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已經在燕京城裡足足呆了五天。
原本按照她的想法,應該是“路過”燕京城,同趙桓打一聲招呼,表示自己還活着,也避免別人認爲帝姬失儀,然後去朔州的。但自從她見到趙桓的那一刻起,這位皇兄就沒打算放她離開。先是讓她勸說趙構主動退位,再是讓她安撫趙佶,最後讓她替代自己去安撫西軍……
趙瑗強忍住掀桌的欲.望,趁着某天趙桓心情好,端了一碗銀耳蓮子羹去看他,順便委婉地表達了一下自己對未婚夫的思念。趙桓一手端着蓮子羹,一手指着自己眼下的淤青,憤然言道:“若是連嬛嬛也不幫朕,那朕可真就成孤家寡人了。”
趙瑗噎了一下。
趙桓指着桌上一摞厚厚的奏摺,繼續說道:“如今大宋百廢待興,正是要緊的時候。嬛嬛聰慧機敏又通曉詩書禮儀,理當替朕分憂纔是。”
“臣妹擔不起……”
“三弟嚷嚷着要回汴梁賣字畫,賺錢養活王妃世子;趙……九弟天天閒着練書法,就等着看朕的笑話;父皇在行宮‘一病不起’,早已經不理國事了;太子年幼,無可監國……”趙桓一臉怨憤地盯着趙瑗,“嬛嬛你說,朕一個人又怎能料理得完?”
“臣妹……”
“嬛嬛若是得閒,便在簾子後頭聽聽相公們議事罷。”
趙瑗驚得無以復加:“皇兄!?……”
“咳。”趙桓看上去頗有些尷尬,“朕也是無可奈何。”畢竟女子垂簾聽政,自魏晉以來,都是一件千夫所指的事情。若是戰國先秦時倒還罷了,當時民風彪悍,連秦宣太后都是個狠人,但……
這種事情,一旦處理不好,自己便要擔上千古昏君的罵名。
趙桓恍然驚覺自己說錯話了,低下頭,舀了一勺蓮子羹慢慢吃着,不再說話,只是盯着面前一摞奏摺看,似乎要將那些摺子盯穿兩個大洞來。直到一碗蓮子羹去了大半,他才聽見趙瑗幽幽地說道:“臣妹記得,大宋素來是相公們主議國政的。”
趙桓輕咳一聲:“朕知道。”
“若是臣妹垂簾聽政,莫說是臣妹自己,連帶着皇兄,也會受到牽連。”
“朕知道。”趙桓擱了碗,忽然有些煩躁,“如今能用的臣子,太老太老了。嬛嬛你曉得麼,一個進士從中舉開始,放任地方、安撫百姓,又要經歷諸多升遷貶謫等事宜……到了官居高位時,已近耄耋之年。”
趙瑗靜靜地聽着,不發話,也不議論。
“朕本想着開恩科、重用太學生,可你仔細想一想,這些熟讀孔孟之道的士子們,需要打磨多少年,才能爲朕安邦定國?朕曉得自己有多少斤兩,在上京,在金國,朕什麼也做不了,身邊的近臣們,也什麼都做不了……”趙桓說着,眼中忽然多了幾分悲哀,“你曉得那種無能爲力的感覺麼?”
“臣妹……”
“不,你不曉得。”趙桓自顧自地說下去,“多少不可能的事情,都在你手中輕而易舉地完成了。有時朕甚至想着,若是嬛嬛要謀朝.篡位,指不定也能哄朕將皇位拱手相讓。這些日子,多少人對朕說過,柔福帝姬便是天降神女,生來便是庇佑大宋國祚的……”
趙桓說着說着,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出神地望着宮門口,還有窗外瓦藍瓦藍的天。曾經在上京,他也是這般望着窗外的天,聽近侍們述說着一個又一個噩耗。他一直在想着,是不是自己錯了,又或者,所有人都錯了。
有時他會想,像嬛嬛這樣,足以令天下男子無地自容的人,怎能是個女子?
汴梁破了、國亡了、宋軍慘敗了……也用她那雙女子的手,一點點地扳回敗局,力挽狂瀾,風雲翻覆,直到金國覆滅,大宋邊關固若金湯。
眼前這些摺子,一半說柔福帝姬是妖孽,另一半則說,柔福帝姬牽繫着大宋的國祚。
那些耄耋之年的相公們都說,讓柔福帝姬再試一次罷。若是她真的這麼厲害,一定可以化解大宋如今的危局。
他定了定神,從堆壘的奏摺中抽出一本,遞給趙瑗:“諾。”
“皇兄?……”
“瞧瞧。”趙桓神色平靜地說道。
趙瑗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只得暫時將去朔州的心情按捺下來,一頁頁翻閱着奏摺。
那是一份相公們的聯名上書,兩個字:缺錢。
大宋剛剛從亡國的悲劇中緩過氣來,百廢待興。先前金國一把火燒了汴梁,又用鐵騎碾碎了整個黃河北岸。如今真是要錢沒有、要糧沒有、要人也沒有。官員們的俸祿們發不下來,流民無處安置,連趙楷這個頂尖兒的王侯,都開始去變賣字畫餬口了。但今年的稅收,只勉強收上了一兩成,還鬧得民怨沸騰,幾乎就要效法金國造.反。
趙瑗一字字地看下去,眉尖微微蹙起。難怪趙桓會這麼煩惱了,眼下的情形,簡直跟金國覆滅之前,是一模一樣的。若是處理不好,虛弱且疲.軟的大宋,便會從內部分崩離析。
她瞧完了,合上摺子,靜靜地想了片刻,才問趙桓:“皇兄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假話,朕都要聽。”趙桓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趙瑗:“……”
這位皇兄任性起來,與他父皇真是一模一樣的。
趙瑗點點頭,說道:“好罷,那臣妹先說假話。缺銀子,的確是一件頂頂要命的事情。”
趙桓一驚,失手打翻了瓷碗。殘餘的蓮子羹潑灑在身上,他也無暇去理,而是雙手撐着案几,緊緊盯着趙瑗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朕要聽真話。”
原本從大宋國破的那一天開始,趙桓便已經不相信天命了。但這一次,他卻依舊忍不住想要感謝老天好生之德。
“皇兄莫忙。”趙瑗搖了搖頭,白玉般的手指頭輕輕撫摸着奏摺,長長的睫毛垂下,嘴角卻彎起了一個好看的弧度,“臣妹之所以先說‘假話’,是因爲事情的關鍵,不是缺錢。”
趙桓立時便說了一聲“等等”,對身旁的內侍遞了個眼色。
內侍會意,退了下去,沒過多久便又轉回,對趙桓點了點頭。趙桓這才說道:“不知嬛嬛對此事有何看法?”
