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渡氣

原本我方向感是不太好的,幼時淘氣,趁人不注意跑進山裡玩,經常迷路,勞動一寨子的人漫山遍野地尋找。山中雖然沒什麼傷人猛獸,我其實也並不跑遠,義父卻每次都很擔心,每次找回了我,都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拿起藤條作勢要抽我,卻並未真的打過我。

於是我愈發囂張,在這周圍延綿大大小小十幾座山峰中上躥下跳,對這裡越來越熟悉。到了如今,已經閉着眼睛都能摸到每個地方。

我揹着這人,很快就來到了一個朝南的小山洞。

連綿細雨並未飄進這山洞,但仍略有些潮溼之氣。我胡亂攏了攏洞裡的茅草墊好,把他放下,他仍是昏厥。我把自己的外袍脫下,鋪在茅草上,把他放平躺好。

我坐下來,略略定神,握起他的左手。他的手指修長好看,然而已經冰涼,我調好內息,默唸字訣,緩緩運氣,將一絲真氣傳到他掌心,打算先喚醒他。

渡人真氣需要全神貫注,若是不慎攪亂氣息,就會弄傷自己。我學藝不精,並不太會渡人真氣,生怕救人不成倒將自己賠進去,因此格外專心。

他的手漸漸有了溫度,忽然間緩緩睜開了眼睛。不待我有所反應,他已將我的手握地更緊,一絲縫也不留,還順着我將自己的氣息調了。

我不能說話,卻有些發慌。義父告訴我,每個人的內息都是獨一無二,是練功之人的絕密,不能讓外人知曉,否則交手時被對方掌握了內息節奏,則是致命弱點。因此義父教授我的內息練法,能夠將內息深深隱蔽不被人發覺。

只是沒想到他甦醒須臾間就探知了我的內息,還迅速把氣息調成和我一致,若是他此時要反過來奪我真氣,只要握住我的手不放,單憑我這點三腳貓能耐,只怕今天要折在這裡。

他的手握得更緊,似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握得我有些發疼,我卻不敢叫出聲。想掙開,卻不敢過分用力。

一個重傷將死的陌生人,亟待真氣救命,如今我卻把內息暴露在他面前,手也還被他牢牢握住了。

這大概意味着,我要倒黴了。

我暗罵自己,爲什麼要隨便做好人,這下想逃也逃不掉,這山洞這麼隱蔽,我倒在這裡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被發現。等義父他們發現我,沒準我已經……

我不敢往下想了。

義父、顧家嫂子,我應該聽你們的話,立刻逃跑,不該和生人瞎搭訕……

我就要哭出來,正在此時,他的手卻緩緩放鬆了。我擡眼看他,他倒鎮定,用眼神示意我收回氣息。我穩定心神,把氣息斂起來,放開了他的手。

手心已全是冷汗,甩了甩,我忍不住鬆了口氣。

似是看穿了我的小心思,他眼帶笑意,問道:“你剛纔害怕了麼?怕我攝走你真氣害你?”

我老實地點頭。

他受了我的真氣多了些氣力,話也多起來:“既知道害怕,你剛纔連我是善是惡都不知道,卻就這麼用真氣救我,爲何一點都不防備?”

誰知道你會這麼快看破我的內息呢?

我心裡嘀咕,嘴上卻說起漂亮話:“我義父說,人在少年時涉世未深,彷彿花朵初綻,心總是不會太壞的。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我瞧着你也並不是個壞人,如果把你當成卑鄙之人而防備你,未免將你看輕了,顯得我不仗義。”

“如花朵初綻?”他下意識重複了一遍,幽黑的眼睛看着我,認真點頭:“沒錯。”

“只是你義父這話也並非全對,世上的人千種萬種,少年人中當然也有心狠手辣的。也不要低估別人,你的內息雖然隱蔽,但能看破的人肯定不止我一個。萬一我是那種壞人,今天你就危險了。”他認真地說,“下次切莫要這樣草率了,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默默點頭稱是,心裡有點不爽。這人本來都要死了哎,如今我救了他,他都沒道謝,差點動了想害我的心思不說,倒作出一副比老頭子還老成的樣子教訓我一通。

他將手圈在嘴邊咳嗽一聲:“大恩不言謝。在下名叫,名叫王七。姑娘你是我王七的大恩人,不管我還能苟延殘喘多久,我都得記住恩人的名字,可否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又得意起來:“哎,這纔像話,要不是我義薄雲天、舍已救人,你現在還在瀑布下邊暈倒凍着呢,肯定挨不過今天晚上,我可不就是你的大恩人。”

邊說話,我邊搜刮了一下山洞各處的茅草,都堆到他身邊,儘量給他暖和些:“我們寨子裡的人都叫我小六。”

他鍥而不捨地問:“那你的大名呢?姓什麼?”

