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將至,因在喪期,宮中並未大行鋪張地慶祝,但上下都喜氣洋洋地準備迎接新的一年。
江南的冬天陰冷難熬,我便懶得出去。殿內放置了暖爐,我一時興起,叫入畫從廚房拿了芋頭來,我便經常守着那暖爐,將芋頭放在那銀絲碳上翻烤。滿殿都是香味,入畫和錦良姑姑都很開心,一向穩重的入詩也忍不住湊過來。
少曦聽聞如此,便扶了佩茹的手走過來,數落我在宮中烤吃的,簡直如山村野人,不成體統。
我笑嘻嘻地看着她,隨手把一塊剛烤好的香噴噴的芋頭掰開一半遞過去。她本待不接,禁不住我堅持,拿過去輕咬了一口。
於是她便找個錦凳坐下,文雅地吃起芋頭來。
平日錦衣玉食慣了,也喜歡吃這個麼。我暗暗一笑,繼續烤我的芋頭。
恰在此時,王后很罕見地過來,見狀似是忍了忍笑意。我也給她一塊,她從善如流地接過,邊吃邊與我們搭起話來。
王后並不是個很會搭話的人,聽了半天,我總算明白她的來意:容燁讓她來探探我對於魏國和親的態度。
我便乾脆地答道:“臣妹願意嫁去魏國。”
王后沒料到我這麼直截了當,像是完成了任務地開心起來,連連誇我深明大義,聊了幾句,如釋重負地回話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發怔。她好像還沒說我到底是要嫁給魏國的誰吧?
少曦剛纔專心致志地啃着芋頭,一直未作聲。這時她一臉矜持地吃完芋頭,接過佩茹遞上的熱毛巾,一根一根地擦着手指,說道:“王后是個老實人,你不要苛責她。那魏帝的第八子,蕭歆,曾在楚國爲質子多年,根基並不深厚,與魏國如今的朝局無甚牽連,他本人精通書畫、性情溫和,據說相貌也生得不錯。我思來想去,你這閒雲野鶴的性子並不適合長在深宮,而那魏帝生有九子,國中必是錯綜複雜;依蕭歆的實力和脾性,將來大約並不會捲入朝局太深,會做個富貴閒人,你若嫁與他正是般配。而我雍國嫁去魏國一個公主,也算盡到了鄰國的情誼。”
她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下,觀察着我的反應:“這或許並不是是個萬全之策,但這是我能想到的對你最好的方案了。我明白,你並不喜歡王室的生活,這樣是會委屈你。你雖然生爲公主,卻並未過上幾天公主該有的尊貴生活,我作爲姐姐,對不住你。然而你又確實是王室血脈,對這個國家你有自己應盡的義務。世事總難盡如人意,你總要看開些纔好。”
她站起來,輕輕拍了拍我肩膀,就要離開。
我叫住她:“拿塊芋頭帶回去吃吧。”
她腳步不停,只是眼波一轉,佩茹便過來拿絲帕包了一塊烤好的芋頭,跟着出去了。
大年初一,國君宣旨,應允魏國求親,將我許嫁與魏國八皇子,婚期定在次年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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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過去,一個喧囂油膩的春節總算結束了,宮中卻並未得閒。雍國禮制開明,雖是國喪期間,只要百日熱孝期過後並不禁嫁娶,少曦的婚期已定在六月,宮中上下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來。
這本與我這個閒人關係不大,而少曦卻以王后病弱爲由,指了我去看內廷監整理各色嫁妝、典儀。每日我帶了入畫和錦良姑姑坐在內廷監的上首的几案邊,看着往來的宮人們呈上的物品清冊強打精神。我心裡明白,她是想讓我多接觸些操辦事務,以後會用得上,然而明白歸明白,我仍是每日昏昏欲睡狀,全靠錦良姑姑替我照看。
大約是喜事將近,一向待我冷淡的太后對我也明顯和顏悅色起來。
容燁自登基以來,一直疲於政務,很少見到,這些日子似也得了些空閒,常與嬪妃們一道給太后請安。
宮中一派融融和睦。
這天晚間,我洗漱完已是睏意朦朧,入詩和入畫也是累了一天,被我早早打發下去睡了。
我剛準備躺下,卻忽然惦記起早晨出門時,見窗外的一株報春花似已結了花苞,不知今日是否開了,便特意推開窗朝外面瞄了瞄。
月光下,那花苞鼓鼓地帶點晚間露水,仍未開放。
從前在歸雲山,冬季將了時常與顧家的兩個小娃娃打賭,報春花何時開放。而每次我們誰都贏不了,因爲總盼着花開,每日去看三遍,那花卻似毫無動靜;而總在一不留神之間,報春花卻突然開遍了山野,遍地鵝黃。
我心中一動,對着那花苞嘆道:“花期難測,此番又要辜負我了。”
關上窗,便想爬上牀去,然而似是有些異樣的感覺,我便無意間扭頭看了看,卻嚇了一跳。
阿原站在燈下,一身黑衣,定定地看着我。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一個男子在夜間忽然出現在我的閨房——哪怕是熟人——我也總不能自然地上前去敘舊吧。
