大人狠狠瞪紅了眼,那副模樣幾乎要生吃了她。
“你能保證本府依舊富貴榮華麼?”
“大人何時見我缺過錢?”
“你能保證這場暴.亂消弭麼?”
“我能引發這場暴.亂,也必定能將它壓下去。”
“你能保證宋軍不會屠城麼?”
趙瑗笑了:“大人,這回領兵的,是整個大宋軍令最嚴、也最最仁義的大將軍。”
岳飛啊……
不掠劫、不擾民,乾乾淨淨、坦坦蕩蕩……
比起心懷仁義的嶽大將軍,她可真是心狠手辣到極致了。
但心懷仁義,在戰場上,往往意味着最大的傷亡。
州府大人頹廢地癱坐在椅子上,聽着窗外殺聲震天。越來越多的鄉紳加入了勸說的隊伍,還有那位面慈心狠的財神奶奶在一邊添火澆油:
“大人且聽,若您執意不開城門,恐怕這些憤怒的人,也會自己去迎宋軍的。”
“您何不在大將軍面前,先博一個‘深明大義’的好名聲呢?”
“畢竟三百年前,你我都是漢人。如今您做了金人的官兒,日子可過的好麼?緊.實麼?您寒窗苦讀數十年,便是替他們幹活兒的麼?都是做官,爲何不做宋人的官?至少……”
“夠了!”
州府大人一巴掌拍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呆呆愣愣地看着前方。他新納的第三十房小妾在一旁哭得梨花帶雨,也不再願意去哄了。開城門、開城門、開城門……
“夠了……”他佝僂着站起身來,如同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開城門,撤金旗,迎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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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飛發誓,這是他投身軍.旅十餘年來,打得最莫名其妙的一場勝仗。
韓世忠對此表示贊同。
疲憊的大軍剛剛接近新州最大的城池,還沒來得及紮營休整,就瞧見一位大官帶着滿城的鄉紳,淚流滿面地將他請了進去。不過,等到了大官府上以後,他忽然就明白了。
尚未撤下的宴席邊上,坐着一位明眸皓齒的少女,手持酒杯,沉吟不語。
是柔福帝姬。
素來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運籌帷幄從無差錯的柔福帝姬。
岳飛忽然想通了宗澤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讓你學着點帝姬的神機妙算。”
“臣岳飛,參見柔福帝姬。”
“臣韓世忠,參見柔福帝姬。”
“臣……”
隨着一個個披堅執銳的將軍在少女身側下跪行禮,原本咬牙切齒兼且惱恨萬分的州府大人終於沉默了,低下他高貴的頭顱,帶着幾分顫抖的哭音說道:“……臣,參見帝姬。”
兵不血刃地拿下整座城池,甚至整個新州,普天之下,唯此一人。
少女帝姬輕輕“哦”了一聲,擱了酒杯,站起身來。
“走吧,我們去平息這場暴.亂。”
州府大人驚呆了。
她她她……她真有本事安撫數百萬憤怒的升斗小民?……
——在有把握滅火之前,千萬不要隨便玩火。
趙瑗默默估算了一下時間,輕聲詢問道:“嶽將軍要一起來麼?”
她停了停,又說道:“這可是個……收復整個燕雲的大好時機呢。”
作者有話要說:鄭重提醒:上述情節純屬虛構,請勿模仿。
鄭重提醒:上述情節純屬虛構,請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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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事情說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