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守寧渾身一抖,眼睛募地瞪大,瞳孔震動。
她雖知道辯機一族的能量非同一般,畢竟穿越時空,見證三十多年前的書局,與不同時空的長輩們交談,在她看來已經是極爲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可空山先生此時說的話再次打破了她的想像,他談笑之間,竟然能將七百年前的太祖召來書局!
衆人俱都震住,不敢出聲。
孫太太屏住了呼吸,張饒之嘴脣緊抿,鬍鬚顫抖。
而柳並舟則是將手裡的銅錢與樹枝緊緊握住,維持着半跪的姿勢,一動不動。
現場唯一比較放鬆的,則是那位頭戴汗巾的男人了。
他從張饒之口裡得知自己當年的交易並沒有帶來禍患,性命無憂之後,便放鬆了許多,將眼前的這一切當成了一場奇幻至極的夢。
……
空山先生將手一招,只見桌子一側座位開始移動。
張饒之師徒原本並肩而坐,柳並舟坐於下首,與桌子另一端的姚守寧相鄰,此時位置變換,他與張饒之都往上移了一位,將柳並舟原本的位置空下來了。
他意識到這一點後,渾身一抖,緊握的手掌鬆開,而被他握在雙掌中的樹枝、銅錢則都被汗牢牢黏住,並沒有脫落。
地面憑空再次出現一個蒲團,靜候着被邀請的人到來。
“……”
衆人屏息凝神之際,外面突然傳來了幾道腳步聲響。
接着有聲音道:
“此地好像有詭異,與園林路徑不同。”
從此人聲音聽來,應是個年約四旬的男子。
他的語調斯文,語氣則有些謹慎,接着道:
“皇上小心。”
“怕什麼?”
另一道聲音響起,帶着無形的威儀:
“天下妖邪已經伏誅,剩餘妖族不成氣候。”
他頓了頓,認真道:
“再說我修行《紫陽秘術》,本就剋制邪魔,大慶朝的成立,原就是爲了庇護天下人而生,若遇邪祟我先逃跑,那誰來頂住?”
“皇上說得是。”
那斯文儒雅的聲音含笑應了一句:
“是我多慮了。”
“哈哈哈!”那人放聲大笑:
“子淵也是關心則亂。”他的聲音裡帶着輕鬆:“但這天底下,有你我聯手,可有不敢去之處?”
那人輕笑了一聲,並沒有說話,顯然默認了這男子的話。
“我倒沒感覺到此地有邪氣,反倒感應到此地有徐先生的氣息……”
他話音未落,突然與那另一位同行的男子齊齊‘咦’了一聲,二人異口同聲道:
“應天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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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書局!”
話音一落間,書局之內,衆人聽得分明,空山先生就嘆道:
“看來今日確實是個特殊的日子了,沒想到邀請了朱先生,卻來了一位同行的貴客。”
他一說完這話,外面的談笑聲頓時止住。
衆人大氣也不敢喘,空山先生則轉頭看向了門口,笑着說道:
“恭迎二位貴客。”
他話音一落,衆人心中皆抖了一抖。
室內靜得落針可聞,半晌之後,一隻大手從門口那垂落的簾幕探入,接着青色的布簾被挑起,門外站了一個十分高大的身影,輕輕低下了頭。
‘河神!’