沉默了一會,他嘴角勾起,仍帶了些慣常的嘲諷神態,揶揄笑道:“這雍宮中的錦衣玉食果然養人,都快認不出你了。”
他輕輕走到我面前,低聲道:“小六兒,你過得可好麼?大家讓我來看看你。”
忽然間,從前的畫面像潮水般向我涌來。
我眼睛一酸,點頭努力輕鬆地笑道:“我在這宮裡是公主,過得挺好,好吃好喝,也沒有人逼着我練功了。”
他頓了頓,聲音略帶沙啞:“我聽說,你們國君要你嫁去魏國。王宮中不能通音信,我怕你被困在宮中,只有夜間來探望。你若是不願意嫁去魏國,我便即刻帶你離開這裡。”
我心中一熱,這小子記得義父的囑託還惦記着我的安危,到底還有些良心;卻不去看他,故作輕鬆地說:“是我自願嫁去魏國的。我反正是要嫁人的,那魏國八皇子聽說甚是不錯,人品相貌都是拔尖的,有好多懷春女子都思慕他呢。我這麼個山野丫頭,能嫁與他,自然是賺到了。”
阿原身形微震,囁嚅道:“可是,魏國朝局險惡複雜,難說明處暗處有什麼圈套陰謀,你嫁過去,若有不慎,便會危險了。”
我深吸口氣,難得鄭重地和他說話:“你說的我明白。義父常對我說,若不順意就不必勉強,甩手逃走、自己逍遙便是;但我也聽到義父從前跟你們說過,一個人行走世間,總要有自己的擔當。當初他帶我逃離雍宮,留在宮裡的錦良姑姑卻備受煎熬,我才明白,自己逃走很容易,是因爲身後有人替我擔當了那些不易。”
“我既生爲雍國的公主,總要爲雍國出份力。如今王兄剛剛登基,國事上應接不暇,聽說日日忙累、夜夜憂慮;浩太公主也是成天地在內宮籌謀聯絡,一撥一撥地接見要員內眷。他們總歸是我的親人,我很想幫忙。我不懂朝局之事,也不會計算人心,唯一能派上點用場的,就是按照他們的安排去魏國和親。說到險惡複雜,我既然選擇接受了公主身份,就不能過上簡單的生活了,除非是回到歸雲山去。”
回到歸雲山,重新過上無拘無束的日子,該多好。可是雍國上哪去找個南華公主嫁去魏國?我趕緊搖頭把這念頭甩掉。
阿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緩緩說:“小六兒,你長大了。”
我不免有些得意,順嘴打趣道:“你可有後悔?若你那天答應和我成親,如今就可以當個駙馬啦。”
他衝口而出:“並非是我不想答應你……”
他不由地聲音大了些,外間上夜的錦良姑姑似翻動了一下。
我趕緊示意他小聲。
沉默了片刻,他自嘲一笑,不再多說:“你已貴爲公主,我只是個山野農夫,怎能攀龍附鳳。你既然拿定了主意,大家也可以放心了。”
他走到窗前,回頭看着我,低聲道:“小六兒,多保重。”
我點點頭,似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說些什麼。尚未來得及說告別的話,他一刻也未停留,已從窗口飛身而出。
我追到窗口,已不見他蹤跡,只有那株報春花上的露珠流光一閃,眼淚般滴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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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曦的婚事漸近,我還是一天天按部就班地去幫點忙。
聽聞王后近來又病了,我便拿了個給枳兒編好的蟈蟈籠,前去探望。經過西偏殿旁邊的角門,偶然看到門外站着個世家子弟模樣的青年。
入畫嘴快,拉拉我袖子悄悄告訴我:“殿下快看,那個便是浩太公主未來的駙馬。”
我便留心多看了幾眼,只見他面色白淨,眼露華彩,一身雍國公子們常見的華服穿在他身上,毫不覺得浮華累贅,卻顯得相得益彰,果然是個俏郎君。
似是察覺到我在看他,他才發覺作爲外臣站在內宮角門邊不合禮數,低下眼睛,朝我的方向深揖一禮,便徐徐向外退去。
我暗自點頭,這人進退有度,相貌也好,與少曦恰是一對璧人。
來到清懿殿中,見王后又瘦了許多,整個人懨懨的。閒聊間提起容燁,她便憂心道:“陛下這幾日因爲與岐國邊境的紛爭,吃不香睡不安,白日裡都在與朝臣們商討,晚上也獨自待在書房。”
我不由地問:“那你病了,他也沒來看看你麼?”
她搖搖頭:“我時常生病,並不是大不了的事,就沒讓人告訴陛下。再說,他沒來看我,卻不也沒去看其他妃嬪麼。”她竟流露出些欣慰和滿足。
我看着她的樣子,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孃親,不知她當年是否也是這樣,卑微地愛着不屬於她一個人的君王,在病榻上自欺欺人地尋找着一絲絲的滿足。
我頓時心裡很不是滋味,隨便聊了幾句便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