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燕雲十六州的西邊,去往黃河南岸的滑州,統共有兩條路可以走。
第一條,是沿着大河一路向西,再往南過朔州、代州,橫渡黃河。
第二條,是東下易州,過定州,再往西南,橫渡黃河。
趙瑗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一條路。
原因無他,朔州、代州一帶,是種家世世代代戍守的地方。昨天夜裡對着地圖選擇路線時,她已經隱約看見了種沂深藏在眼中的渴望。
再是沉穩恭謹、老成持重的少年,也是會想家的。
“我們大約只有半日到一日的時間。”她靜靜地倚在種沂懷中,指着代州說道,“會在這裡停一會兒,補充些糧食和水……嗯……”
她感覺到身後的少年驟然收攏了雙臂,呼出的氣息噴灑在耳邊,有些酥酥的癢。
“帝姬……”種沂張了張口,似乎想要回絕,卻硬生生拗轉了話鋒,“……臣會專心補足物資的,請帝姬放寬心便是。”
“嗯。”她窩在他懷中,輕輕點了點頭,“當然,你是地頭蛇麼。”
種沂一愣,隨即悶悶地笑出聲來。
如今他已經不大避諱所謂的“君臣之儀”了。
當日趙佶趙桓趙構連下三道旨意,其中一道便是“允柔福帝姬自擇駙馬”。前天夜裡,帝姬又在衆目睽睽之下,挑明瞭兩人的關係。若是再過分避諱,反倒顯得有些矯情。
種沂看得很開。
壓抑許久的感情一旦開了閘,便如同洪流一般奔涌不息。雖然他依舊顧及着帝姬女兒家的身份,並未做出什麼越禮的事情來,可看她的眼神,卻是一日比一日更爲熾烈,有時候反倒弄得帝姬有些不好意思,悄無聲息地擰他一把之後,迅速溜掉,令他鬱悶不已。
趙瑗窩在他懷中,小小地打了個哈欠。
“從此處到滑州,就算快馬加鞭,也有半個多月的路要走。”她有些出神地望着燭火,掰着手指頭數道,“不知九哥會讓父皇‘養’多久的病。雖說父皇實在太喜歡指手畫腳了些,不過……”
不過什麼,她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幽幽嘆了口氣。
種沂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她的長睫毛,勸說道:“夜已深了,帝姬安寢可好?”
她點了點頭:“嗯。”
種沂就勢將她抱上了榻,又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才笑着起身離去。
於是,又是一夜好眠。
次日一大清早,兩人便帶着數十騎精銳的騎兵南下。宋軍中能用的騎兵其實不多,又大多都在西軍裡,這回被趙瑗挑挑揀揀帶了數十個人去,燕雲諸州便真的只剩下李綱在苦苦撐持着。
至於韓世忠麼……
韓世忠從來都是個閒不住的人,怎麼可能會乖乖留在城裡,跟着一羣樞密院的老頭子們磨嘴皮?早就嗷嗷叫着訓練新兵去了!
趙瑗此行甚爲順利。
他們從儒州一路西行,一口氣買了數千石的夏糧。由於財神奶奶威名在外,衆人與她做生意時,都是戰戰兢兢的。不過好在她出手大方,先前又曾低價傾.銷過一批糧食,生意做得也還算順利。
等到達朔州,已經是十日之後的事情了。
在朔州停留的那一晚,種沂與舊時同僚們把盞言歡了半夜,又仗着自己地頭蛇的身份買回了朔州兩成的糧。大夥兒都賣這位少郎君的面子,沒有太過爲難趙瑗。只是第二天清早,種沂有些步履蹣跚地踩蹬上馬時,立刻就被趙瑗一把揪了下來:“去後頭的馬車裡。”
“唔……”種沂依舊醉眼朦朧,歪頭看着趙瑗,有些不知所措。
周圍齊齊響起了西軍漢子們的狼嚎聲:“帝姬與少郎君一同乘車罷,剩下的交予我等便是!”
