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贈衣

這個風雪夜,我只怕熬不過去了。

絕望漸深之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令我略微一振。用力站起身來,擡眼看見幾個人打馬提燈迎面過來,趕緊避到一旁。爲首的人看看我,勒馬示意停下來,另有一人過來問道:“小子,這裡離驛站還有多遠?”

我羨慕地瞧着人家的皮襖皮帽,答道:“不遠,三四里路,你們轉個彎就能看見。”

這人“咦”了一聲:“聽你口音,是雍國人?這大風大雪大晚上,往首陽去做什麼?”

我白他一眼,沒好氣答道:“我這是逃難,要到你們國都去討生活,這風雪夜我沒地方呆,睡着便會凍死,自然要往首陽去。”

那爲首的人披着件深紫色大氅,看着甚是暖和,此時笑了笑,似頗有興趣地俯身問道:“既然知道可能凍死,你爲何不去求求那驛站的人放你進去歇腳?”

我被問得不耐煩,隨口道:“從沒求過人,拉不下來臉。”

紫色大氅聞言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喃喃道:“從沒求過人,哈哈,這個小丫頭真有意思。”

我一驚,這人竟一下就看出我是女扮男裝。

紫色大氅不以爲意,一雙眼睛如桃花般灼灼夭夭,在夜色中光華四溢,在風雪中也掩不住瀟灑之態:“小丫頭勿驚,爺從來流連百花叢間,自然不會把香花認作野草。”

他順手指指方纔問話的人:“瞧瞧,她也是女扮男裝,哈哈。只是你從南邊來,恐怕不曉得咱們北邊大雪的厲害,這個樣子走不了多久怕是要凍死,不如先跟着爺去驛站,明日再去首陽。”

那扮男裝的女子聞言急急阻攔:“爺,咱們公差路上若帶個小丫頭,恐怕又要授人話柄……”

桃花眼似是不屑地哼了一聲,終是有些無奈神色。他低頭想了想,吩咐身後隨從道:“也罷,給這個小丫頭勻件長皮襖、帽子,再給她口酒喝了暖身。”

這雪夜官道上,居然叫我遇上個好心人,定是老天垂憐。

我接過東西,仍有些不敢太相信這好運氣,只連聲道謝。

桃花眼甩了甩馬鞭:“小丫頭,爺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擱,咱們就此別過了。你到了首陽若無衣食着落,便在三日後正午在南城門邊等候,可來爺家中做個丫鬟。”語畢,催馬前行,回頭對我笑道:“小丫頭,好自珍重,可別凍死了,辜負了爺的一番好意!”

方纔一口酒醇香濃烈,令五臟都起了暖意,卻不醉人。我回過神來,穿上皮襖皮帽,身上頓時暖意融融。摸着簇新的皮襖,厚實柔軟,我不由嘖嘖讚道:“真是個好心的有錢人啊。”

復又感嘆,一個月之前我尚在雍宮中安享富貴成堆,如今卻爲一件皮襖對人千恩萬謝,可見人生晦朔難測。

但我剛纔幾乎要放棄希望,這人卻及時出現施以援手,定是老天安排。

想到此處,便又鼓起勇氣來。身上暖和,有了力氣,收起雜念,我繼續前行。

*****

首陽城比秣陵大了許多,街道寬闊,如棋盤般橫平豎直。

我在河邊草草洗了臉,理順頭髮,儘量隱去雍國口音,一路打聽,來到相府大門前。只見正門肅然合閉,門口鎮守着兩隻威嚴石獅,只留左右兩道偏門間車馬進出;向裡一瞧,隱隱可見高屋飛檐,果然是顯赫之家。

我回憶着容燁走路的姿態,緩步走上前去,衝偏門前的小廝笑道:“在下亦輝,曾與府上裕鬆公子有過故交,此番前來求見,煩請通傳。”

小廝看看我身上皮襖,將信將疑,我端着笑容,任他打量。他終是撓撓頭,將我讓進門房裡等着。

兩盞茶功夫過去,來了另一個小廝領着我進府去。

我沿路打量,房屋雖多,府中陳設卻是簡樸,不由暗犯嘀咕,不知道這個王七有沒有錢借我。誰知轉眼進了一間書房,小廝對裡面的人躬身道:“公子,客人到了。”

裡面那人猶猶豫豫地看着我,拱手行禮道:“不知兄臺何時與我有過故交?”

我也是一呆:“你就是王裕鬆?”

他點頭:“正是。恕裕鬆無禮,實在想不起來何時見過兄臺,還望兄臺勿怪。”

這人倒真是實誠,全無官宦人家的油滑氣,不認識便直說了不認識。

他眉目端正清秀,一臉謹慎書生氣,與王七半點也不相似。

我不死心,急道:“你在家排行第幾?你有沒有和你長得不像的兄弟?”

這個問題頗爲無禮,王裕鬆眉頭微皺,卻仍耐心答道:“兄弟五人,裕鬆排行第四,兄弟之間相貌肖似,怎會有不像的道理。”

我這才瞭然,定是當初那王七假冒了王裕鬆的名字誆我——隨後大窘,討債追錯了門,丟死個人了。

那王裕鬆仍是拘謹看着我,目光純淨:“兄臺?”

