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剛過, 戶部便有官員遞上奏摺,稱北境有官員與北燕勾結,對內謊報軍情, 對外泄露城防機密, 幸而景王指戰有方, 榮王作戰勇武, 才保得北境不失。
一石激起千層浪, 魏帝震怒,一查之下,很快發現北境幾個通敵的官員均屬太子黨羽。魏帝頓感事態嚴重, 連佛寺也不回了,傳了戶部與刑部尚書, 把太子召進宮中連問了三天話。
頓時, 上門來拜見蕭朔的人多起來。
蕭朔穩坐府中, 除了平時多有聯繫的那些人,其餘一概拒之門外。
第四日, 宮中終於傳旨,宣蕭朔和我一同覲見。
我很是意外,按說魏帝應是要蕭朔議論北境之事。瞧着情勢,甚至很有可能涉及儲君之位的變動;這種國家大事,我一個女眷是不便參與的, 可魏帝指明瞭要我也進宮去又是爲何呢?
穿戴好命婦服制, 坐在王府的四駕馬車中, 正忐忑着, 蕭朔抓過我的手握住, 並不說話,看得出他也有些緊張。他目視前方, 無意識地把我手捏在掌中,一根根玩着我手指,忽而問道:“我的冠帽戴得正不正?”
我仔細端詳,他鬢髮齊整,一身親王服制襯托下更顯英姿勃發。我認真點點頭:“戴得端端正正,很是英俊。”
他便開心起來,在我臉上輕吻一下。
外面駕車的樂非也似受了感染,聲音難掩興奮:“王爺,宮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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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雪正漸漸褪去,露出青色泥土、黃色枯葉,一片頹唐,殿上氣氛更是沉重。
太子似已跪了很長時間,腿腳發麻地伏在地上,見得我們上殿,又掙扎着挺直脊背。魏帝坐在龍椅上,手中佛珠沉沉欲墜,眼下暗黑,盡顯疲態。
魏帝擡眼,看看身姿挺拔的蕭朔,再看看地上強打精神的太子,嘆出一口氣來。
太子似已預料到自己命運,忽被這一嘆刺激,索性破釜沉舟,幾近癲狂叫道:“父皇,你別的不信兒臣也就罷了,可兒臣確實知道景王妃不是鎮國公主!老七他撒謊騙您!您看,您看,”他膝行兩步上前,扯下領襟,露出脖頸上已經癒合的傷疤:“這裡就是被這個賤人刺傷的,差點要了兒臣性命!”
魏帝揮手,便有宮人上前請太子下殿。太子絕望地撲上前,抱住魏帝一隻腳,哭道:“父皇,老七表面和善,其實最是狠毒!您若是,若真是廢了兒臣的位分,也斷不能立他爲儲!否則,他定是要害死兒臣的!”
魏帝只是嘆氣,宮人便上前掰開太子的手,將他半拉半拖請下殿去。
太子咬牙切齒,忽而聲嘶力竭大笑道:“老七,老七!你沒有贏,你費盡心思娶到的女人已經被我享用過了!哈哈哈,我把她給睡了!且看你以後如何與她同牀共枕!”
幾個宮人嚇得面如白紙,急急堵了太子的嘴,將他拖下去。
我聽着太子歇斯底里的叫嚷,只覺一陣惡寒。
蕭朔靜靜看着這一切,一言不發。
魏帝示意旁人退下,只留了一個近身內監,殿上便只剩我和蕭朔。
魏帝動彈一下肩膀,骨骼咔咔作響,一旁的內監便上前爲他捶肩。他長嘆一聲,嘆息隨着內監捶打的節奏曲折:“朔兒,你可知爲父傳你進宮來要問你什麼?”
蕭朔恭敬拱手:“兒臣不知。”
“你不知?呵呵呵,”魏帝笑起來:“你是要朕挑明問出來?也罷,朕便問你,若是傳位於你,你可會答應,在朕百年之後保麗妃一命?”
蕭朔乾脆利落答道:“兒臣不會答應。父皇也心知,宮中厭憎麗妃之人多矣,之所以大家安分,不過是礙於父皇權威;兒臣愚鈍,不及父皇管理後宮睿智有方、明察秋毫,父皇若是不在,兒臣也難保麗妃周全。儲位人選事關國運,乃社稷頭等大事,父皇英明,必不會爲一個女人的存亡改變心中人選。”
魏帝大笑,不知是喜是悲:“好,好,好,說的好,你向來以大局爲重。既是如此,你今日便了結了她,朕也好放心傳位於你。”
魏帝說着,指了指我。
我猛然一驚,在太子胡言亂語的時候,我已準備着爲自己辯解,結果這吃齋唸佛的老爺子連讓我開口的機會也不給,直接要讓蕭朔殺了我?!