當真是嚎聲震天,豪氣干雲。
趙瑗不甚兇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扶着種沂,上了後頭的馬車。
馬車極小,甚至可以用“寒酸”二字來形容。
高高大大的種沂在馬車中蜷成一團,醉眼朦朧地皺着眉,看上去極不舒服。趙瑗一面將他扶到自己膝頭上躺着,一面餵了他一些醒酒湯,抽空還掃了幾眼剛剛送來的軍報。李綱已經不敢輕視她所說的任何一句話了,哪怕這些話聽上去都像是得了失心瘋。更過分的是,他還把滑州汴州的軍報整齊地謄抄了一份,每天命快馬加急給她送過來。所以趙瑗也只有命苦地接下這個差事。
“唔……”種沂不安地在她懷裡動了動,眉頭深深皺起。
“很難受麼?”她有些擔憂地問道。雖然人情往來、宴會應酬,一向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可昨晚那些軍漢們,實在把他灌得太狠了,直到現在還沒清醒過來呢。
“臣……並無大礙。”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睜着朦朧醉眼說道,“還是快些趕路纔是。”
趙瑗微微一怔。
她伏下.身子,在他耳邊低聲問道:“我記得,你往常沒有這個習慣動作的。”
“唔……”
他又揉了揉眉心,歪着頭,看着他家帝姬笑,“因爲帝姬慣常習慣這個動作,臣便學會了啊。”
真真是理所當然的很,理直氣壯的很。
——因爲太過喜愛你,便將你的習慣動作,也一併習慣了啊。
趙瑗騰地轉過頭去,耳根隱隱有些發燙。
混……混蛋啊。
誰說古代的男人都恭謹守禮,都不擅長說情.話的!
她懷裡這位,簡直就是天生的情種,不,萬年一遇的天生情種!
連喝醉酒了都這麼會調.情!
“唔……帝姬……”
種沂擡起手,微燙的指節輕輕按着她的眉心,深邃的眼睛裡,已然隱隱帶了幾分溼.意。
“喜愛帝姬……”
硬硬的指節順着她的眉心一路滑下,停留在她的鼻尖上,愈發滾燙起來。
“思之念之,何日忘之……”
低醇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間迴盪着,如同世間最醇的酒,微飲一口,便醉的不醒人事。
“容臣……守你一生可好?守萬里錦繡河山,守娉娉美人如畫……此生此世,不棄不離。”
熾熱的目光中透着醺然醉意,直看得人心中微微發疼起來。
“如明月之皎皎,如暖陽之微晞……”
滾燙的指節輕輕按在了她的脣、她的下頜、她的小臂、她的指尖上,緊緊絞.纏。
“臣早已經……情難自抑。”
如飛蛾撲火,如金烏逐日。
已經記不清多少次在夢中將她狠狠揉進身體裡,醒來時只剩下滿榻的污濁和麪紅耳赤。
烽火肆虐狼煙四起時想的是她,縱橫荒原揚鞭策馬時想的是她,泠泠月下抱劍獨守時想的是她,重傷瀕死時腦中閃過無數至親的音容笑貌,最終定格的,依舊是她……
“臣……”
“一直……”
“喜愛帝姬……”
“我知道。”
她俯身將他抱在懷裡,輕輕吻着他鬢邊的發,低聲說道:“我知道。”
“唔……”
他緊緊握着她的手,漸漸在她懷中沉沉睡去。
大約是昨夜飲了太多的酒,又大約是昨夜與同僚們熬了整晚,此番心頭一鬆,竟睡得極沉。
趙瑗靜靜地抱了他片刻,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嗯,他人品極好,酒品也是極好。
喝醉了便會沉沉睡去,真真是極好的。
至於方纔那一番話……
嗯,等他下回沒喝醉的時候,再讓他重複一遍好了。
她順手取過一封軍報,細細翻閱着。往日裡三分鐘能看完的文書,今日足足看了小半個時辰。
滑州的水已經退了大半,肆虐的洪流正往北而去。千里黃泛區,千里無雞鳴。燕京的旨意已經一道接一道地傳了下去,開倉賑災、安置流民……大宋最最完備的文官體系,終於在此時轉動了起來。心憂天下、胸懷蒼生,似乎是這個時代的讀書人,所共有的品質。
雖然這些文官在戰場上只會拖後腿,但是在別的事情上,卻是極其優異的。
趙瑗擱了文書又細細想了一會兒。此去滑州,賑災只是一個目的,她其實最想的,是永絕黃河水患,令這條千萬年奔涌不息的母親河,永遠服服帖帖地東流入海。
可是,這談何容易?
她靜靜地坐着想了片刻,卻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懷中少年的呼吸極爲沉穩,透着醺然酒意,也有些微微的燙。她聽着聽着,竟然也忍不住跟着他的節奏呼吸起來。
……肯定是有什麼地方壞掉了!
