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谷縣丞三番五次要把自家住的府衙讓與蕭朔,被拒絕後便爲他在靠近軍營的城郊尋到一處院落,恨不能將家中所有銀子都花在裝點這院落上;更送來幾個頗有姿色的侍婢,蕭朔尚未來得及退回,便因我被劫之事急着趕回了首陽,如今便放她們在外院做些灑掃活計。
我進得院來,打量一下還算精緻的陳設,忍不住皺眉:在這邊遠苦窮之地,街上還四處倒着飢餓瀕死的貧民沒人施捨,地方官員爲了巴結王爺卻能這麼大方……
蕭朔見我似露不悅,問道:“不喜歡這裡?此地偏遠,難免粗陋,不能與首陽相比,且委屈些住下。”
我擺手:“哪裡的話,我是覺得這裡太鋪張了些,北境邊城民生多艱,我們還能住這這麼好的地方,未免奢侈了。”
自回程起,蕭朔臉上始終沒有往日的笑容,此刻更是語氣不善:“你嫌與我住在此處奢侈?所以你覺得像榮王那樣住在大營簡陋軍帳中才算心安麼?”
我看着他臉上的陰鬱,竟心虛起來:“不是,當然不是,我只是隨口說說……你生我氣了麼?可是,我宿在那軍帳之中只是因爲不想暴露身份,並沒有什麼……”
蕭朔自話一出口已有後悔之態,見我慌亂解釋,又抱住我,捶捶自己額頭,顯出疲態:“對不起阿輝,我不是生你的氣。我只是氣我自己,竟然這麼大意,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
他輕捧起我臉,又自責又心痛:“這些都怪我,你不要生我氣,好不好?”
我心疼地摸摸他瘦削的臉,搖頭表示不介意。
晚間,我邊等着蕭朔從軍營回來,邊舒服地泡了個熱水澡,覺得四肢舒展,渾身痠痛盡消,衷心感嘆:還是住的精緻好啊!
有些鄙視自己,白日裡嘴上還說着此地奢侈,惹得蕭朔不快;實際自己還不是嫌貧愛富,況且他一個自小錦衣玉食的王爺,衣食住行當然更講究些。
如此想來,不由覺得對他多了些歉意。
等了很久,蕭朔未歸,我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朦朧間被輕輕抱起、放在牀帳中,額頭被溫暖嘴脣親了一下,接着被摟進寬厚的懷中。
我聞着他身上清新的皁香,迷迷糊糊睜開眼嘟囔:“你就不能輕點抱我?非要把我弄醒了。”
蕭朔輕笑,手已潛入我衣下四處遊弋起來:“這種事情,當然需要你醒着了……”
我低嗔一聲,摟住他脖子,迎接他比平時更多的熱切……
……
大火燎原過後,我懶懶窩在他懷中,細細說起自重華寺以來的遭遇,也說了蕭欻劫我的真實用意及暗室中相救的事,不過蕭欻昨晚對我說的話自然是隻字不提。
蕭朔聽到太子欲對我無禮時,手上徒然一緊,倏忽又鬆開,停在我肩頭:“這……是他留下的?”
我尷尬起來,卻還是振奮道:“那混蛋咬了我一口,不過隨後差點被我勒死呢……”
蕭朔不說話,只是反覆摩挲着我肩上的淡淡傷痕,嘆道:“阿輝,我這次疏忽……讓你受委屈了。”
他吻吻我,語氣平靜得沒有絲毫起伏:“我會殺了他們,一個不留。”
*****
蕭朔來到北境後,在紅谷城外連續伏擊了兩次北燕騎兵,這股北燕騎兵遂遁入草原,難尋蹤跡。
恰在此時,府中來報我被劫持的消息,他大驚之下,立即布好紅谷的防禦,留下幾個幕僚主持大局,星夜奔馳,秘密回到首陽。
聞得太子重病臥牀,他派出人手、各種探查之下便把迅速真相摸了個七七八八。正要找衝進太子府要人之際,榮王府中人卻上門告知他,說我被帶去了北境。
查證屬實之後,他便又馬不停蹄地趕到秋山。
幸而天漸寒冷,北燕一時並未再來犯;而這一番折騰下來,原本已十分緊要的調集糧食、安撫民衆一事,也暫時被怠慢了。
如今眼看紅谷、秋山及淩河三城糧食告罄,眼看饑民越來越多,內境的糧食卻遲遲不到,即使北燕不來犯境,情勢也已很是嚴峻。
然而要從其他城鎮調來援糧並不比擊退北燕容易。
看着他周旋其中,我第一次知道這種事情箇中的利益勾牽、扯皮推諉,竟有這麼多複雜難言的門道。饒是蕭朔拿出親王威勢,軟硬兼施,每日奔波斡旋,也難以速見成效,頗有焦頭爛額之態。
爲掩人耳目,不鬧出大動靜來,我只扮作蕭朔的普通侍從,每日待在院中。