蕭朔面不改色:“恕兒臣難以從命。非但如此,兒臣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內子。”
我轉頭看着他,他一旦嚴肅起來,側臉曲線便繃的緊些,比平時硬朗。我心頭一熱,雖然身處宮中大殿,面前是掌握生殺大權的魏國皇帝,卻並不害怕。
捶肩的內監手上一僵,停了下來。
魏帝咳嗽幾聲:“怎麼?你不是以國事爲重,不顧忌一個女人的存亡麼?且不說她是不是雍國公主,就算是又怎麼樣?雍國彈丸之地,如今又被岐人攻破,這個公主能幫你什麼?你若要登基,娶個朝中重臣家中貴女豈不是對局面更有利?再者,她……是否清白,還難以確定,這樣的女人怎麼能做你的皇后?叫今後大魏上下如何心服?”
我神經繃緊,雙手不自覺地在袖內握成了拳頭。
蕭朔平靜道:“內子曾對兒臣有救命之恩,兒臣將以天下報之,若是登位,必是要她做大魏皇后。內子確是雍國公主,雍國向來注重商貿、不興兵事,又無天險可守,對我大魏沒有威脅只有助益。我大魏若出手助其復國,雍國將以歲幣報之,商貿往來,皆以我大魏爲先,助我大魏與各地互通有無;大魏軍隊雖能征善戰,仍須積攢國力,今後方能一統天下。若迎娶個高門貴女,又豈能有如此助力?至於……兒臣一直派暗衛跟隨在內子身邊,她的清白,兒臣自是清楚。”
魏帝冷笑道:“說了這麼多,也難以遮掩你與這個女人一起犯下的欺君之罪。若朕執意要殺她呢?朕只問你,如今你是要皇位還是要這個女人?”
蕭朔仍是恭敬筆直跪着,說出的話卻毫不客氣:“兒臣不會傷害內子。至於皇位,若父皇還有更好的人選,兒臣必當謹遵聖意,日後恭敬奉他爲君。”
“你!”魏帝氣得將手中佛珠摔在地上,珠串散開,一粒粒珠子在地上彈跳着,餘音清脆不絕:“還沒有人敢如此大膽忤逆朕!就算是從前老三在世也不敢!”
蕭朔巋然不動。
“來人!”魏帝見狀,青筋暴起,猛然喝道:“把這個欺君的罪婦拖下去,杖殺!”
我暗叫不好,這可惡的老皇帝要把氣撒到我頭上了!
我打定主意,待會一被帶出殿門,我就找準時機跳上房頂,跑他孃的——這王妃做不成,也總不能把小命丟了。
幾個禁衛走到殿上,卻沒敢過來碰我,猶豫地看着蕭朔,在原地磨蹭着。
魏帝從龍椅上站起來,氣得雙手哆嗦:“怎麼?!朕還沒死,他也還不是太子,你們現在就要看他眼色了?!”
禁衛們縮手縮腳地走到我身後,想拉我卻不敢伸手,吭吭哧哧道:“請王妃先隨我等下去……”
蕭朔冷哼一聲,索性自己站了起來,平視魏帝:“父皇息怒,還請三思。”
殿上宮人見狀皆是嚇得愣在當場,一時間殿上如時空凝滯,連呼吸聲音也沒有。
魏帝只驚了一瞬,眼神便逐漸清明,怒極而笑:“好,好,真不愧是朕的好兒子!”
我仍跪着,擡頭去看蕭朔。他一反平時的溫和謙恭,此刻如利劍出鞘,鋒芒畢露;傲然挺拔站在殿中,一雙雲紋皁靴踏在金磚地面,穩如磐石,一步不退。
我心裡便安定下來。
蕭朔不再多話,語意鏗鏘:“兒臣今日頂撞父皇,實在不孝,可兒臣卻是一心爲大魏着想。父皇英明一世,自然明白兒臣所說是否在理。兒臣不欲父皇傷心,這就先告退了。”
說完,跪下再行一禮,便徑自拉起我來,走出殿外。
我匆匆一瞥,見魏帝癱坐在龍椅上,看不清他臉上表情,一旁的內監急急上前給他按摩順氣。
那幾個禁衛見狀,面面相覷,也悄悄隨着我們一起退了出來。
我長出一口氣,才發覺手心裡全是汗。
蕭朔端着與平常無二的從容微笑,彷彿殿上的針鋒相對不曾發生過,官步仍邁得一步不亂,不動聲色地從懷中抽了條青色帕子遞給我,低聲埋怨:“你總忘了隨身帶個手帕子也罷了,爲何我前幾次給你的帕子你也不收好?你那些丫鬟真是需要管教了。”
我慚愧地接過來,擦了手中汗水,那帕子帶了他的體溫,棉質的面料熨帖着掌心。我把帕子緊緊攥在手裡,決心這次一定要收好這塊。
沿途的禁衛都如平常般肅立在道路兩旁,我恨不得把腦後長眼,留神着他們;時刻準備着,禁衛若有異動,我便拉起蕭朔逃跑。
直到出來宮門登上馬車,我終於拍拍心口:“方纔,真是嚇死我了,回去我要吃一大碗乳酪壓壓驚。”
蕭朔替我將頭上沉重花鈿取下來:“不是說了麼,有我在什麼都不用怕。”
他不再管自己發冠正不正,雙手往腦後一枕,放鬆靠在車壁上,隨口說道:“以後你做了皇后,乳酪還是少吃些的好,容易發胖,穿着禮服便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