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 她毫不猶豫地翻出了窗口,如一朵絢爛紅雲,卻未能飛上自由的天際——而是重重摔在街邊地面上, 紅色的血從她腦後蔓延開來。
滿街的兵士瞬間都被這一動靜吸引過去, 我咬着牙, 乘機又躍過了兩座樓宇。
遠遠看見兵士已進了她的房間, 向窗外看過來, 我趕緊伏下身子,朝更遠處挪去。
身後那條街聽得不停有人叫道:“抓住了!細作跳樓了!”
“帶回去!找人辨認!”
……
眼淚不停冒出來,我努力穩住氣息, 離開燈火通明的街道,縮在一戶人家的豬圈後面, 咬着拳頭, 任眼淚無聲流了一會。
還給我什麼?你並不欠我的。
若以後再見到王裕鬆, 我該說些什麼?
擡眼間,只見雲破月來, 此處卻無花朵與月影共舞。
*****
但是眼下連出城都萬分困難,濱壁城並不大,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會被發現,有沒有以後還很難說。
恍惚之間,忽聽得一聲低笑, 似在耳邊又似隔了很遠:“堂堂公主, 金枝玉葉, 怎麼偏愛鑽豬圈, 也不嫌那味兒。”
我驚起四望:“誰?”
那聲音又詭異笑道:“若是帶你出了城, 你有何報答?”
我擦乾眼淚,拔出短刀以備不測, 可四周一片空地,確實不見人影,只有兩頭豬在圈裡驚恐地哼哼。
我想了想,乾脆回答他:“在下幾乎是一無所有,若能得救,所能報答的不過是些金銀俗物。”
“好,俗物最是好!”眼前忽地一閃,一個清瘦的年輕男子湊在我臉前,喜笑顏開:“真的?你說話可要算數,給多少銀錢?”
我目瞪口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私房和能籌到的錢款,試探着伸出五根手指。
“才五兩?”這人失望,又自言自語道:“罷了,五兩銀子也是錢啊,順手的買賣,總歸不賠。”
他爽快拍拍我肩膀:“成交!明日帶你出城!”
其實,我想說的是五百兩黃金,不過出門在外,能省就省吧。
我打量着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心存疑慮。
他坦然一笑:“不要多心,你瞧我的身手,要打暈你易如反掌,若要抓人我早就動手了。但何必有錢不賺呢?總要和氣生財。”
他捂了鼻子,拉起我就走:“這裡真臭,虧你呆的住,且跟我回去歇歇。”
雖然直覺上這人確實沒有敵意,我還是甩開他:“你怎麼知道我是公主?”
他負手道:“方纔那個你從前的侍女不是說了麼?你又沒否認,顯然就是了。”
原來他是從青樓那裡一直跟我過來的,我竟毫無察覺。
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他又抓住我袖子:“走吧,跟上。”
這人輕功可謂見所未見,只怕就是從前我義父也僅能與他比肩。我被一路拉着,隨他上下騰躍,來到一處客棧,從窗戶翻了進去。
他丟下我,徑自出了房門。不一會,一個侍女模樣的女子進來,替我放好了沐浴澡盆,又放下一套男裝。
我身心俱疲,雖然摸不透對方,但也顧不上許多,沐浴之後換了衣衫便睡着了。
待被拍醒時,天已大亮,昨夜那男子親切問道:“好些了吧?我給你把了脈,包紮了傷口。”
我拱手致謝,他擺擺手:“再加五兩。”
我:“啊?”
他一一數來:“你的住宿,沐浴之物,這身衣衫,我的診療費——一共算作五兩銀子;加上先前的約定,共是十兩了,有異議嗎?”
我:“哦,沒有。”
他拍手道:“好極了!咱們這就走吧!”
不由分說,將我帶下樓,來到客棧後院。這裡已停了數輛馬車,他指了指其中一輛上的大木箱:“進去吧。”
我疑慮道:“可是出城時還是查驗貨物的吧?”
他笑道:“怎麼?怕啦?你也可以反悔啊。”
可是我也沒有好辦法,只好鑽進木箱賭一把運氣了。
數個包裹不輕不重地砸進來,將我蓋住,接着木箱被關上釘好,馬車朝城門駛去。
我窩在箱子裡,聞着這些包裹的清香,應是茶葉,原來這男人倒真有可能是個商人。
馬車略停,應是到了城門。
我提心吊膽,屏息聽着動靜。依稀那男子在說:“都是茶葉,密封……開了就要受潮……實不相瞞,在下是從……來的……”
不一會,馬車又平穩走了起來,路面漸漸顛簸,看來是出了城,我終於鬆了口氣。
木箱響動一聲被打開了,那男子唉聲嘆氣:“爲打發城門那守衛,不得已給出去一兩銀子,如此我便只有四兩的賺頭了。”
我鑽出箱子活動着手腳:“你們這是要去哪?”