蕭朔認爲北境雖然艱苦,然而總好過危機暗伏的首陽城,便命人打點好首陽城中事宜,只說我臥病在牀,不宜出門見人。
而我其實也根本不想回首陽。雖然蕭朔平日忙碌,但此處卻只有我和他兩人相處,不用入宮與貴婦們強顏歡笑,不用應付王府內大小瑣事,不用看見那些侍妾美人們,真想就這樣在紅谷城過一輩子。
天氣一天天愈加寒冷。接連兩場大雪落下,皚皚白雪遮蓋了北境土地上的艱辛,城中的情況卻更是岌岌可危。
蕭朔費盡周折從內境調來的幾批糧草尚在途中,城內饑民大多已是奄奄一息。我偶爾出得門去,常見到路邊的施粥處冰涼的沒有一絲火氣,一叢叢的饑民有氣無力地癱在殘破屋檐下,眼裡透出動物一般的食慾,令人心驚。
從前我見蕭朔手下幕僚不少,此時倒沒見幾個露過面,大約都忙着。我閒着也是無事,便自告奮勇去一個粥棚坐鎮幫忙,每日也忙得腳不沾地。
援糧未到,粥棚中可施捨的粥也越來越像清水。我每每不敢看那些等在大鍋前的人們,不忍看他們近乎絕望的眼神。
終於這日,粥棚前的人羣數着領到的粥碗中的米粒,有人嘶啞叫道:“朝廷任由北燕人搶了咱們的口糧,又不給咱們糧食,是要看咱們活活餓死!”
立即有人應和:“對!首陽那些大官哪管咱們的死活,縣裡的老爺們也是肚大腰圓,賑濟的口糧都被他們剋扣了去!”
“王爺雖來到紅谷擊退了北燕人,卻並沒有給咱們糧食!北燕人年年都來掠奪,趕走了一次下次還會再來,有什麼用啊!”
一片絕望的情緒下,人羣的憤怒一點即燃。
有人忽然高聲叫道:“反正沒活路了,咱們搶他孃的!”
“還不如出城去投靠了北燕!”
“轟”的一聲,我尚未想出對策,粥棚前的條桌已被掀翻,餓慌了的人羣衝進來,四下翻找着能果腹的口糧。
我被迎面的人羣一把衝倒在地,混亂中已被好幾個人從身上踩踏過。
這樣下去難免會被踩踏而死,急忙手腳並用,在混亂中騰身閃避,奮力爬到牆角。
小小的粥棚很快被翻了個底朝天。□□的人羣如潮水般洗劫了此處,又朝着縣衙和城門方向涌去,一路高叫着“官逼民反”,眼見得饑民越聚越多。
我掃一眼周圍,還好,無人死傷,衝兩個驚魂未定的小吏喝道:“還不快跑去通報縣丞!”兩個人清醒過來,飛快跑走了。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亦迅速朝城郊小院跑去。
縣城的主街邊此時只餘下一些老弱,我正猶豫着要不要運起步法快速通過,就聞得一陣急促馬蹄由遠及近,爲首之人正是身着玄色鎧甲的蕭朔。
他已看見了我,放緩速度,縱馬小跑過來,俯下身向我伸出手來。我握住他手,借力輕盈躍到他背後,同乘一騎朝城門奔去。
蕭朔簡潔說道:“饑民若去縣衙和城中富戶搶糧倒是不太打緊,縣衙有府兵,城中富戶也多有家丁護院。我之前已從軍中撥了些人過去守着,就是防備饑民□□;但是今晨已在城外隱隱發現了北燕小股騎兵蹤跡,此刻就怕在城門邊鬧開。這些人裡,定有北燕細作混在其中煽動,事情鬧大便不好收拾。”
轉眼間城牆已在眼前,北城門前已聚了黑壓壓一片饑民,高叫着要求打開城門放他們出去尋找生路。守城門的士兵在門後列陣,與饑民對峙這,有些人已開始推搡,衝突一觸即發。
我很是不解,若說出城去逃難,此時該到南門往首陽方向去纔對,哪有往北去的道理?
不等蕭朔吩咐,樂非與樂川已自馬上高高躍起,飛身穿過人羣落到城牆下,幾步登上城門牆頭,高叫道:“景王殿下駕到!”
城門士兵涌過來,從人羣中分出一條路,我緊隨着蕭朔登上城樓。
蕭朔運足中氣,徐徐對下說道:“大家稍安勿躁,北境百姓的飢寒,皇上時刻掛念,已令本王已從後方調來了糧草,今夜便可抵達城中。”
城樓下的忽有人叫道:“扯謊!從前咱們紅谷也有過饑荒,總說內境會有援助,可何時見過後方調來過糧草?!魏國既然根本不管咱們小民的死活,還不如放我們出去自尋生路!”
“親王坐鎮又有什麼用?!那榮王倒是時常駐守在秋山城中,如今秋山照樣沒糧,也是餓死了好多人!”
底下便又是一陣騷動,重新拍起城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