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並舟先前的所想、所說,不過都是爲了暫時的安撫住姚婉寧,讓她不要做傻事。
因爲那一場夢中‘婚禮’,她與‘河神’之間有了牽絆,一人、一邪祟之間甚至有了孩子,此事本身就已經顯得異常詭異。
從先前的情況看來,姚婉寧對於‘河神’有一定的影響,所以在猜到事態嚴峻後,她生出了想與姚家所有同舟共濟的心。
但她心疼姚家人,擔憂柳並舟,同樣的柳並舟也擔憂這個外孫女的身體。
‘河神’畢竟已經是邪祟,受邪氣影響,行事順從本能怨氣的指引,即將爲神都帶來災禍。
以柳並舟這些年來對這樣的大邪祟的瞭解,認爲‘它們’並沒有理智,反倒受邪性影響,說不定會優先攻擊‘它們’身前親近的血親。
若情況真是這樣,姚婉寧留下來不止沒用,反倒可能有危險。
“好。”姚守寧毫不猶豫的點頭應承:
“按照我先前所說的話,讓大哥帶着姐姐,暫時離開神都,以替娘祈福的名義,住進青峰觀裡。”
神都城大亂在即,留在城中的人恐怕都難逃一死。
姚若筠只是個普通讀書人,稍有力氣,可在妖邪的力量面前,這些力氣卻不堪一擊。
七月十五日,傳言之中的鬼門關大開之時。
姚守寧後背生寒,手足冰冷。
她抿了抿脣:
“外祖父,我預感到——”
屋裡僅剩了祖孫兩人,她並沒有隱藏自己的預知:
“‘河神’即將來臨,‘他’來的時候,我,我看到了您……”
想起幻境之中柳並舟的慘狀,她眼眶一紅,隱忍多時的眼淚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刷’的流了出來。
就在這時,一隻修長的手捏了方疊得齊整的帕子遞到了她的面前。
她怔怔的伸手去接過,卻見柳並舟含笑望着她,眼裡帶着瞭然與心疼之色。
“我看到了您爲救城中百姓——”她有些激動的說着,卻見柳並舟並沒有因她的話而意外,因此話說到一半,她頓時止住,又淚眼迷濛:
“您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她哭着問。
‘唉。’柳並舟似是無聲的嘆了口氣,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溫聲道:
“守寧別傷心。”他似是有些頭疼,一雙斜飛的花白長眉輕輕皺了皺,接着道:
“三十多年前,我們知道了妖邪的目的,知道了‘河神’的存在,弄清楚了‘他’的身份。”
應天書局之後,張饒之就猜到‘河神’滅世這一天遲早會來臨。
“外祖父活到這把年紀,經歷了許多。”他微微笑着,伸手去摸姚守寧的頭頂:
“我這一生雖未入仕,卻亦飽覽詩書,可從書中修身養性。而你外祖母雖說早逝,卻給我留下一雙女兒,亦各有家庭。”他爲人豁達,哪怕明知死訊,卻並不愁容滿面,反倒笑着寬慰哭哭啼啼的外孫女:
“你娘生了三個好孩子,致珠雖說不幸早逝,卻亦留下了妙真、慶春。我早年獨身,晚年卻仍孫輩滿堂,如今更能享受天倫之樂,有女、有婿、有你們圍繞在我膝下,各個孝順聽話,這豈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外祖父……”姚守寧聽他話中似是透露出一種了無遺憾之感,不由心慌的喊了一聲。
“人終有一死,便如花謝花開終有時,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柳並舟微微一笑,說道:
“守寧,伱的張祖祖是個十分豁達有趣,且又很有智慧的人,他的一生遠比我豐富多采。”
張饒之年少成名,身爲大慶當時唯一的大儒,是文壇的領袖,人人追捧,就連皇帝對他亦多有禮遇。
他名、利俱不缺,“可他在應天書局之後,從你口中得知他在應天書局不久之後便會身死——”
提到自己的恩師,柳並舟原本平靜的面容終於有了情緒的起伏,他的語氣有些哽咽,眼中淚光閃閃:
“他並沒有留戀紅塵,與天抗爭,而是坦然的赴死,就是不願亂了天命,不願已知的歷史紊亂,怕影響了未來大局,爲後輩們帶來麻煩,爲天下帶來禍事。”
對於一個修行有成的大儒來說,他死時正當壯年,以他修爲,縱使再活幾十年亦不在話下。
可他最終自絕生機,以畢生修爲凝結爲一顆儒道之心,交到了柳並舟手上,囑咐他按照事情發生的順序,將來交到姚若筠的手裡。
“他老人家臨終之際,交待我要心懷仁義,庇護天下。”
除此之外,他沒有再說多餘的話。
他似是對自己的眼光極其信任,不害怕看走了眼,也不擔憂柳並舟因爲面臨死亡的恐懼而生出二心,做出一些打亂歷史舉止。
“他用生命爲我上了最後一堂課,就是堅守仁義。”
這就是真正的大儒,真正的儒家氣節!
