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村長敲開了診室的門。
這個隱匿在大密林中由外鄉人組成的雜居族羣以村長爲首領,他們的村長是……呃,一隻黑額長尾猴。
從伊洛之前的介紹中,遲楓大概搞清了村子裡的物種構成。來到聖山腳下祈求神力的動物多數身有傷殘或疾病,但終歸還是有些年輕健康的動物來到這裡,他們的願望不是治病,而是讓自己變得強壯、美麗,或者是延長壽命、長生不老。比如那匹棗紅色的小馬茉莉,伊洛說她的身體就沒有什麼大礙。
所以,遲楓原本以爲,這個彙集了四面八方的外鄉人,各種動物雜居在一起的村落,應該有一位擁有絕對實力的領袖,比如某種兇猛的食肉動物。就算不是老虎棕熊之類讓人望而生畏的大型猛獸,由平原狼之類的物種擔任首領,聽上去也比一隻長尾猴靠譜太多了——平原狼烏蒙,這個名字聽上去就很厲害呀。
爲什麼村長會是一隻瘦小的中年猴子?
遲楓馬上就找到了答案。他跟在伊洛旁邊,望着黑額長尾猴身後烏央烏央的猴羣,想起昨晚獨角獸對自己說過的話:“村民們雖然物種不同,但大家相處和睦,因爲我們村子的管理很民主呢。”
民主,大概是一人一票吧。獨來獨往的平原狼怎麼也比不過人丁興旺的猴羣,有了這樣龐大的同族勢力作爲依靠,一隻長尾猴成爲這個村落的領袖也就不讓人意外了。
“伊洛。”村長靈巧地攀上屋頂,抖了抖自己梳理整齊的灰毛,細長而柔韌的尾巴高高吊起。他微微揚着下巴,叫了獨角獸的名字。
伊洛和遲楓站在院子正中,面朝村長,仰着頭看他。在他們周圍,大大小小的各種猴子佔據了木屋前的所有立足之地,遲楓注意到,伊洛似乎很擔心自己晾曬的草藥被猴子們弄亂,他憂心忡忡地四下看了幾眼,但沒有說什麼。
“伊洛,聽說你救治了一個獵人。哦,就是這位。”村長說話的時候,習慣性地搖着腦袋,他額前那一抹黑斑在遲楓眼前突兀地晃來晃去,讓人眼暈。遲楓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長尾猴身後的背景上——巍峨的莫勒山傲然屹立,雪線以上的山體探進了厚重的雲層中,透過連綿的雲海,遲楓似乎能隱隱看到峰頂處有一團金光在閃耀。
昨天白天遲楓沒怎麼出門,所以竟然沒有注意到這樣近在咫尺的一座聖山。山尖上真的有神仙居住嗎?
他的遐想被伊洛的聲音扯回現實。
“是的,維安先生,我治療了這位獵人。”獨角獸的聲音依然溫和,不卑不亢。
村長維安有些生氣地瞪了他一眼:“你救活一個獵人,想把他留在村子裡?這很愚蠢,伊洛。”
話音落地,周圍的猴子們發出一陣笑聲,他們擠眉弄眼指指點點,討論起面前的獵人和獨角獸。
村長清了清嗓子,猴羣又恢復了安靜。
“這位獵人先生的傷還沒有完全痊癒,需要靜養一段時間,我想……如果能讓他養好傷再走……”伊洛委婉而懇切地與村長商量。
遲楓有些訝異,眼下的場面讓他不敢相信,作爲村子裡唯一的醫生,如此兢兢業業、醫術精湛的獨角獸竟然要在一羣猴子面前接受這樣令人難堪的質詢。
“等身體康復,我就會離開的。”遲楓不願讓伊洛爲難,他朗聲對屋頂的長尾猴說,“我很感激醫生的照顧,也謝謝閣下的村子容留我,讓我養傷。如果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我會盡量幫忙作爲報答。”
猴羣遽然沸騰起來。村長維安顧不上維持現場秩序,他瞪大了眼睛盯着遲楓,難以置信地問:“你懂動物語?”
“是的,所以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話還沒說完,村長打斷了他:“你是什麼人,從哪來的!到這裡有什麼目的!”
不知是因爲憤怒還是恐懼,他驟然提高的音調粗糲難聽,帶着一些歇斯底里的瘋狂感,但不幸因爲長尾猴的身材太過瘦小,這種張牙舞爪的樣子看上去更像是在虛張聲勢。
“我……”說實話,遲楓被這隻突然發癲的猴子嚇了一跳。
“他忘記了。”伊洛替遲楓解釋,“就像您把我救回來那時候一樣,這位獵人可能是腦袋受了傷,忘記了一些事情。維安先生,相信我,他沒有壞心,我可以感覺到。”
“感覺?”村長笑了一聲,“你也參加了村民大會,知道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在這種時候,村子裡闖入了一個懂動物語的獵人,你讓我相信你的感覺?”
