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醒趙瑗的,是一個大鬍子金兵。從裝束上看,似乎是金營中的火頭軍。
趙瑗低下頭,縮着肩膀瑟瑟發抖。從金兵的角度看去,不過是個被嚇壞了的女婢。金兵一面拉拉雜雜地用女真語說着什麼,一面又不耐煩地踢了趙瑗幾腳,示意她跟自己走。
在那一瞬間,趙瑗心中至少閃過了十七八個念頭。
——如果他要把她帶去做營妓,那麼她立刻悄無聲息地“消失”。
——如果他打算讓她去幫忙做飯,那麼她不介意在飯食當中加幾片番瀉葉。
——如果途中路過王帳或是……那麼她就暫且冒充一次“薩滿附身”。
——如果……
趙瑗腦子轉得快情緒也遮掩得快,一路走過去,竟然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異樣。無論是哀哀號哭的金兵,還是被俘的宋人。
“殺了她們!”一聲渾.粗的女真話不知從哪裡響了起來,“殺光宋帝的妻子和女兒,爲死去的勇士們報仇!”
趙瑗停下了腳步。
如果真讓金兵殺了這些宋俘,那她留下來,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趙瑗定了定神,環顧四周,用不甚熟練的女真話說道:“殺了宋帝的妻女,只會讓宋人更恨你們。我從小便是聽着漢家兒郎們唱‘護我妻女、衛我家邦’長大的。殺了這些俘虜……呵,你們可以試試。”
她的聲音不大,甚至還有點兒軟糯和瑟縮。在金兵那一聲粗嗓子當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周圍的聲音卻奇異般地平息了下來,幾乎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她,有金人的,也有宋人的。
因爲昨天夜裡那一場混戰,把所有人都嚇怕了。
踩踏事故死了三成,西軍殺了一成,混戰中不分敵我,又對砍了兩成。如今這支金營精銳已堪堪折損過半,對於長久以來戰無不勝的金人來說,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慘敗。
趙瑗說出那句話時,幾乎每個金兵腦海中都浮現了一句話,“昨晚到底來了多少宋軍”?
殺死一成金兵,或許一支精銳的西軍便已經足夠。可若要殺死五成、六成呢?
最關鍵的是,宋人哪裡找來一支如此強大的軍.隊!
最要命的是,這支金兵的主心骨,二皇子完顏宗望,已然暴斃!
趙瑗依舊抱着肩膀瑟瑟發抖,垂落的長髮擋住了那幾分笑意。
虛張聲勢嘛,她太喜歡這一招了。
核.武器只有在“威.脅使用”時,才最有效果;兩軍對壘時,也只有“猜猜對手比你們強多少”,才最能擾亂軍心。
很顯然,效果已經達到了。
“宋人的女妖!”
趙瑗身後突然爆出一聲怒吼,緊接着,一把血淋淋的大刀朝她頭上砍了下去。昨天夜裡,這把刀不知混合了多少人的血。拿刀的金兵是個勇士,決意要將這妖言惑衆的女妖一刀剁了,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大刀才劈了一半,那惡魔一般的女妖卻消失了。
在所有瞪圓了眼睛、恨不得要吃人的金兵目光裡消失了。
在燦爛的陽光下消失了。
在一地的殘骸中消失了……
消失得乾乾淨淨,無影無蹤。
“果然是宋人的惡魔、女妖!”不知哪裡的金兵連連跳腳。
空氣中又響起一聲輕輕的脆笑:“能變成金人的惡魔,我感到萬分榮幸。你知道‘金人惡魔’在宋人中代表着什麼嗎?……哦,你一定不知道……”
她飛快地用女真話說完,又用汴梁官話重複了一遍。宗望的宋俘營中除了帝姬、王妃就是宮女,聽了趙瑗的話,一個個痛哭失聲。有些年長的,竟輕輕吟唱起一首歌謠來。
“護我妻女,衛我家邦;
饗我故土,以奉爺孃。
威加四海兮,大業煌煌;
天子振振兮,干戈不亂!
鳳皇于飛兮歸故鄉,河清海晏兮俟安康……”
唱歌的人聲音很好聽,似乎是庭掖中司樂的女官。或許是受了她的感染,越來越多的宋俘開始跟着哼唱這首曲子。金兵的怒火已經到達了一個臨界值,似乎只差一點點,就會對這些可憐的俘虜們大開殺戒。
一個宮女消失了。
兩個宮女消失了。
三個宮女消失了……
隨着宮女們消失得越來越多,金兵們也越來越慌亂,咒罵聲、腳步聲不絕於耳。每一次他們想要動刀子殺人,都會發現對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起先是宮女、伙伕、工匠,再後來是……
“夠了!”
一聲暴喝止住了所有試圖殺.人的舉動,一位萬夫長打扮的金兵鐵青着臉,舉着一塊黑黝黝的令牌,憤怒地吼道:“宋人狡猾,不要上了他們的當!現在所有人,把剩下這些帝姬、王妃壓到王寨裡去,明天一早,立刻將她們押往五國城!”
萬夫長一聲怒吼,還是很有威懾效果的。
紅了眼睛的金兵們將所有帝姬、王妃都趕進了王寨裡,又紅着眼睛開始收拾同伴的屍骸。昨夜不知是誰斬斷的王旗,直到現在,營帳裡依舊是一片低迷的情緒。
地面突然微微震.動起來。
金兵如同驚弓之鳥,迅速收拾起盔甲、馬匹,整整齊齊地排成了“鐵浮圖”,聽候萬夫長的命令。沒過多久,金營的斥候們就回來了,一個兩個都說,周圍三十里硬是沒看見半個宋軍。
昨天那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宋軍成了紮在衆人心裡的一根刺,沉甸甸得壓着難受。
但是,現在除了紅着眼睛收拾屍骸順便罵娘以外,他們居然什麼都做不了。偶爾有兩個受不了的,單槍匹馬想過黃河找宋軍單挑,立刻被萬夫長一刀斬了,從此再也沒有人膽敢這麼做。
如果硬要用什麼詞來形容現下的情形,那就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要命的是,吃晚飯的時候,地面再次微微震.動起來。
再次變成驚弓之鳥的金人們迅速列隊,氣勢洶洶地殺到了二十里開外。當兵的一向比較熱血也比較魯莽,金兵更甚。一隊齊整得驚人的鐵浮圖出寨以後,整個金營登時空了大半。
緊接着,金營正中打出了宋人的旗號,一個高高大大的“宗”字,在狂風中獵獵飛揚。
宗,宗澤。
這位成名已久的宿將,終於來了。
最先殺進來的不是宗澤,而是一位年輕的將官。趙瑗早已從空間裡脫身出來,一瘸一拐地跟着剩下的王妃、帝姬、宮女們,被宋兵接了出去。一千多位宮女已經消失了大半,竟然沒有人詢問過她們的下落。
所有人都極有默契地緘口不言。
一位王妃按捺不住,首先詢問了年輕將官的名號。將官指了指身後親兵手中的小旗,沒有說話,神情嚴肅地護送着這些女子們南歸。王妃轉頭看了一眼,一個大大的“吳”字在半空中飛揚。
吳玠、吳璘、宗澤。
再加上西北種家,整個大宋國能打的將軍,齊齊聚到了黃河北岸。
“還請快些。”吳玠生硬地開口,“西軍去引開金兵了,時間已經不多。”
趙瑗腳步微微一頓,擡頭看着吳玠,眼眸之中光華流轉。
“大人可願意留下一些人,冒充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