趙瑗微微一笑,眸中光華流轉。
“方纔我已經說過,事情的關鍵,不在缺錢。假設燕京統共有一百石糧,一百兩銀子,一千個人,那麼就是一兩銀子一石糧食,同時也是十個人一石糧食,皇兄覺得對麼?”
趙桓點點頭,沒有插話。
趙瑗又笑:“若是燕京城又多出了一百兩銀子,那統共便是一百石糧,兩百兩銀子,一千個人;二兩銀子一石糧食,同時也是十個人一石糧食,皇兄覺得對麼?”
趙桓又點點頭。這是最最簡單的算術題,誰都會做。
趙瑗漸漸斂了笑容:“可皇兄想想,無論有沒有這一百兩銀子,燕京城永遠都是十個人共用一石糧。或許不止是糧食,還有木炭、布帛、茶葉、時蔬、果脯……”
貨幣流通量不等於國民總財富,她得慢慢揉碎了這個道理同他講。
雖然黃金白銀都是硬通貨,但現在最關鍵的,是如何讓所有人衣食無憂,而不是守着一堆白銀餓肚子。倉廩豐實纔是國泰民安的根本,至於銀子?……
帝姬殿下現在很有錢,非常有錢,銀子多到能用來砸人,想要多少她就有多少。
趙桓正津津有味地聽着,殿中不知哪裡傳來“咣噹”一聲,打斷了趙瑗的經濟學原理授課大計。
趙瑗頗有些惱怒地轉過頭去,卻瞧見了一羣白髮蒼蒼且頗有些面熟的老人。她隱約記得打頭那位是專管錢糧的,後頭那位是中書令,再後頭那位是御史臺的頭兒……
方纔趙桓口中那些垂垂暮年的相公們,幾乎全都來了。
先前失手打翻茶碗的,便是諸位相公中掌管錢糧的那一位。他冒着御前失儀的大風險,老淚縱橫地給趙瑗深深一揖,哽咽着說“帝姬一語驚醒夢中人”,真教人擔心他隨時都會昏倒;再有後頭恍然大悟的那位中書令,再有後頭……
原來趙桓方纔打斷她,是爲了將這些宿老們叫過來,聽她授課呢。
趙桓強抑下激動的心緒,從左到右環顧四周,對這些官卿們說道:“朕早已說過,柔福帝姬是個頂厲害的人,如今衆位卿家可還有疑惑麼?”
底下的人相互望望,最終推出了一位年紀最長的,對趙瑗拱了拱手,而後問她:“帝姬既然有此高見,可有解決之法麼?”
“解決之法……”
趙瑗靜靜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轉頭對趙桓說道:“皇兄瞧着,臣妹替您出錢買下大宋國祚如何?”
好大的口氣!
真真是猖狂得很!
方纔她才說過,問題的根本不在於銀錢,如今卻要買下大宋國祚,那不是明擺着愚弄官家麼!
這回非但是耄耋之年的官兒們,連趙桓也有些慍怒,輕聲斥責道:“嬛嬛莫要胡言。”
“臣妹並未胡言。”她搖搖頭,又說道,“方纔那些話,皇兄懂,諸位相公也懂,可諸位能保證,大宋的每一個人,無論識字與否,都聽得懂麼?若我是大宋軍士,我只會關心自己的軍餉到了不曾,自己的妻兒老小捱餓了不曾,纔沒心思去理會這些治國大計。”
這番話一出,饕餮之年的相公們又開始抖鬍鬚。
最終,還是那位老淚縱橫的相公發話了:“帝姬深謀遠慮,我等歎服。”
趙瑗微微抿起脣角,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有些感慨。
她想要的,遠不止女子放足這麼簡單。她想要天下人都不再歧視女子,她想要恢復盛唐時的彪悍之風,想要……從她自己開始,爲所有人洗去這些陳腐的觀念。
她一個人厲害算什麼,天底下厲害的女子多了去了,卻永遠被打壓得擡不起頭來。
“恰好臣妹這兒還有些積蓄。”趙瑗又說道,“不知原先大宋一年稅收幾何?臣妹可捐出雙倍,以做國用。”
趙桓驚得幾乎要打翻滿桌奏摺。
雙倍國稅!
他妹妹一不養幕僚二沒有田莊,連燕雲也是不久前才封的邑,哪來的銀錢?聽說先前收復儒州之時,便是柔福帝姬豪氣干雲地買下了整州的土地……
方纔她說要買下大宋國祚,原來並不是一句玩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