“不是闖入,先生,”伊洛往前跨了一步,據理力爭,“獵犬賓格在冰泉水灘打水的時候發現了他,把他帶到我這裡來。您知道的,那裡是好幾條河匯聚的地方,他可能只是不幸在上游失足落水。”
“而且,維安先生,您不覺得一個人類可以幫我們做很多事情嗎?至少……我需要幫手,我最近要準備許多藥材,忙不過來,人類的雙手很靈巧,幹活的效率很高。”獨角獸繼續說。
“你剛纔還說他需要靜養,現在就變成了讓他幹活,伊洛,你到底是愚蠢,還是在拿我尋開心。”村長維安不願再多說什麼,他從旁邊的樹木借力,用尾巴尖勾着樹枝,跳落到地面上,準備帶着猴羣離開,“我看他沒有生命危險了,讓他馬上離開,村子裡不需要一個獵人。你想要幫手,我可以調幾隻猴子過來協助你。”
“等一下,維安先生,”伊洛看了遲楓一眼,下定決心一般追了幾步,不願放棄,“獵犬賓格說,這位獵人的連發弓.弩是手製的,他的口袋裡還放着手工製作的獸夾等工具。您知道,賓格對獵人恨之入骨,但他卻救了這個人,他說等這個人醒來,他會過來詢問武器和工具的製作方法,在我們接下來的行動中或許用得上這些東西。”
聽到這席話,維安停下了腳步。
他轉回身,自下而上,緊緊盯着伊洛的眼睛,像是要努力從中找到一些破綻。然而伊洛坦坦蕩蕩,毫無閃躲和心虛。
這時,不等村長吩咐,十幾只猴子上前,爲他們的首領搭了一座“猴梯”,維安施施然踏上“猴梯”頂端,平視伊洛。
“你很清楚,一個獵人可能帶來的危險。”村長用凝重的語氣說。
“維安先生,我爲他擔保。”獨角獸的話擲地有聲。
遲楓怔住了,在他二十多年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中,似乎還沒有經歷過這麼劍拔弩張的時刻,上一個說出爲他擔保的人是高宇,那還是小學的時候,不知誰砸碎了學校辦公室的玻璃,有人告狀說是遲楓乾的,高宇一步不離地跟着他去見家長和老師,像個小大人一樣對所有人說“不是他,我爲他擔保”。
“這種時候倒想起我來了。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竟然記得這麼清楚。”高宇在遲楓的意識中現身,嘆息道,“現在就別走神了,趕緊將計就計,配合伊洛,最重要的是留在村子裡。”
遲楓往獨角獸身邊走了一步,擡起頭看着“猴梯”上的村長。
他定定神,淡定地說:“我所有的武器和工具都可以贈送給你們,作爲救治我的謝禮。如果需要,我還可以教你們製作連發弓.弩的方法。”
他怕不能消除維安的疑慮,又補充道:“我所有隨身物品都放在伊洛那裡,現在就可以交給您。”
遲楓對伊洛使了一個眼色,伊洛回到木屋,取出了獵人的袋子。
立刻有猴子上前拿走了這袋東西,武器和工具太重了,壓彎了這隻猴子的脊背。
維安考慮了一下,沒有再要求遲楓離開村子。臨走時,他對伊洛強調:“記着,你爲他擔保,這裡所有人都聽到了。如果出了什麼事情,伊洛,你要爲此負責,我沒法替你向大家求情。”
“多謝您,維安先生。”伊洛目送他們走遠,俯下身深深鞠了一躬。
那羣猴子離開之後,遲楓問伊洛:“爲什麼一定要把我留下來?”
“你不願意嗎?”猛地聽到這句話,伊洛的表情看上去有幾分受傷,“抱歉,我以爲……但你確實還需要休息幾天,等傷口痊癒了,我就送你到這片森林的外面去。”
“不是不是,我怎麼可能不願意和你在一起呢。”遲楓連忙跑到獨角獸身邊,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你反抗村長,會影響你在這裡的生活。”
“不會,”獨角獸溫和地笑了,“我說過,這裡很民主,我只是提出了合理的建議……就這樣把你的私人物品交了出去,你不會介意吧?話說,你真的懂製作武器嗎,太厲害了。”
遲楓硬着頭皮點點頭,他本想吐槽說真正的民主不該有領袖倨傲地站在猴梯頂端,但他聽到了高宇在他意識中的笑聲,那是在嘲笑他“製作武器”的本領。遲楓撇撇嘴,決定先不理高宇。
“你有沒有聽過一種說法,”伊洛走了幾步,來到門口,望着不遠處茂密的森林,“獨角獸喜歡接觸女性,特別是小女孩。”
確實有這樣的傳說,故事裡講,純潔的獨角獸只接觸處女,人們利用這一點引誘然後獵殺獨角獸。
“其實不是,只不過我們能感覺到善惡和愛恨,然後便會躲避那些可能給自己帶來危險的人。”伊洛緩緩轉過身,凝視着遲楓,“我受傷之後各種能力都下降了不少,但我仍舊能強烈地感受到,你是一個十分善良的人,禮貌、有同情心、關心別人。還是那句話,希望不會冒犯你,你一點也不像一個獵人。”
遲楓傻傻地看着沐浴在陽光下溫情脈脈的獨角獸,就是他,剛剛堅定地在村長面前爲自己擔保,現在又用這麼一連串美好的詞彙誇獎自己——連遲楓自己都不知道,他有這麼多優良的品質。他不禁臉紅了,不知所措地左右踱了幾步,然後坐回到藤牀上,支支吾吾地轉移了話題。
“那個……說說獵犬賓格?或者能告訴我你們在爲什麼事做準備嗎?需要很多草藥和武器?”
一邊信口說着,遲楓腦中忽然拉響了警報——草藥和武器,這大概纔是真正的任務目標,族羣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