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無精打采地在棲梧閣坐到入夜,盤算着明日如何開口去找蕭朔幫忙找人。樂非急急過來,對我耳語幾句,我精神一振,當即隨他回到小院。
衝進院中,錦良姑姑早已迎出來,一見了我,早已淚如雨下,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邊上一個鬚髮邋遢的中年男子跛着腳走過來,便要向我下拜,我認出他是那禁衛軍中的李達。
我手腳發抖卻強按激動,不想讓樂非看出太多端倪,便令他們不要多禮多言,先守在屋外,自己“呯”地推門邁進屋去。
少曦靠坐在几案上,形容枯槁,正掙扎着起來,擡眼對我笑笑,有氣無力道:“丹輝,你還是跟個野丫頭似的,扮成個男人,倒嚇我一跳。”
我衝過去扶好她,她虛弱至極,靠在我懷裡,小聲啜泣起來。
她臉色蠟黃,頭髮枯硬,一身看不出顏色的粗布衣衫上滿是補丁。回想起從前初見,她身着華服、美若天仙,與容燁一起在宮門口等我,宛如一幅雋永的宮廷畫卷;如今一個憔悴如斯,一個已不在人世——我多日以來抑制的眼淚也不住地跟她一起流下來。
樂非機敏,向我秉明大夫已經來過,少曦的病是因風寒勞累而起,需要休養,他便告退了。我安撫少曦躺下,待大家平靜下來,再與錦良姑姑和李達坐下來敘了前事,少曦只靜靜躺在榻上聽着。
那日她們逃出秣陵,本要前去楚國,但李達卻打聽到謠言傳說楚國暗裡與岐人勾結,還有楚軍扮作岐軍服制參戰。謠言難分真假,而秣陵城外的雍國軍隊殘部也難分敵友,少曦便決定直接前往魏國,希冀可以從魏國八皇子處得些助力。
她們和逃難的流民混在一起,路途遙遠,連驚帶嚇,忍飢挨餓,少曦本是養尊處優的無上嬌女,很快就病倒了。幾個女子本就惹人注意,李達一路爲護她們,遭到歹人圍攻,一條腿被硬生生打斷,饒是如此,仍揹着少曦向魏國來。
她們進了魏國邊城,向守城魏軍說明身份,卻因爲少曦的公主鳳印在途中渡河時落水丟失,無法自證身份,被當成流民驅趕,她們只得繼續朝首陽城走。佩茹本也嬌弱,走到了衛登,忽然一場急病,尚未籌齊請醫的銀錢就逝去了。入詩也在外出洗衣時不知所蹤,只留下未洗完的衣服在河邊,遍尋不見。李達只得揹着少曦,帶着錦良姑姑一起來首陽。
今日她們剛來到城門邊,聽得有孩童玩鬧時唱着我貼出去的字畫上的詩,少曦便要揭下一張來看個究竟,旁邊上來一人相詢言語間聽得她們是雍國人,便留住她們,報與樂非,將她們帶到了小院中。
我亦將那日少曦她們進入密道後的事情及入詩的下落告訴她們。說到太后爲救我而死,我看了眼少曦,她淚盈滿眶,卻仍一動不動地聽着。
談至深夜,各自感慨唏噓,方纔各自歇下。
除了少曦需要養病,錦良姑姑和李達也需要休整,連日來我便在小院中全心全意守着她們。
樂非找的大夫很是盡責,但李達的腿傷因在逃亡路上草草包紮,又未得妥善恢復,已不能復原。少曦從前膚如白玉,逃亡途中一直以生薑黃泥塗抹在臉上,之前病倒又胡亂喝了許多草藥,仍是面色暗黃,不復從前美貌。
雖是如此,總算大家性命無憂,我由衷感激上蒼。少曦日日服藥休息,漸漸好起來,已經有力氣在院中自己走上幾步了。
蕭朔一直沒有露面,我只有讓樂非轉達謝意。尋到了少曦,我心裡便踏實許多,眼看她慢慢恢復,話卻不多,每日獨自一人坐在院中怔怔沉思。她本是一朵宮中嬌花,一夜之間經歷離亂,逃亡千里吃盡苦頭,需要時日緩緩精神。
年關已至,下一步怎麼走,還是等來年再細細打算。
除夕夜,首陽城中處處張燈結綵,爆竹聲聲,煙花耀眼。小院中一切如常,節慶與我們沒有關係。錦良姑姑聽着外面喧天的爆竹聲,想起去年在宮中情形,不免又落下淚來。
子時,少曦帶着我、錦良姑姑和李達,在院中簡單焚了香爐,擺上酒菜,面朝南向,燒了些紙錢。
她仍不多言,只嘴脣微動,默默祝禱,領着我們向南方叩首。火光中,她的美目含淚,眼中盡是決絕。
大家都滿腹心事,春節便在沉默中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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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這日,蕭朔忽然登門。
數日不見,他看起來清瘦了些。我想着上次他離去的匆忙,沒容我好好解釋,正想着該說些什麼,他已向我微笑着擺擺手,似已不再介意,我倒不好意思起來。
他笑道:“今日上元節,晚間有燈會,我帶你去玩可好?”不等我說話,他已道:“好了,這個待會再說。你姐姐請我到此,我和她談完咱們再出去。”
少曦請他過來的?我一頭霧水,也跟了過去。
蕭朔放緩步伐,忽然擡腳走起了魏國官步,來到前廳,對候在那裡的少曦緩施一禮,朗聲道:“公主殿下,蕭朔有禮了。殿下數日來病着,此處實在簡陋,招待不週,望恕本王怠慢之罪。不知殿下現可安泰了?”