姚守寧心中涌出這個念頭。
她與‘河神’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對‘河神’身形氣勢已經牢記於心中。
可此時眼前的人似是少了最初她見到‘河神’時的邪性及陰冷感,但那種壓迫與威儀卻又遠比‘河神’要強得多。
那人低頭進入。
應天書局的大門不算十分寬大,但也並不低矮,可這門在此人面前,卻顯得逼仄而狹小,待那人進門之後,先轉頭四處打量。
他的頭髮挽了起來,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長得濃眉大眼,竟與長公主朱姮蕊有幾分相似之處。
朱世禎身穿紫袍,肩寬體闊,身材異常壯碩,姚守寧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便皺起了眉頭,面露失望之色。
她曾在龍脈之底的地宮中見過幻境裡的朱世禎,不過那會兒的朱世禎年紀不小了,蓄了鬍鬚,她原本以爲年輕時的朱世禎會稍微俊美一些的。
眼前的人也確實氣勢非凡,威儀十足,可看上去年紀也不輕,至少三十左右。
她見慣了陸執,便拿世子來與此人相比,越看越想哭。
姚婉寧還沒滿十九,比眼前的人小了許多,而且從長相看來,二人也不相匹配……
再加上自己的姐姐被他勾引,如今身懷有孕,將來如何還不得而知。
而眼前的人卻對未來發生的事半點兒不知,她心中更是覺得不大公平,想到此處,眼淚便開始在眼眶中打轉了。
相較之下,朱世禎進門之後,目光在衆人身上一轉而過,但落在她身上時,卻一下頓住,露出吃驚之色。
“皇上?”
他身形如塔,站在門口便將大門牢牢堵住,許久沒有讓開,身後同行者忍不住低喚了一聲,他的臉色恢復如常,這才側開身體,讓身後的男子進入。
那人較他年長一些,身材清瘦,比他矮了一個頭,但通身儒雅之氣。
張饒之一見此人面,便脫口而出:
“浩然之氣,大儒張輔臣!”
張輔臣順聲轉頭望去,見到張饒之的剎那,並沒有露出吃驚之色,而是笑道:
“你也是儒修,身上還有我族血脈之氣,不知是張氏哪一代傳人?”
“張之問第十一代孫張饒之,見過老祖宗!”張饒之連忙起身,雙手交疊,向張輔臣長揖一禮。
柳並舟茫然不知所措,見老師起身,也慌忙站起身來,也學着師長的作派,向長輩行禮。
但他方寸大亂,行禮時心不在焉,動作不大標準,甚至偷偷擡頭去看這剛來的兩人。
他目光一望,便見太祖轉過了頭來,那神情威嚴,令他下意識的低頭,心臟‘砰砰’亂跳,竟被朱世禎氣勢懾住。
“張之問?哦,大哥家的幼孫。”他的眼中露出親近之色,笑道:
“那孩子如今頑皮,卻沒料到第十一代孫竟是不弱。”
“饒之,張家傳到你這代時,是距離大慶三年多久之後了?”張輔臣含笑問了一句。
他心思縝密,雖說見到後代血脈心中激動,卻並沒有因此而疏忽心防,反倒藉着談笑認親之際,開始打聽起張饒之等人所在的年代了。
“回老祖宗的話,”張饒之雖說猜到長輩詢問此話的用意,卻並沒有隱瞞,反而恭聲道:
“此時距離大慶太祖三年,已經是六百七十一年之後。”
他說完這話,張輔臣便愣了一愣,下意識的回頭去看太祖。
但這一看之下,他又愣住。
只見朱世禎看似神色輕鬆,但他與太祖除了是君臣之外,亦是親密無間的好友,兩人風雨相伴,他看得出來朱世禎的注意力其實是落到末尾的小姑娘身上的。
“這位是……”他正欲出聲詢問,空山先生就道:
“今日時間充裕,兩位客人有話不妨先落座再說。”
說完,他伸手一拂,只見張饒之的身側再度出現一個蒲團,恰好位於空山先生左手處。
“有請二位落座。”
這君臣二人相伴前來,本該座位相鄰,但卻被分開,位於長桌的兩側。
張輔臣看了一眼位置,眼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他轉頭去看太祖,卻見朱世禎似是並不以爲意,逕直走向柳並舟身側的空位旁。
桌上其他人見他過來,面露不安,似是想要起身行禮,但空山先生跪坐不動,其餘諸人便半直起身,一臉忐忑。
姚守寧坐得很穩,仰頭還在打量朱世禎,顯然對他並沒有太多的尊重。
除此之外,柳並舟的神色也有些不對勁兒。
雖說因爲張饒之的緣故,他對兩位意外闖入者也有敬畏之心,但他不知爲何,一直偷偷在打量着朱世禎,那眼神有些糾結,顯得怪異極了。
張輔臣有些訝然,卻並沒有開口。
“諸位不必多禮。”
朱世禎一眼看出其他人的不安,平靜道:
“應天書局之內,不分地位高低,來者是客,我們都只是主人所請來的客人罷了。”
空山先生含笑點頭。
其他人聽他這樣一說,隱隱鬆了口氣。
孫太太忐忑不安的跪坐回去,但這一次她失去了平靜,頻頻伸手擦拭額角淡紅的汗珠,那原本化得完整的妝都花了許多。
朱世禎緩緩落座。
空山先生並沒有制止,張輔臣見此情景,面露笑意,也坐到了張饒之的身側。
“我知道應天書局若是召開,必有緣故,除了師長傳承,同時還與天下大勢分合相關。”
朱世禎除了一開始進入此地略微失態之外,很快便恢復如初,顯露出他身爲帝王的強勢之處。
哪怕只是客人,但他並不拘束,彷彿對這樣的局面並不陌生,而是試圖掌控大局。
“如今是宣武三年,天妖一族被封印不久。”他說到這裡,皺了下眉頭:
“而參與者竟然有六百多年後的晚輩,莫非是因爲被封印的天妖一族又破除封印而出的緣故?”