其豪氣魄力不輸武夫,遠勝一般人。
“從那時起,我就已經打定主意,當‘河神’來時,我會以身守城,完成老師他老人家臨終所託,讓世人知道,我柳並舟,乃是大儒張饒之之徒,我並沒有辱沒老師的名聲,沒有埋沒儒道的氣節!”
姚守寧不是第一次預知到柳並舟面臨的險境,也不是第一次提醒外祖父即將可能會面臨的事,但這卻是祖孫二人首次鄭重的提起這個話題——關於‘柳並舟之死’。
外祖父坦露心意。
他早就已經心存死志,從當年目睹張饒之坦然面臨死亡之後,便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心靈衝擊,他這一生都在等。
“相比起前人的逝去悄無聲息,我卻在守城之中轟轟烈烈而死,這是上天對我的恩賜。”柳並舟笑眯眯的看向姚守寧:
“我沒有什麼遺憾,唯一有些歉疚的……”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目光看向姚守寧,眼中帶着愧疚:
“就是讓你目睹了這種不好的場景,讓你心生憂慮。”
“外祖父……”姚守寧哽咽,心中生出百般滋味。
柳並舟知道死期將至,不止沒有感到難過,反倒還在心疼自己。
她有些難過,淚盈雙眼,突然小聲的道:
“七月十五日。”
“什麼?”柳並舟摸着她腦袋的手一頓,姚守寧強忍悲痛,又重複了一次:
“七月十五日,”她補充道:“我感覺那是‘河神’會現世,而您……”
後面的話她沒有再說,柳並舟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眼中露出喜色:
“看來你這些日子隨空山先生學習大有進益,已經可以預知到具體時間……”
柳並舟前一刻還在爲姚守寧的進步而感到歡喜,下一瞬他又想到了更現實的事:
“七月十五,傳聞中鬼門關開之時……”他的臉上又染上了焦慮:
“今日已經七月初六,也就是說,還有足八天的時間準備。”
‘河神’現世會帶來天災大劫,極有可能會塗炭生靈,僅僅八天時間完全不足以解決此事。
更何況,隱藏在‘河神’身後的,還有蠢蠢欲動的天妖一族,有邪異非凡卻又修爲通天的陳太微。
神都城中,掌控了京都命脈的是行事極端的神啓帝!
“八天、八天……只有八天時間了……”
一向鎮定自如的柳並舟也失去了平靜,雙手交握於腹前,來回踱步。
姚守寧見他全然沒將自己‘死期’放在心上,心中不免又覺得更難過了些,但她也知道事情有輕重緩急之分,外祖父重大義而輕自身的生命,她便不該在這裡無謂的難過,應該想辦法一同渡過難關纔對。
對!事在人爲!
她精神一振,突然想起一個事。
在她血脈覺醒,曾與世子前往代王地宮穿越時空,回到過去,並改變了歷史之後,長公主曾提醒過她:歷史不可變動。
過去細微的變動,可能會爲將來帶來不可估量的改變。
隨着她掌控了時間法則,她越發能深刻的意識到自己的力量的重要性。
可是過去的歷史不可更改,未來的呢?
辯機一族人對於未來的預知之力,難道就是眼睜睜的看着壞事發生,而不去做任務努力,最終等待惡果來臨不成?
不可能!不可能!
姚守寧搖了搖頭,她心中另一道聲音響起:過去的歷史不可改變,但未來則是掌控在自己的手裡。
辯機一族天賦血脈讓她‘看’到了未來發生的事情,但這並非最終結果,興許只是一種提前的預警,讓她早做準備。
她想到這裡,眼睛裡多了絲希望。
“外祖父,公主是不是快回來了?”