男子重新駕起馬車:“自然是去雍國。”
我大喜:“雍國?那豈不是與我順路?”
他笑道:“可是路費你會給的吧?二兩銀子。”
我鄭重點頭,跳上馬車。
隨意聊了幾句,這男子倒是什麼都不隱瞞。他名喚虞召,帶着人從海上過來,在南墟採買了茶葉,現下便要從雍國海岸回去。
虞召抱怨道:“都怪你們雍國亂了,原先那些往東海上販賣茶葉的雍國人,現在都不知逃到哪裡去了,你還是快些打跑岐人的好。”
我奇道:“你是向着雍國的麼?所以願意幫我?”
他哂笑:“我纔不管你們中洲人的事情,只是雍國一亂,我們那就沒得茶葉喝,害得我要親自跑來採買,真是辛苦。而且,”他似乎在說一件不重要的事:“你孃親是我的姨母。”
我頓時瞪大了眼睛。
他扭頭看我,語氣稀鬆:“啊,對。咱們外祖,本來就不是中洲人,你孃親從前最受外祖外祖母疼愛,可是後來卻不顧他們反對,非要嫁了你父親,外祖氣得帶着一家子乾脆回海上去啦,反正從此對你孃親不管不問了。”
“直到後來雍國被攻破了,咱們才知道出了事情。這不,我這次遇到你,就順手幫一把。”他頓了頓:“不過呢,咱們親兄妹明算賬,十二兩銀子你還是要給的。”
我從前單知道,我孃親是雍國一個大富商家的女兒,後來她的孃家便不知去向了。
我抓着他手:“你們去了哪裡?”
他輕輕拍掉我手:“在海上,說了你也找不到。怎麼?想跟我回去?若是要去,這十二兩銀子便免了你的,船也讓你免費搭。”
見我不答,虞召便將海上風景繪聲繪色地講了一路:海上有火一般的雲霞映着太陽,有小山一樣的鯨魚唱着歌;海底有無數的珍珠,到了晚間,就像星星一樣閃光。最重要的是,人們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生活。
我沉默不語,他說的確實令人心動,但眼下我不能拋下危如累卵的雍國,一走了之。
一直到了鹿野城下。
虞召眺望着城樓嘆口氣:“你和你孃親一樣,就這麼執拗啊,這雍國彈丸之地,有什麼好的。”
我也看着那不太起眼的“鹿野”二字:“人人都有自己要守護的東西。況且,我守住了雍國,你們以後喝茶不就容易多了。”
虞召不再多說,拍掌道:“也好,但目前我也只能幫你這些了。好好活着,我瞧你輕功很不錯,若鹿野真的開打,打不過便逃跑,別充好漢。那十二兩銀子,我以後再來討要,算着利息。若到時你想隨我去海上,船上始終都有你的位子。”
我笑着點頭。
說話間,已到了城下。爲了避免被人發現我與他的關係,我便讓他先行進城,自己跳下車來。
他將將要走,又回頭問道:“對了,誰給你獻了‘郎衣’?莫要辜負了他。”
我一愣:“沒有啊。”
“哎?可我瞧你的脈象……”他眼現迷惑,終是搖搖頭:“罷了,也許是我看錯了。”
我目送他帶着這隊車馬進了城,才朝城門走過去。
顧家嫂子告訴過我,我孃親生我時難產,我義父將自己的血給我孃親服下,此間是個叫做“郎衣劫”的古老術法:爲救受血的人性命,獻出鮮血的人,必須十足的誠心誠意、心甘情願,將自己的血獻給受血者。
但我並沒有飲過任何人的血。想來虞召診脈時發現的,也許是當年我出生時,我孃親飲下“郎衣”之血的痕跡。
*****
走到了城門下,守城衛士揉揉眼睛打量我,不可置信道:“亦大人?!”
我應道:“啊,我回來了。”
他忽地回頭扯着嗓子大喊:“亦大人回來了!快去通報!”
我被他嗓門嚇了一跳。剛走進城中,城樓上就躥下一個人,“啪”地拍在我肩膀:“亦大人!果真不是小白臉,是個真爺們啊!”
正是陶遙,原來他也逃得回來了。我被他拍得生疼,但總歸是同生共死過的,不能翻臉,便呵呵笑着。
城中軍士圍過來,一陣亂叫:“亦大人回來了!”
“亦大人真是個好樣的!竟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我亮亮左臂上的繃帶:“哪有,我掛彩了。”
正說着,吉祥哭着扒開人羣衝過來:“殿……亦大人,奴婢還以爲您……您回來就好了,奴婢本想就死在鹿野算了,沒臉回去見陛下……”
吉祥一邊嚎哭,一邊不忘把陶遙放我肩上的爪子狠狠甩開:“大人,您快些歇着去。”
我回到原先軍帳,坐下來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