他一下猜中了事情真相的一半。
張輔臣聽到這話,臉色一下就變得嚴肅。
“是七百年後。”姚守寧小聲的糾正他。
他轉過頭,目光與少女對視,接着怔忡了片刻,最後含笑點頭。
“看樣子,七百年後天妖一族即將亂世。”他嘆息了一聲,接着露出笑意:
“大慶朝能庇護天下七百年,子淵,看樣子我們的後代做得不錯。”
張輔臣強忍激動,微微頷首。
“先不忙說這些。”空山先生打了個岔,道:
“你們二位來得最晚,錯過了一些事情,先讓其餘諸人自我介紹一番。”
正如朱世禎所說,應天書局十分特殊,應邀入此門的人,不分君臣、不分尊卑,衆人地位平等,共坐一處。
朱世禎只是輕點了一下腦袋,沒有再說話。
而空山先生的目光落向了那包着頭巾的老漢身上,衆人的目光都移了過去,他似是極少受人這樣關注,頓時緊張無比,連忙想要起身,但在空山先生注視之下,爬起身到一半,又連忙跪了回去,雙手交握於胸前,不安的道:
“小老兒是,來自成慶21年,姓孟,叫孟平生,家住金陵城外的寧古村,家裡世代打鐵的。”
他先前沒有自我介紹,但提到了與孟青峰的交易,衆人便下意識的當他所處的年代是永安年,與那綠袍男子同處一個時代。
卻沒料到他提起自己是來自成慶21年,這令得原本見了張輔臣後頗爲歡喜的張饒之一下愣住。
“成慶21年?”
他皺眉問了一句,神情頗爲嚴肅。
孟平生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點頭:
“可,可有何不妥之處?”
“成慶23年後,帝王崩,永安帝登位。”張饒之就道:
“而先前那位被買了命的官員,則是死於永安11年的時候。”
中間便有了十三年的時間差——而最重要的,是孟青峰的交易則更早於這孟平生來應天書局之前,也就是說,孟青峰鑄鼎、放鼎之事已經策劃了多年,絕非臨時所想的,而是早有預謀。
如此一來,再結合姚守寧所說的話:此人乃是盜走太祖屍身的道士,便更是證明這道士對大慶朝不懷好意了。
“先前被買命的官員?”
