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冬日很長, 早已過了立春,北地仍舊大雪遍地。
雲月要去呼延草原,犬戎族的地盤。那裡原野廣袤, 夏日時分水草豐美, 冬日時白雪覆蓋, 百里無人煙。
樑旭空勸了, 她不聽, 拉都拉不住。她把驃騎軍託付給了韓方,帶了兩個機靈的北方漢子,準備出發之時, 韓方揹着行李來了。
“我也去。”
雲月皺了眉還未說什麼,他搶道:“樑將軍讓我將你綁回去, 你選吧。”
她的出行本就是軍機, 她早早託病請了假, 也就樑旭空和同行的兩個通曉犬戎語的北方漢子知道。這下韓方攪進來,未免事情搞大, 她只好答應。
他們走得隱秘,夜裡化裝成獵戶,過了邊境換成犬戎的裝束——厚厚的獸皮,風帽,大圍巾。裹得活像頭熊。這麼多年過去了, 雲月做事有長進, 不但樑旭空不知道他們走了, 就連雲家和皇帝的暗衛也沒發覺。
雲月走時讓小鴣裝作她還在的樣子, 她說等她回來, 北疆的戰事歇矣。小鴣便不能不聽她的話,所以連雲家的人都瞞着。
直到兩日後, 雲家的暗衛發現不對勁,把小鴣捉來逼問,才知她兩日前出了門,不知去向。
除了五個大部落,分散放牧的犬戎部族也不少,雲月一行四人化妝成遊牧的犬戎人,加上兩個精通犬戎語的漢子,一路上雖有艱險,卻都撐過來了。
一個月後,雲月大致摸清了犬戎四個大的部族,就剩下一個了,可她的臉色卻並不好。
二月,中原上枯枝抽綠,萬物復甦之際,草原上的雪雖未化完,出來活動的野物多了起來。
韓方打了只野兔烤着,烤完先給雲月一隻腿。她看着那條腿,皺了下眉。
“將就着吃吧,再過幾日就回去了。”韓方塞給她說。
雲月硬撐着吃下去,正準備打個盹,樹林東頭突然有了動靜。等他們反應過來,合圍之勢已成了三分之二。
一名四十歲出頭的男人從林中走出來,身後跟了幾個持大刀的犬戎人。男人一身貂皮,臉上留着大鬍子,銳利的雙眼在火光中奪人心神。
雲月和韓方跟在那兩個漢子身後,他們搭上話了,他們跟着也變得和顏悅色起來。
大鬍子突然指着雲月和韓方說了句話,那兩個漢子有片刻愣怔,隨即笑着說了幾句。
“啞巴嗎?看着不像啊。”
雲月和韓方下意識偏頭,只聽大鬍子哼笑了一聲,隨即沉聲吼了一句,他身後的幾人便迅速拔刀攻了過來。
“快走!”韓方大吼一聲,對上了他們。
雲月哪裡肯走,抽出身上的彎刀也迎了過去。
那兩個北疆大漢很快受了重傷,周邊犬戎人趕來,情勢危急。
“聽我的,你先走,我來對付他們。”韓方的話音剛落,兩個北疆漢子的人頭落了地。
雲月的雙眼瞬間血紅,用力揮下一刀,把一個犬戎人的手臂砍了下來,驚天慘叫頓起。
“上馬,突圍!”雲月一字一頓道。
這個部落兇悍無比,男女皆能戰,這便是第五大部落,白瑪部落。這個部落近年才崛起,短短兩年內強大到足以與另外四大部落匹敵。雲月有心探明它的底細,沒成想一交手便吃了大虧。
突圍時,雲月的馬被砍了腳,韓方從刀尖上把她救下來,兩人同乘一匹馬,艱難突破重圍。
“回示黎鎮。快!”雲月說,氣息有些紊亂。
兩人一馬狂奔了近一夜,天快亮時,終於甩掉了白瑪部落的人。一慢下來,馬兒突然站不住,轟然倒地。連帶着雲月也摔了下去,幸好韓方及時抓住了她。
薄薄的晨光熹微,東邊天空露出了魚肚白。還有幾顆星子掛在深藍色天空,閃着微弱的光。
雲月的臉色很白,韓方叫了她一聲她才睜開眼。
“你怎麼了?”韓方慌得額頭直冒汗,汗水蒸發,他的頭臉熱氣蒸騰。
“我沒事。”雲月說完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韓方急忙翻看她,發現她背上中了一箭,箭很短,箭鏃也不鋒利,只是皮肉傷。他又看了看馬,發現馬也中了箭。
箭上有毒。
韓方揹着雲月走啊走,穿過一片草地,見到的是一模一樣的林子,穿過林子,彷彿又回到方纔的草地。這條路,彷彿看不見盡頭。
“雲月,雲月……”
韓方跟樑旭空磨了幾個月才知道她的名字,今日之前,他還從未喚過。
“等我們回去了,我帶你去我家好不好?”韓方的聲音顫抖着,沙啞低沉。
“示黎鎮那間小屋子不是我的家,我是京城人士,你不知道吧?”他一步步走得艱難,氣喘不勻道,“年輕時我愛一個姑娘愛得發狂,可我家裡人都反對,我便賭氣來了此處。樑旭空知道我的身份,把我丟在掃雪營,一晾就是兩年。這兩年,我渾渾噩噩,早忘了來此地的初衷。”
“你剛來時我便知,你跟我們不一樣,你給了我生命的另一種可能,我喜歡和你並肩作戰。”
一縷朝陽從地平線射來,照亮他半邊臉。
“前段日子我回想起當初我愛的那個姑娘,我還記得她的臉,她的一顰一笑,可我竟想不起來,我到底喜歡她何處。”
“喜歡你的男子應該很多吧,誰會捨得你來這裡呢?”他把背上的人往上提了提,“我得感謝他……”
“韓方……”雲月突然開口說話了,韓方嚇得一抖。
www ◆ttk an ◆¢ ○
“你在說些什麼?”她的聲音很虛弱。
“沒什麼……”韓方沉聲道,“你感覺如何?”