我一怔。

說到名字,老頭子好像並未正經地說過我的名字,我也沒有正經想過這個問題,大家總是小六兒、小六兒地叫我。

有一次偶然聽見他和阿原邊拿石子擺陣法邊說話,說話間指了指我,我模糊聽見他喚我做“阿輝”。後來我忍不住去問他,我的名字是不是叫阿輝,他馬馬虎虎地點頭,不肯多話,仍是一副慣常的宿醉未醒的樣子。

義父姓亦,這麼說來,我的名字就應該叫做亦輝。

我坐在他旁邊,回答道:“我的名字叫亦輝,是個孤兒,從小跟着我義父在這裡長大,從來沒出過歸雲山。”

他正要說什麼,我卻忽然想到,天色漸晚,我該早點回去免得又惹人擔心,於是趕緊說道:“天要黑了,我得趕緊回去,求我義父來醫治你。我義父是個隱世的能人,他若是肯救你,你就一定會好的。我先幫你升堆火,但只能升小小一堆,不然從外面能看見,說不定你的仇人會找來。”

他從身上摸出火石遞給我,欲言又止,只笑着說:“你若能再來,不管你的義父救不救我,都是我的幸運。”

我忙得顧不上搭他的話,收拾好火堆,急急囑咐他:“你剛纔肯定沒吃飽吧?我明早就過來,給你帶吃的。你今晚可要挺住,千萬別死了。”

他笑着應允,眼神倒比之前亮了好多。

火光一照,我才發現這小子雖是半死不活,笑起來卻很是明媚,眼睛裡倒像有個太陽似的。

跑出山洞,天色已近乎全黑,沒有月亮,山谷間照常升起一層霧氣。我勉強辨了辨方向,躍上樹枝,穿林踏葉,終於在晚飯時分回到寨子裡。

*****

說是一個寨子,其實不過十幾來戶人家。大家鬆散地住着,外層草草地圍一圈柵欄,這柵欄也只不過能防些夜晚來偷咬雞鴨的小獸而已。

山中生活清貧,大家卻都自得其樂,於吃穿用度上並不在意。我穿的衣服已算是講究,一直是顧家嫂子仔細給我做的,針腳細密,但布料是粗布,款式簡陋,束髮也是和大家一般隨意,也難怪王七一開始將我看成個男孩子,後來又以爲我作男子裝束,還說我女扮男裝。

我來到顧家,顧家大哥與義父不知躲去了哪裡喝酒,顧家嫂子給我留了飯菜,我便一邊吃一邊跟她說了剛纔的事,她果然埋怨我多事,嘮叨起來。

自我記事起,都是顧家嫂子照顧我,幾乎無微不至,包攬了我年年四季的衣裳鞋襪自不必說,時常想着法子儘量弄些好吃的零食,也是先給我留足份以後,才輪得到她自己的一雙小兒女。義父偶爾覺得過意不去,讓她少放些心在我身上,她卻總會說:“這孩子本應得到的寵愛又哪能是這區區一點可比的,若是她的孃親還在……”總於這時,義父就擺擺手,示意她不再往下說,也由她寵着我。

我笑嘻嘻的,任由顧家嫂子嘮叨,捧起碗抓緊扒飯。她便又作勢要奪下我的碗來:“跟你說了多少次啊,吃飯要細嚼慢嚥,端莊文雅,你再這樣,哪裡像個……”她頓了頓,“哪裡像個女孩家的樣子。”

我“嗯、嗯”地應着,放下碗一溜煙跑了。

這個時辰,老頭子應是還沒喝醉,我要趁他清醒趕緊找到他,好好求求他給王七治傷。

一陣晚風拂過,感覺已帶些春天的氣息。倦鳥都縮在窩中,偶有一陣啼鳴;一輪明月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天空,如往常一樣安詳灑下銀光。

路過小練習場,阿原像往常一樣在那練劍。那一套老頭子傳授的劍法,他舞起來很像那麼回事。

這月下劍舞,蹁躚時若遊鶴,雄健時如鷹鷙,煞是好看。然而我卻已見過多次,早已沒興趣多看,虛情假意地鼓幾下掌、叫幾聲好,敷衍一下就溜過去了,果然阿原也如往常一般冷臉白了我一眼,並不理睬我。

我並不在意,徑自朝寨子西頭那棵歪脖樹那走去。

還沒走到,就聽得他們在猜拳“八匹馬啊、五條順啊、六個六……”

聲音不打卷,果然是還沒醉。

老頭子其實不算老,應當算是正值壯年的人,身形挺拔,鶴型螂勢,頗有儀態。若不是那一頭白髮,看起來比顧家大哥也大不了多少歲數。

顧家嫂子說,義父早年是個頗有抱負的人,能文能武,偏偏仕途失意,便帶着一羣同樣失意的人隱居到這歸雲山。因和人起了紛爭,打鬥中傷了內力,傷好後頭發就全變白了。

他那頭白髮在月下更顯銀光,我老遠就看見。老頭子和顧家大哥坐在樹下石頭上,腳邊放着個酒罈,正端碗欲飲。

我急急奔過去,一把抓住他胳膊,把我剛纔救了個山外人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老頭子漫不經心聽完,又舉起酒碗來。

我待要急眼,他放下碗,拍掉我的手,整整衣袖:“明日你帶我先去看看,救不救他到時且看爲父的心情。你也不要急着操心,沒準那人今晚就沒挺住,熬不到明天呢,倒省了咱們麻煩,哈哈哈。”

我氣得“唰”地一聲站起來,醞釀着要踢翻他們的酒罈。

顧家大哥見我要發作起來,眼疾手快地先把酒罈抱起來護住,打圓場:“怎麼會、怎麼會,你不是說給他吃了你嫂子炒的栗子嘛,你嫂子做的東西,誰吃了都長精神,他肯定死不了、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