長公主前往晉地籌集糧食已經有一段時間,上個月的時候柳並舟還收到了她的來信,信上說了兩個好消息。
其一:世子已經尋到了足夠的養魂陰沉木,且神武門的人早就收到消息趕往晉地,一旦木材收齊,便能着手打造養魂棺,請姚家人放心。
其二:朱姮蕊耗費多年積蓄,且搬空了晉地的糧倉,超額完成了當初預定的目標,只待今年最後一批粟糧成熟,便會令人速度收割打包裝車,最多月餘,便能返回神都城。
這封長公主的來信是六月中旬時收到,從信上時間看來,她寫信時是在六月初的樣子。
興許當初她擔憂柳並舟一人留守神都,怕他擔憂,才寫信來寬慰他的心。
“照信上所說,應該是已經回來了纔對。”
朱姮蕊六月時認爲月餘時間便能收整行裝,重返神都,月餘時間便能回城。
“興許是大隊人馬出行,又耽擱了幾天……”
如果是其他時候便罷,偏偏在這個時候晚歸。
柳並舟的眼中露出隱憂,半晌之後嘆了口氣:
“不管那麼多了……”
“別擔憂。”姚守寧卻突然想起了一個事:
“在‘河神’到來之時,長公主一家必會及時趕到的。”
她這一次的預知主要是圍繞柳並舟,但姚守寧卻想到第一次預知此事時,分明是看到了世子一家人。
只是那時的情況仍很危急,‘河神’佔了上風,大水瀰漫了柳並舟所製造出來的光罩,大家或多或少受了傷,已經陷入了絕境。
不過她看着外祖父的臉,並沒有將這樣的話說出口。
“那就好。”柳並舟沒有注意到姚守寧說完話後表情有一瞬間的遲疑,興許他已經意識到了情況不妙,但他強迫自己並沒有往那個方向去想。
“但無論怎麼樣,我們不能坐以待斃。”他吩咐着:
“守寧,你稍後便照我們先前所說,讓妙真督促婉寧收拾行囊。”他神情嚴肅:
“不止是妙真、婉寧,同時讓人通知你姨父,再告知你父親一聲,讓他們帶着你娘,全部出城。”
大禍將臨,姚家人提早離開漩渦纔是正事。
“你也走,不要留下來。”
“我不走。”姚守寧搖了搖頭,柳並舟頓時大急,姚守寧連忙道:
“外祖父聽我說。”
少女仰頭看他,嘴脣緊抿,眼神堅定:
“外祖父,我真的不走。”
‘唉。’柳並舟嘆了口氣,他有些頭疼:
“我知道你關心外祖父,可在我心中,若說還有牽掛,便唯有你們。你們一家人若離開神都,脫離了危險,我才心無負擔,能全心全意應付此事。”
“不是這樣的。”姚守寧聽到這話,搖了搖頭:
“外祖父,您有您的堅持,我也有我的想法。”
她聲音輕細,但神情卻異常堅決。
這個柳並舟初時見她還面容稚嫩,有些愛哭的少女,不知不覺間的在成長,慢慢變成如今也在學着頂住風雨的小樹,試圖爲姚家人遮蔽危機。
“您說我們離開神都便脫離了危險,”她語氣頓了頓,目光直視柳並舟:
“可如今危機之下,哪裡還有真正的安全之地?”