朱世禎聽到這裡,露出好奇之色,道:
“看來我們真的來晚了,錯過了許多的消息。”
“不錯。”空山先生說道:
“但諸位也不必急於一時,先彼此交換身份,後面有些話便好說得多。”
他的話音一落,接着是孫太太起身:
“我來自……”她說了自己所處年代,又提到自己夫家乃河中名門孫家。
誰說話時,朱世禎的目光便落到誰身上,這給了孫太太極大的心理壓力,不止是朱世禎目光銳利,再加上他的身份加成,這幾乎使得孫太太坐立不安,恨不能即刻在這樣的人物面前退走。
若非姚守寧帶來的消息事關她的女兒,她想知道未來發生了什麼事,她可能早就離開了。
“此時距離成化九年是297年之後。”孫太太知道太祖二人後至,錯過了許多消息,再加上他們位於宣武初年,對後世的情況一概不知,便體貼的報出了自己的年代位置,並將中間的時間差都算好了。
她話音一落,張饒之就道:
“我與並舟乃是師徒。”他伸手一指身側的柳並舟,說道:
“我們來自於慶豐17年,距離此時孫老太君所處時空,有41年的差距。”
也就是說,他們與成化年相差了338年之多。
張輔臣的注意力隨即落到了姚守寧身上。
他注意到朱世禎的目光一直放在姚守寧身上,這個少女看上去年紀頗小,最多不過十五六。
她與朱世禎的年紀相差頗大,若朱世禎成婚早些,生孩子早點,恐怕小孩都該有這麼大年歲了。
以張輔臣對朱世禎的瞭解,他並不認爲朱世禎是因爲貪圖姚守寧美色。
太祖富有天下,身份非凡,見多了美人,不至於如此失態,想必是有其他緣故。
他初時見姚守寧與柳並舟神態親近,二人面容有幾分相似,還以爲這兩人是同行者,但聽張饒之的話說來,好似這少女又來自不同時空。
“我叫姚守寧,來自神啓二十九年……”
她提到這個時間,思緒不由恍惚。
姚守寧腦海裡有個靈光一閃而過,似是想起了什麼事,她下意識的看向柳並舟,還沒說話,下一刻便見朱世禎與張輔臣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將她思緒打亂。
她定了定神,接着道:
“距離此時應天書局是三十三年之後——也就是距離慶豐17年的三十三年之後。”
她這樣一說,衆人對於時間便大概有數了。
衆人介紹完自己,張輔臣便看向張饒之,顯然對於張饒之先前提到的永安十一年的官員頗感興趣。
此人蔘與了應天書局,但半路不見影蹤,可見是有古怪的。
張饒之便不敢怠慢,將先前那綠袍男子的來歷、故事一一道出。
他言簡意賅,卻將事情說得滴水不漏。
從永安九年皇宮遭遇雷劈,天降大火燒燬宮殿,引發大地動,毀壞神都佈局說起,再提到永安帝欲重建皇宮。
每說一個字,張輔臣臉上的笑意就失去一分,到了後來,他臉色漆黑,強忍怒火。
“此人掌管繕修之權,有天夜裡,有位道士上門拜訪,與他做了一樁交易。”
張饒之提到道士說那官員有血光之災,提出以買命錢換他幫忙做事,此人應下之後,便在地基之上暗動手腳,不惜爲此殺人滅口。
最終東窗事發,致使全家砍頭。
“此人死不足惜,可惜他的妻兒,受他連累了!”
張輔臣說了一聲。
他此時神情平靜,但雙拳緊握,手背上青筋彈起,可見他內心是十分憤怒。
“之後這人渾渾噩噩,以爲自己躲過一劫,參與應天書局後說出此事,卻突然頭顱掉落,僅留下了一枚買命錢。”
張饒之說完,便向柳並舟點了一下頭。
柳並舟連忙攤開左手掌,只見他掌心之中握了一枚被汗溼的銅錢,那銅錢閃着幽光。
朱世禎看得分明,伸手去取,柳並舟下意識想握緊手掌,但在太祖餘威之下,他動作遲緩,那枚銅錢依舊被朱世禎握在了手中。
“是故人之物。”
他看了一眼,突然嘆了口氣,臉上露出遺憾之色。
張輔臣怔了一怔,聽出他話中之意,接着似是想到了什麼,募地瞪大了眼,驚呼道:
“這怎麼可能呢!”