少曦微微一驚,即刻便平靜下來,屈身還禮:“多謝景王殿下垂問,雪中送炭之恩,少曦永誌不忘,必將報答。”說完,將蕭朔請上上座,轉臉瞟我一眼。
我懂她意思,急忙在旁搖頭,表示不是我告訴蕭朔我們身份之事。
蕭朔已然瞧見,忍不住一笑,衝我眨眨眼,斂容對少曦道:“殿下不必驚訝,本王早已知曉你們的身份,並非是令妹向我透露。殿下召本王前來,必是有事相商,不妨直言。”
少曦點頭:“景王殿下果然高義,少曦確是有事相求。故國傾覆,少曦慚愧,逃得性命,苟延殘喘,卻丟了鳳印,如今無法自證身份,復國之事更無從談起。如今山窮水盡,只能求殿下相助我姐妹。”
蕭朔沉吟道:“殿下想讓本王幫你找回你的公主鳳印?”
少曦道:“逃亡途中慌亂,鳳印落水,不知流向何方,若要找回,談何容易。少曦不才,對那鳳印的圖案紋理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眼下,只有斗膽請景王殿下相助,重新造一方鳳印。”
蕭朔眉毛微皺:“重造鳳印?這主意可真是膽大。”
少曦緊行兩步,跪在蕭朔座前:“少曦知道此事爲難,也知道景王殿下所擔的風險。殿下若肯相助此事,他日少曦復國,必當重報。”
我爲這重造鳳印的主意發懵,忽見少曦這一跪,自己少不得也過去隨她一起跪下。
蕭朔急忙起身,一把拉住我,再扶起少曦:“昔日令妹對本王有大恩,殿下既求到本王這裡,本王再難推辭,便請將鳳印的圖案詳情告知。”
少曦再拜答謝,吩咐我去將她房中的寫好的一封圖鑑說明取來。我依言去了,找來那圖鑑回到前廳交予樂非。
蕭朔便道:“天色不早,本王該辭別了,殿下留步。”轉臉對我笑道:“可否相送我一程?”
看他笑得正兒八經四平八穩,我只得說:“自當相送殿下。”轉眼示意少曦安心。
我恭敬將他送出院門,走到巷口。
他便不再端着王爺架勢,衝我揮灑一笑:“走吧,我在依山閣定好了位子,咱們先吃一頓,在樓上看看哪裡的花燈漂亮,等人少些再到街上逛。”
見我有些發怔,他便拍拍我,拉長聲調:“請——吧——,南華公主殿下。”
坐在馬車內,兩人都不說話,只聽得馬蹄聲聲,我又想起那日騎馬的情形。餘光見他坐在旁邊,正偷眼瞧着我側臉微微發笑。
我禁不住有些羞惱:“你笑個什麼?”
“哦,被你發現了,”他仍笑着:“這車裡很氣悶嗎?我瞧你的臉都憋紅了。”
我下意識去摸臉,他便哈哈大笑起來。我便不再理他。
過了一會,冷不丁他問道:“阿原是誰?”
聽到這名字我微微一抖,只簡短答道:“他是我義父的關門弟子,義父把畢生所學都傳授給了他。”
但又覺得奇怪,我從沒跟蕭朔提到過阿原這個名字,對於秣陵城破時阿原救我的事情也是一筆帶過的。
蕭朔咳了一聲,簡單解釋道:“前次你醉酒,聽你提到了他,剛想起來便隨口一問。那麼,他是你義父的高徒,現在在何處?”
我低聲答道:“義父令歸雲山中人不得牽涉政事,阿原是要一生守在歸雲山的。再過幾年,他便要成親了,會帶着他的一家子,過着與世無爭的生活。”
憶起歸雲山和阿原,不由想起從前種種;而我此生都將留給雍國,不會再回去了。
蕭朔見我出神,輕推我笑道:“你不是也有問題要問我嗎?問吧。”
我回過神來,連忙問道:“你是如何知道我們身份的?是那天找到少曦時發現的嗎?”
他故作高深:“在那之前我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