神都城如果覆滅,那麼大慶、天下的崩塌則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柳並舟是抵擋‘河神’帶來災劫的第一道閘門,若他擋不住,這輪災禍會席捲天下,爲天下蒼生帶來覆滅。
而等待了七百年的妖族則會趁勢而起,吞併人類,使得人類重回七百年前的險惡環境之中,甚至落入遠比七百年前更艱難的困境裡。
“所以我覺得根本沒有什麼脫離危險。”
屋子裡安靜了下來,柳並舟沒有說話,只是愣愣的看着外孫女。
姚守寧的聲音很輕,但話中帶着的份量卻很沉:
“逃離也只是暫時而已。”
她的話說中了柳並舟心中最擔憂之處,他緘默不語。
“可是……”良久之後,他張了張嘴,姚守寧則也跟着同時出聲:
“可是姐姐他們還是要出城的。”
柳並舟愣了愣,接着看向姚守寧。
卻見少女也在偏頭看他,眼中未乾的水跡浸潤了睫毛,但她嘴角微揚,帶着淡淡的笑意:
“就是我留下來而已。”
她深怕柳並舟不答應,不等他說話,急急的道:
“我想要留下來保護外祖父,也想要像張祖祖,外祖父你們一樣,爲神都盡一份力。”
柳並舟的鬍鬚顫了顫,她又道:
“我跟着老師學習了很長時間,也能幫上很多忙的,比如我預知到了‘河神’到來的日子,就是最好的證明。”
說完,她忐忑的看着柳並舟,小聲的喊了一聲:
“外祖父,好不好嘛?”似是深恐他不答應,又小心翼翼道:
“您就是不答應,我也會偷偷留下來的,到時說不定還會壞事……”
她這句話險些將沉浸於感動之中的柳並舟逗笑,他心中熨帖無比,臉上卻故意不動聲色:
“你知道城中危機將至,剛剛還勸說外祖父,怎麼這會兒自己又說這樣的話呢?”
他沒有應承,可從他語氣、神態看來,他已經沒有了拒絕姚守寧的意思。
姚守寧感應到這一點,心中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接着露出笑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說完,忍不住吐了下舌頭,低聲吐槽:
“還不是跟您學的。”
一脈相承!
柳並舟從張饒之的身上,學會了捨身取義的勇氣,而這份勇氣與擔當,隔了一代血脈,又傳給了自己的外孫女。
他這一刻心情激盪無比,生出後繼有人之感,眼眶一酸,險些失態。
直到他強行忍住心中澎湃,眨了眨眼睛,壓下了腦海裡的諸般念頭,才笑道:
“好的不學,盡學這些。”他目光慈愛,又叮囑着:
“你留下也行,但你要答應外祖父,如果情況不對,便即刻離開。”
“您放心。”姚守寧點了點頭:
“我會的。”她已經在學着掌控時光,不止是神都城無法困住她,就連時間也在她掌控之內,若她想走,是沒有人留得下她的。
柳並舟鬆了口氣,又交待着:
“那就好,但你娘、你姐姐他們必須要走。”
“好,我回頭就讓他們收拾東西,明日一早定能出城。”
她說完之後,柳並舟點了點頭,道:
“我也要在這之前,做一些事。”
他需要親自面見神啓帝,請他停止殺戮,阻止城內怨氣沖天,吸引‘河神’。
同時,他也要承擔原本朱姮蕊、顧煥之等人的職責,勸說神啓帝下令,引百姓出城。
哪怕正如姚守寧所說,這些只是暫時的逃離,但只要少有人死,‘河神’帶來的天災興許不會那樣強橫。
這天下還有姚守寧、陸執、溫景隨,以及許許多多的年輕人都在成長,只要保留了種子,終有一天,說不定便會有像七百年前的太祖等人那樣的年輕人成長起來,橫空出世,拯救天下,殺滅妖邪!
“好。”
姚守寧點了點頭,說話的同時,她的腦海裡飛快的閃過一幕:嗩吶吹奏的哀樂聲響起,一間掛滿了白帆,佈置成靈堂,停了一具棺材的屋子。
柳並舟想要進宮說服皇帝,但他並不會成功,鎮魔司的人不日將會來到姚家,向姚家下罪!
她的心中生出陰霾,再看外祖父時,他愁眉緊鎖,顯然也對入宮之行不抱多大希望的樣子。
興許他已經料到了後果,但正如他所說,有些事情,哪怕明知有危機,卻也總得要有人去做。
只是這樣的事以往是長公主去幹,如今長公主遠在晉地,神都城中,唯一不是倒向神啓帝,且還真心想爲天下做事,並且有能力做這樣事的,除了柳並舟之外,便再無旁人。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姚守寧見柳並舟陷入沉思,沒有再打擾他,而是悄悄的提裙往屋內行去。
她準備看一看柳氏,便去準備送姐姐等人出城的事宜。
進入內室之前,她轉頭看了外祖父一眼,他面向窗外,看着那層層升高的怨氣,身影似是都顯得有些沉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