這君臣二人似是打着啞謎,事至此時,兩人都猜出了一些事。
第一位消失的應天書局來客是一位死於永安十一年的官員,他的故事中牽涉到了一位道士。
從朱世禎與張輔臣的反應看來,這位道士留下來的物品似是與這兩位來自六百多年前的貴客亦有瓜葛。
張饒之將兩人反應牢記心裡,卻不動聲色道:
“接下來便是這位孟兄弟所說的事了。”
他提到孟平生是家傳的打鐵手藝,有一天接到了一個活,是個道士委託他鑄五個大鼎。
孟平生的故事相較於永安年的那位官員來說,顯得有些平淡無奇。
張饒之用簡約的語言將他的事說完,連那道士讓他在鼎上繪製了道家法咒圖譜的事也沒錯過。
他想了想也沒什麼補充,十分滿意的點頭:
“對對對,沒錯。”
“我與並舟沒什麼故事,一開始只是以爲空山先生邀請我們,只是開開眼界,與來自各處的朋友見個面,聊聊天罷了。”
張饒之說話時,目光轉向了姚守寧:
“直到姚小姑娘意外闖入。”
說完,他將姚守寧無意中闖入應天書局,隨柳並舟而來的事一說。
他並沒有急於將說話權讓給姚守寧,而是提到她來自神都姚家,家裡父母生了兩女一子,而家中事情皆因姐姐的病而起,再到柳氏誤信庸醫,導致女兒許配給‘河神’一事說了。
姚守寧的故事聽起來倒也有趣——但這種有趣是指對其他幾人來說。
而朱世禎與張輔臣來自於七百年前,他們兩人經歷過妖邪亂世的時代,見識過家中受妖禍而亡的不知凡幾。
張輔臣不知道爲什麼張饒之對先前幾人的故事快速帶過,卻偏偏對姚守寧的故事說得十分詳細,提到她與後來慶豐帝的外孫陸執幾次行動。
最重要的,朱世禎敏銳的察覺到張饒之說話時,接連看了自己好幾眼,他心中隱隱覺得有些怪異,卻並沒有急於開口詢問。
但這君臣兩人都注意到了一點奇怪之處:那就是皇室子弟的陵墓被妖邪所玷污,且那‘河神’身份也頗詭異——尤其是他不懼皇室的紫陽秘術,極有可能此人出身於皇宮之中!
張饒之提到了後來的洪災,說到了血蚊蠱禍亂神都,好幾次張輔臣都隱忍不住,最終卻強行逼自己冷靜下來。
“神啓二十九年三月,姚小姑娘與陸世子前往白陵江查探消息,結果卻意外從河中撈起了一盞河燈。”
說到此處,張饒之頓了片刻,目光從朱世禎身上掃過。
太祖神色如常,但心中卻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總覺得接下來的消息可能會令他大驚失色。
但他身經百戰,心性非凡,此生之中,若說還有什麼事情能令他驚駭,恐怕就是先前再次進入應天書局時,眼中所見到的一幕。
距離大慶初年七百多年後,還有什麼事情值得他如此驚訝呢?
他隱隱不安,卻並沒有躁動。
“河燈是一封家書折成,上面是女子寫給丈夫的信,說自己已經懷胎三月。”
張饒之嘆道:
“而這封家書,寫於姚大姑娘之手,也就是這位姚小姑娘的姐姐了。”
說完,他又看向了朱世禎。
太祖生平經歷了不知多少風浪,性情沉穩,此時卻被他看得心中發毛,忍不住動了動腿,換了一下姿勢,轉頭看向張饒之:
“也就是說,這位姚大姑娘與‘河神’夢中成婚之後,兩人夢中有子了?”
“不錯。”張饒之點頭,再度目光灼灼看他。
朱世禎被看得毛骨悚然。
他並非畏首畏尾的性格,此時察覺不對勁兒,便索性主動出擊,試圖將話語權握於自己之手。
太祖與張輔臣來得最晚,兩人錯失了最初聽場的機會,便一直安靜傾聽,可此時張饒之語氣、眼神奇怪,太祖無法再忍,便直言問道:
“這些事情與我何干呢?”
