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望着眼前瀰漫的白霧,周身蒸騰的茫茫熱氣中,迷得睜不開眼。她已經不願去回憶過去半年的經歷,只想在他低啞醇和的聲音中就此睡去,什麼也不用去理。
西遼、西夏、黃土高原上揚起的漫天黃沙,硝煙瀰漫中破碎的鐵甲,浴血將士們的悲歌號哭,如血殘陽下馬兒哀哀的嘶鳴……這一切都已經離她遠去,只餘下溫軟的水花與蒸騰的熱浪,還有些許微微刺鼻的硫磺氣息。
“瑗瑗。”他低低嘆息道,“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生出這些念頭。”
“什麼念頭?”她迷迷糊糊地問道。
“執一劍而掃天下,所向披靡。”他低醇的聲音透過朦朧白霧,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她的耳朵裡,“再沒有人膽敢欺辱於我,我最心愛的人,我爲之守護一生的……”
最後幾個音節模糊不清,漸漸在白霧中隱了去。
“嗯。”她迷迷糊糊的,聲音有些縹緲,“我也是這麼想的。”
想要爲他撐起一片無垠的蒼穹,再不受繁文縟節的壓制與束縛,如一隻矯健的鷹呼嘯而上,撕裂大宋邊疆的沉沉薄暮,驕傲且凜然。
她聽見他重重地嘆息一聲:“你曉得,我身上揹負着許多東西。”
“嗯,我曉得。”
“我沒辦法在公與私之間權衡。”他的語調漸漸沉了下去,隱隱又透出幾分冷意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身化長劍橫掃大漠,替我死去的族人復仇,替數百年來死去的……那些族人,同伴,袍澤,復仇。”
“這並不矛盾。”
“……莫要寬慰我了,瑗瑗。”他苦苦笑了一下,“一個處置不好,我的罪名,便是‘公報私仇’。我在朔州呆了這許多年,將銳氣與恨意磨了又磨,深深壓在心底,誰也不敢說。有時候我甚至在想,若是我一個人潛入西夏國,將他們一一殺了,又將如何。”
她漸漸睜開眼睛,眼前依舊一片迷濛。
“但我又清楚,根本不能這麼做。”他痛苦且疲憊地說道,“一旦我這麼做了,只能是平白送給西夏一個開戰的理由。因爲錯在大宋一方。呵……”
趙瑗伏在水中揉了會兒眼睛,扯過白布擦乾身體,披上外衣起身。
石塊的另一方,聲音已經漸漸小了下去:“我……不該同你說這些的。”
月色朦朧,其華如瀉。
淺淺光華下,青年背靠着石頭,深深皺着眉,脣上一點一點地淡褪了血色。冰冷的劍擱在腳邊,被他緊緊握着,五指骨節微微泛白。她記得他說過,難受的時候都會抓着配劍,劍身冰涼,很能夠提神醒腦,讓心裡不再那麼難受。
她走上前去,在他的身側坐下,沾溼的長髮散落在銀色鎧甲上,如同烏墨蔓延,爲冰涼的甲片平添了幾許溫柔之意。
“你信我麼?”她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種沂猛地一驚,倏地睜眼,又倏地閉上,朝旁邊挪了兩步:“你……你到後頭去。”
“喂。”
“到後頭去。”他緊緊閉着眼睛,握緊了冰涼的劍身,聲音有些顫抖。月光下青年眉峰如劍,淡色的刺青已經有些朦朧,卻依舊猙獰,揮之不去。
“好歹等我把話說完。”她有些惱了,按着他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覺得自己衣冠挺整齊的,就是頭髮沒擦乾。唔,聽我把話說完,你這個人啊,就是容易想太多。想太多了呢,就容易自尋煩惱。自尋煩惱多了呢,就容易……唔……”
天與地瞬間倒轉了過來,他牢牢按着她的腰,將她禁錮在自己懷裡,近乎瘋狂地吻着她。他的脣起初是冰冷的,如同月下的霜,漸漸地便開始溫熱,開始灼熱,最終滾燙得像最熾烈的火,將她燎燒得乾乾淨淨,半點也不留給她自己。
那道名爲欲.望的閘門一旦放開,二十餘年的積累便如同洪水一般傾瀉。
他對她的渴望已經壓抑到了極限,對她的思念也壓抑到了極限。
“你以爲……”
他的聲音破碎且沙啞,斷斷續續的,透着難耐的怒意。
“你以爲,一個正常的男子坐在這兒,身後是心愛的女子在沐浴,他便不會多想?你以爲你衣冠齊整便……”他咬着牙,硬是將後頭幾個字給嚥了下去。
她有些怔忪,側頭避開他近乎瘋狂的親.吻,掙扎着在他懷中起身,猶自辯駁:“那個我知道你憋了三年比較難受,青年人血氣.方剛也很能理解,但還是先容我把話說完……嗚……”
噴薄如岩漿的愛意一朝宣泄,便什麼也顧不得了。她頭一回感覺到他的力氣竟然這般大,將她牢牢鎖在懷中掙扎不開,只能徒勞地嗚咽着掙扎,漸漸地窩在他懷中不動了。
濃墨般的長髮散落在地,一如狼毫宣泄的水墨畫,襯着皎白的肌膚,愈發顯得動人。硬硬的指節沿着她的面頰一路滑下,指側的薄繭帶起一陣酥.麻。最終他的手停留在了她的下頜上,似眷戀又似不捨地放了下來。
“我……逾越了。”
他站起身來,往大石後頭走了兩步,緊緊握着冰冷的配劍,聲音中透着難耐的低啞:“等我一會兒,很快。”
她茫然地啊了一聲。
青年轉身去了大石後頭,卸甲除衣,撲通一聲跳進水裡。泉水溫熱,殘留着少女甜美的氣息,薰得人愈發迷.亂起來。
偏巧她的聲音好死不死地又傳了過來:“聽我把話說完好麼?”
他悶悶地應了一聲。
“我不想你難過,更不想你終日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你曉得,無論如何,我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她略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深呼吸,聲音也平穩了不少,“我聽說你一直在兩國邊境遊走,就是不肯亮出王牌。方纔聽你的意思,是因爲皇兄的緣故?……你曉得麼,皇兄恨不得你替他打一場勝仗,替他橫掃天下,替他在朝中狠狠出一口惡氣。這些年來,皇兄憋得狠了,連父皇,也憋得狠了……”
她低低嘆息一聲,有些感慨:“我替你收集了一些好消息,你要不要聽?”
身後一片靜默。
許久之後,她才聽見傳來了悉悉簌簌的聲音。又過片刻,一位衣冠整齊的青年男子懷抱銀甲長劍,站在月光下衝她微微笑道:“走吧。”
聲音慵懶且沙啞,有着微醺的醉意。
月色下青年男子長身玉立,隱然透着幾分沙場殺伐之意,卻並不顯得猙獰。幽深如墨的眼眸裡,全然是熾熱且隱忍的眷戀之意。她微微低下頭,心臟漏跳了幾拍。
她想,她大概明白方纔他的心情了。
兩人一路牽着馬行走在月色下,話題從西夏王一路引到了那場鮮血透染的鏖.戰。她曉得那是他心中最深切的傷痛,但傷口一直捂着,除了潰爛流膿,便再沒有第二種結果。
“那件事情,我與你一同去面對,好麼?”她輕聲問道。
他愣怔了許久,眼眸中透染了最濃郁的墨色,有些暗沉,也有些微微的寬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