“冷……”
他遂把她放下來,脫下身上獸皮,給她披上。
“還冷嗎?”
雲月搖頭,仍然顫抖。
“我帶你回去。”韓方把她背起來,繼續艱難跋涉。
正午,太陽正盛,大顆汗珠滾下韓方的額頭,而云月仍在打擺子。他們都知道,這是毒發的症狀。
他們戰場上遇到過,有個驃騎營的伍長中了箭,就渾身發冷,後來沒及時救治,死在了回營路上。
“韓方,我有個事兒拜託你。若我死了,你找個地方把我埋了,回去以後告訴所有人,我失蹤了。”雲月在韓方耳邊說。
“你不會死。”韓方沉聲道。
“我是個死不得的人,我也不想死。”雲月氣聲道。
“你不會死。”
“我跟一個人賭氣,我贏得,也輸得,就是死不得。若我死了,他會把這些年的氣發出來,到時恐怕會牽連無數。”她彷彿聽不見韓方的話。
“你不會死。”韓方也聽不見她的話,只是不斷重複這句話。
“你不會死!”
直到她失去意識,什麼也聽不見了。
雲月睜開眼,屋裡沒人。她想動,發現渾身無力,身上蓋了厚厚的被子,屋裡還烤着火盆。
小鴣風風火火跑進屋,見她醒了,也不很驚訝。她穿着薄薄的春衣,雙頰通紅,額頭還有細汗。
“將軍,我給你熬了粥,來吃點兒。”小鴣舀了一勺清粥,遞到她嘴邊。
她都沒有將她扶起來,看她氣喘不勻的樣子,雲月看出來,她有些慌張。
“放了好一會兒了,不燙了。”見她沒動作,小鴣說。
“扶我起來。”
“哦!”小鴣這才反應過來。
雲月剛撐起頭,發覺有涼涼的東西自臉頰滑落。她停住了,擡手去摸,透明的水。
小鴣也愣了片刻,想到可能是什麼的時候,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方纔你去哪兒了?”雲月問。
“送,送大夫出去了……”小鴣說。
雲月看着她,定定地看着。
小鴣受不住,放下粥,抱着腦袋往外跑,邊跑邊喊:“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雲月躺下,閉上眼。過了許久,眼角劃出一滴淚,落在枕頭上,砸出圓圓的一點。
她動了動嘴,卻沒發出聲音,她說:“是你嗎……王爺……”
雲月被韓方揹回來的時候,小鴣早被雲家的和不知道誰家的,反正同老東家不是一路人的暗衛折磨得面無人色。他們也沒做啥,就是不讓她吃飯而已。
不成想那幾個人來了以後,她有飯吃了,日子卻更苦了,雲月回來時,她的頭上幾乎要長出黃連來。
那四人中一個老態龍鍾,兩個年紀輕輕不苟言笑,另外一個最可怕,他對小鴣最仁慈,但小鴣最怕他。她不瞭解情況時,看過他的眼睛,他的神情,看着你,彷彿又不是看着你,在看你的心你的腦子。
最可怕的是,對她作威作福的暗衛都怕他,大冷的天,他們站在他面前就不停冒冷汗,一個個杵在院子裡,渾身冒着白霧。
幸好他來了以後就待在將軍的房裡,也不需要她伺候,只有那兩個不苟言笑的人能進去。
他來了不多久,這些暗衛莫名不見了蹤跡,直到兩日前將軍被擡回來。韓將軍不知揹着將軍走了多久,一身狼狽,滿臉泥汗,看嘴脣也是蒼白無血色,老東家的人卻把他給轟走了。
韓將軍拖着虛弱的身子硬是守了兩日,聽說將軍沒了大礙才被樑將軍拖走了。
那老大夫說將軍快醒了,這幾人卻開始收拾東西,即刻要走。走前那個小鴣看見他就發抖的人單獨在屋裡呆了會兒。
等他出來,小鴣咬着打顫的牙齒攔住拉他。她端端正正跪了,埋着頭說:“公子從京中來,想必便是老爺常說的那位貴人。”
那人停了腳步,聽她說完。
“小鴣看得明白,將軍見不得貴人,聽不得貴人,想不得貴人。所以,貴人,最好……最好是沒來過。”她說完,汗水已經打溼了額間的頭髮。
他沉吟了許久,才說:“那便沒來過。”
他的聲音沙啞沉厚,彷彿有些說不出的情緒,小鴣連想都不敢想,直到看見將軍臉上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