“懷孕之前與您無干,偏偏懷孕之後便與您有幹了。”張饒之含笑答道。
“荒唐!”朱世禎一聽這話,勃然大怒。
大慶立國三年,他一直在整頓內務,無暇成婚,至今身側清淨,也沒有與哪個女子有牽扯,自認名聲清白,被張饒之這樣含糊一說,頓時就不高興了。
而張輔臣聽了這話則是一愣。
他心有七竅,再是聰明不過。
從空山先生邀請客人的身份、背景及經歷的事情看來,彼此都或因某件事、某個人而相互交纏。
例如孟平生所鑄的五口鼎,極有可能是在十三年後安放在那永安十一年倒黴被砍頭的官員所挖出的地坑之中。
而孫太太看似與衆人沒有關係,但她的女兒卻在幾十年後與姚守寧又有牽扯。
姚守寧的來歷最奇怪,與柳並舟面容相似,十有八九雙方乃是血親,妖邪在七百年後現世,最先亂的是她家,如此一來她也是有秘密的。
最重要的,張輔臣則是注意到了一個事——那就是座位的安排。
空山先生是主人,坐於首位之上。
姚守寧與他遙遙相對,從某一方面來說,這兩人首尾相接,興許是承托起了應天書局的主骨。
而從兩側座位的安排看來,張輔臣居於空山先生一側,位於這一端的最上首。
——張輔臣猜測,這應該是自己來自於大慶初年,算是衆人之中‘時代最早’的人物。
同時坐他斜對面的人則是孟平生,他應該是這些人中,僅次於張輔臣與太祖二人之後出生的人。
他的身側空了一個座位,再聯想到那位因買命錢而喪命的官員,便不難猜出此人死前應該坐在這裡。
之後則是孫太太。
張輔臣下首是張饒之,其次柳並舟、朱世禎。
如果按照年代排列,朱世禎應該坐於張饒之之上纔對,可此時卻被安排在最末。
再聯想到張饒之所說的話,一個不好的預感涌上了張輔臣的心頭。
太祖本該也能想到這點,但他聲名被污,心中憤怒,再加上他進入此地後,見到姚守寧表現異樣,因此可能亂了心神,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張輔臣沉默不語,心中思索着目前僅有線索的關聯之處。
天子一怒,非同凡響。
張饒之瞬間感覺到壓力傾蓋而下,彷彿泰山將崩,形成陰影,將他籠罩其中。
“皇上別急。”
他強忍壓力,笑道:
“說來有件事情我忘了說。”
“守寧與世子探齊王墓時,曾被一位道士追殺。”
這件事情他已經提到過,朱世禎表面看似憤怒,但實則內心並沒有被怒火衝昏了頭。
他之所以不快,只是想逼迫張饒之不要賣關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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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聽張饒之這樣一講,他便冷冷道:
“不錯,他們因此遇到了被幽禁在此的簡王妃,也就是這位河中孫太太的女兒。”
“那您可知,這位靜清真人守在此處的緣由?”張饒之含笑問道。
這句話令得朱世禎眉頭緊鎖。
他先前意識到張饒之的故事講到這裡時太過簡單,姚守寧見過孫逸文後,便再無後續了。
應天書局既然將所有人召攏至此,姚守寧與孫逸文的瓜葛絕不至於是見上一面,必有其他緣由。
“這靜清真人另有任務?”
“不錯。”張饒之道:
“靜清真人所居的小院,通地底龍脈。”
他這樣一說,朱世禎與張輔臣相互對望了一眼,君臣二人勃然變色。
張輔臣幾乎要按捺不住內心的忐忑,正欲起身,張饒之再道:
“老祖宗別急,請聽我說。”
他將姚守寧與陸執二人在龍脈之下的事大概說了一遍,接着說到兩個少年男女走入龍脈之首。
朱世禎的面色變了,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嚴厲,死死盯住了張饒之。
“想必皇上已經猜到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地底龍脈之處?”朱世禎笑道:
“哪有什麼龍脈,我將來埋骨之處,便是龍脈所在。”
他說到這裡,笑意逐漸散去,語氣變得平淡:
“看來這兩個孩子找到的,是我永眠之所。”
“是的。”張饒之點頭,看向姚守寧:
“接下來的事,守寧說吧。”
姚守寧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她激動的跪直起身,轉頭看向朱世禎。
這位自出身之後便面容威儀,身上自帶霸王之氣的帝王轉頭看向她,神態罕見的溫和。
他不再像先前與張饒之說話時語氣銳利,威壓沉沉,更是有意的收斂了自身的威儀,聽姚守寧開口道:
“我在那裡,見到了您……”她說到這裡,又覺得有些彆扭,連忙道:
“……你!”