……好像自從認識他以來,她總會感覺自己有某個地方壞掉了。
趙瑗苦惱地坐了片刻,直到接近正午,她的將軍才悠悠轉醒。酒醒之後的將軍閣下忽然變得有些拘謹,只扶着她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便起身下了馬車,一路策馬狂奔。
帝姬殿下無力扶額。
一出朔州,緊接着便進了代州境內。
西軍的漢子們一進代州,即刻便開始狼嚎起來,一個個撒丫子朝家裡奔去。這些精.猛的漢子們,倒有大半是代州出來的。種沂微笑着下了馬,領着趙瑗直往他府上走去。
種家是世家大族,本家府邸就在代州最大的城市中最繁華的地段裡。
一路走去,只覺得這座西北重鎮被管理得極好。雖然抵不上汴梁夜夜笙歌,卻已經繁華得有些不可思議。趙瑗與種沂一併牽着馬,在一處頗爲肅穆的府邸前停下了腳步。
種沂微不可察地皺起了眉頭。
趙瑗走上前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她也已經感覺到有些不對了。雖然這座城池異常繁華,但在這座威嚴肅穆的府邸旁邊,卻安靜得有些不可思議。
種沂慢慢地走上前去,握住門上銅環,輕輕敲了三下。
篤、篤、篤……
朱漆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佝僂着背、瘸了一條腿、卻全身上下都透着凜然殺意的老僕探出了頭。猛然瞧見種沂的一瞬間,老僕撲通一聲跪下了,抱着種沂,嚎啕大哭。
“少郎君啊——”
“種家未曾絕嗣,未曾絕嗣啊——”
“天佑種家,天佑……”
老僕的話尚未說完,朱門便緩緩地朝兩邊全開了。極目所見,滿是大片大片的白。靈幡、白燭、壽衣、棺槨……一位全身素白的中年婦人緩緩走了出來,望着種沂,先是驚愕,再是狂喜,最後上前兩步似乎想要抓住他,最終只是捂着口脣,嗚嗚低泣起來。
“大……嫂……”
種沂艱難地開口,又艱難地望着府中滿目的白,幾乎說不全整個句子。
“爲……何……”
婦人淚眼朦朧地看着他,一字一字、極爲艱難地說道:
“三月之前,白河溝一役,種家滿門,力戰身隕。”
“西軍折損大半,血染長河……”
“但終究是……終究是,將西夏人,攔在了萬里黃沙之外……”
“我們都以爲你也……”
三月之前,恰恰是宋軍西出太行山、橫掃燕雲的時間。
“西夏王得了金帝旨意,要在西邊拖住宋軍的後腿。夫君想着,收復燕雲乃是不世之奇功,拼死也要將西夏人攔在國門之外。此後父親力戰身隕、夫君力戰身隕、七弟九弟十五弟十六弟力戰……身隕,連我的奚兒也……後來大家殺紅了眼,都說種家子當戰死沙場之上,便……”
她說不下去了。
那場令天地變色日月無光的戰爭裡,種家的男人們,都死光了。
據說軍報上只有輕描淡寫地兩個字:慘勝。
據說這封軍報只是被擱在趙佶案頭呆了一小會兒,甚至連樞密院裡,也沒濺出多少水花來。
據說大家都習慣了戰場上的全軍覆沒,先是楊家,再是種家,其實……其實也沒什麼意外的。
據說……
種沂紅着眼睛,一步步走進了滿目靈幡的府邸裡。
白,蒼白,淒厲的白。
靈堂之中擱滿了木牌靈位,最後一排中甚至還有小小的一塊,上頭清晰地刻着:種氏子,沂。
難怪一直未曾聽到消息。
原來大家都以爲,他已經死了。
那麼他現今,算不算苟且偷生?
他跪在靈案前,指節緊緊捏着案几一角。悲懣到了極致,反而發不出半點聲音。白河溝、西夏人、血染長河、力戰身隕……
紅赤的眼中滿是深切的悲愴,一種想要痛哭想要嘶啞地低吼的欲.望,被死死禁錮在了身體的最深處。腰上的佩劍發出了輕微的叮噹聲響,刺得他痛楚難當。
他是……男人啊……
就算種家的天塌了,他也必須直挺挺地撐起來,用自己的肩膀,扛着。
“少郎君……”
老僕蹣跚地走了進來,早年戰場上磨礪出來的殺意尚未退去,身形卻蒼老了許多。
“白河溝一役,種家滿門皆滅,只剩少郎君一人。”
他錚地一聲,從牆上抽出長劍,厲聲喝問:
“少郎君既爲種氏子,理當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