我硬是厚着臉皮拱拱手:“冒犯冒犯,小弟愚昧,受人矇蔽,此番卻是我尋錯人了,仁兄千萬見諒勿怪。”

靠誆騙混入相府,被追究起來可不是件小事,我偷偷向門口看去,他若翻臉,我即刻便逃。

他卻反倒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裕鬆還道是自己忘記了舊友。”

原來是個呆子,所幸他不曾怪罪。

我訕訕笑着,賠完禮就走。

正走到迴廊下,聽得那呆子從後面匆匆追來:“兄臺且留步!”

我暗叫麻煩,再次觀望地形準備跑路。

那呆子跑得氣喘吁吁:“裕鬆見兄臺進退知禮,並非那等輕狂妄徒,定是遇上難事纔來見我。雖是錯認,也算有緣,兄臺不妨將難處告訴裕鬆,裕鬆願爲兄臺解憂。”

我縱使臉皮再厚,對着這張純良的臉也斷說不出“銀錢”二字。

這呆子這會倒靈光了些,拉起我的手將一個錢袋放上去:“裕鬆之力綿薄,這些借給兄臺救急。”

我攥着這錢袋,想到如今自己一貧如洗,連明天的飯錢也沒有,到嘴邊的推辭之語又咽了下去,憋的臉上通紅。

這呆子善良笑笑:“世道艱難,君子難免落魄之時,兄臺不必窘迫。”說完拱手而去,讓方纔的小廝送我出府。

小廝邊引我出門,邊送我無數白眼:“不知道你們這些人哪裡打聽來我們四公子人傻心善,平日裡哄他也罷了,今日居然直接找上門打秋風,膽兒可真夠肥的。”

我無話反駁,捏着錢袋出了相府,聽得身後那小廝吩咐門房:“以後遇上找四公子的人要多盤問幾句,別輕易放進來!”

掂掂錢袋,約莫有十兩銀子,王裕鬆這相府公子對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真夠大方。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嘆着自己落到這般田地。連日風餐露宿,疲累難當,找了個便宜客棧倒頭悶睡了一晚。

睡到當午醒來,心裡把王裕鬆和他全家再感謝一遍,把那騙子王七的祖宗十八代再咒罵一遍,精神好了許多,思量接下來怎麼辦。

阿原曾說過義父也曾是王氏子弟,但義父隱瞞身份不欲人知,我寧願餓死也不能去打着他的招牌去王家再要接濟;說來在首陽城中,還有一個與我定了婚事的魏國皇子蕭歆,但那本是兩國聯姻的策略,如今雍國顛覆,我這個公主身價大跌,若自己找上門去,豈不是強買強賣。那蕭歆什麼人品尚未可知,若翻臉把我綁了送與岐國,那纔是栽進深坑裡。

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拿着王裕鬆給的錢先節省着去楚國,走一步算一步。

沒精打采地出了客棧,天空鉛灰,飄着雪花,路上積雪已有數寸。

從前歸雲山很少下雪,我極愛雪天,可以滿山坡滾着堆雪球、打雪仗;如今見了這北國鵝毛大雪,卻是愁腸百結,只想着雪天難行,路上怕又要受凍。

發着呆地向城門走着,路人行色匆匆,街上行人越來越少。

*****

轉過街角,一陣風夾裹雪花撲來,我閉眼抹掉雪花,餘光瞥見旁邊巷子站了個人,衝我彎腰拱手:“敢問,尊駕可是亦姑娘?我家主人相邀。”

這人看着和我差不多年紀,走起路來腰板筆直、腳下生風,大約是行伍出身。年紀雖不大,口風倒嚴實,無論我怎麼打聽他主人是誰,他只有一張標準的微笑臉,答曰:您到了便知。

我警覺起來,唯恐進了圈套。偷眼看看地形,慢慢拉開點距離,扭頭欲走。

走在前面的微笑臉忽然轉頭道:“姑娘不必慌張,主人雖沒多吩咐,但絕無惡意。前面依山閣裡已備好了熱茶,反正姑娘腳程快,若是到了那裡不滿意,再走便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一家酒樓里人來人往,能有多大圈套,先去瞧瞧,大不了到時再跑。

首陽城中屋宇大多青灰顏色,古樸端肅,一派北方都城氣象。依山閣是城內有名的酒樓,外面看着雖不似秣陵城中的酒家富麗堂皇,裡面卻是陳設悅目、器盞鋥亮。

微笑臉將我引上三樓的一個雅間,樓下雖是熱鬧,整個三樓卻靜悄悄似全沒有客人。我心裡打着鼓,他已將門輕輕推開,自己守在門口,躬身示意我進去。

我探頭往裡瞧了瞧,只見幾扇仙鶴雲圖的屏風,屏風後的小桌旁立着個人影,似也在朝我打量。

我猜想這人可能是不願輕易露面,也罷,若有圈套,便從這三樓破窗逃走。我踏進雅間,隔着屏風相問:“尊駕邀我至此,不知所爲何事?”

切,你不想我看見,我也懶得看見,若又是誤會,我走了便是。

屏風後那人聞言卻三步並兩步走出來迎向我,聲帶驚喜:“阿輝,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