“……”
張輔臣聽她對朱世禎稱呼的變化,越發猜中真相,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駭然之色。
“看到你被一個道士盜走了屍身,帶離龍脈之處。”
“也就是說……”朱世禎其實聽張饒之說到後來,已經隱隱猜到了真相。
但他仍有些不敢置信,也不願意相信,等着少女接着往下說:
“之後你的屍體被妖族玷污,永眠於白陵江中,我母親受妖氣蠱惑,以白陵江水爲聘,將我姐姐許配給你。”
她說着說着,臉上露出彆扭之色:
“我姐姐與你夢中成婚,婚後有孕,到神啓29年時,腹中孩子已經三個月大了。”
說完,她又有些賭氣道:
“這事兒你看要怎麼辦!”
“……”
“……”
朱世禎自認爲自己生平經歷無數風浪,已經見慣了各種大場面,這世上恐怕沒有什麼事能令自己慌亂不知所措……
但果然人沒到死的那一天,最好是不要發誓立咒的,因爲這樣的場面,他是真的沒有見過——沒有什麼是比自己正當壯年時,卻聽說自己死了七百年後,屍體成精,繼而禍害了一個小姑娘,將人肚子搞大更糟心的事了。
尤其是對方的家人曾是故人,此時正坐在自己身側,以一種譴責、不滿的目光看着自己時,朱世禎都覺得有些頂不住。
張輔臣從之前種種線索已經猜到了一些端倪,但真正聽到姚守寧說出這些話時,他依舊震驚極了,與朱世禎面面相覷,兩人久久話都說不出。
“我……”
朱世禎感到眉心抽搐,太陽穴隱隱作痛。
他伸手揉着額心,想要開口解釋,但話到嘴邊,面對姚守寧指責的目光,卻又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打破沉默。
張輔臣冷靜下來,意識到了他的窘境,連忙道:
“小姑娘,這,這,七百年後,皇上已經……”
他嚥下了後面大不敬的話,苦笑道:
“照理來說,縱使皇上的肉身被妖邪褻瀆,繼而傷害了你的姐姐,可是人、鬼殊途,再者夢裡成婚,這如何能孕育出骨肉呢?”
姚守寧的目光被他引走,朱世禎鬆了一大口氣。
姚守寧望着這位前輩,她對儒家學派的人都很有好感,聞言就道:
“張祖祖,不是這樣的,我姐姐確實已經身懷有孕,這一點經過我、我外祖父,及長公主的見證,不會有錯。”
她認真的道:
“我姐姐腹中骨肉,極有可能就是大慶二代君天元帝,當日我在齊王墓中就已經感應到了。”
姚守寧這話一說出口,張輔臣再度面色大變。
朱世禎揉着太陽穴的手指一動,接着覺得眼珠都開始脹痛,甚至隱隱覺得坐在自己右手側的那個名叫柳並舟的年輕人都在瞪他。
“這,這……”張輔臣面對這樣的情況,也是啞然,姚守寧又接着說道:
“去年我生日時,曾預知到,未來的某一天,我會抱着孩子,交到太祖之手。”
她語不驚人死不休:
“而我來此之前,我姐姐腹中骨肉有龍氣顯現,並誘發狐妖現身,這更證明了我的預知。”
她將姚婉寧遇到危險,接着母親爲保護姐妹二人而被妖狐王重創,她受陳太微指引前往時空逆流之事說了一遍。
“這是我來到此地的原因,就是想尋找外祖父,想尋找應天書局,找到我的老師,我想要保護我的家人和姐姐,也想要確保我的外甥,將來可以如我預知之中一樣,被我平安送到七百年前,”她頓了頓,看向朱世禎:“……送到你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