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在電視上看到的,是硝煙已經瀰漫,事件開始發酵的階段了。他錯過了這場輿論戰裡最爲跌宕起伏、峰迴路轉的開頭。
正如前文所述,在g市,爲了優化政府辦事效率而進行的信息化工程已經形成了一套成熟的體系,像是票務系統建設這樣的招標會,數額在數千萬上下的,能夠吸引到的注意力也不多——這一切的前提是,沒有人故意在這裡頭攪局。
偏偏曲南希跟g市日報的記者“聊了一下”。
這一下不得了。
曲南希上任至今不夠半年,就以其過於年輕的年紀、出衆的相貌與近乎於一步登天的職業起點,受到了社會上許多人的關注。這種關注力貫穿了整個充滿活力的沿海外貿商業鏈,以星環國際的影響力輻射圈爲起點,在社交網絡添油加醋的戲謔渲染下,甚至以類病毒式傳播的方式,擴展到了一般人的領域。
簡單來說,曲南希早已以令人震驚的速度紅了起來,而他初上任時爆出的“監控視頻事件”和後續撲朔迷離的發展,更是讓許多媒體對他緊盯不放。可以說,曲南希本身是具有話題性的,他深刻地瞭解到這一點,卻在招標會落選後,向g市日報的記者承認自己“決策失誤”。
這一句認錯的話,對大部分人來說都算不得什麼,畢竟人總會犯錯。“名人”卻是不能夠犯錯的,因爲他們一旦犯了,輿論就會蜂擁而至。曾經讓他們感到驕傲的來自於他人的關注,瞬間變成了尋找道德瑕疵的探照燈。
招標會結束的當天晚上,社交網絡上就流傳出了“星環旗下互聯網公司投標失利,新總裁承認決策失誤”的消息,引起了一些人的小範圍關注。
緊接着,第二天,g市日報財經版以大幅版面刊登了對曲南希那短暫的十幾分鍾專訪內容,結合蒐集到的周邊材料,以星輝互聯網公司投標小項目失敗爲背景,打出了大大的《星環末路?!》之類的誇張標題,將曲少爺在這次下游企業招標會上的錯誤引申到未來的星環國際的發展上。
文章一路唱衰星環國際集團的未來走向,稱集團股東會推薦曲南希擔任總裁一職“不甚理智”,又指曲家在星環董事會中一家獨大,有靠裙帶關係維持其在集團內部的話語權的嫌疑……如此這般,報道一出,立刻將曲南希和星環國際推到了風口浪尖!
隨後,彷彿背後有隻黑手在推波助瀾,網上逐漸挖出曲南希上任星環總裁之前,在投資和經營互聯網公司時的幾個失敗項目,一夜之間似乎就要將這個本來“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打入泥潭,往他身上貼上“太過年輕肆意妄爲”的標籤。
果然,第二天,在港上市的星環國際股價就急挫數個百分點,收市時情況極不理想。董事會召開緊急會議,多個股東要求曲南希的正面解釋,部分激進派如樑股東等沒有資格進入董事會的人,甚至在會外要求曲南希引咎辭職。
這不痛不癢的、或者說本來就在預計範圍內的質疑沒有讓曲南希吃多少苦頭。曲少爺讓蕊蕊將早就準備好的數個公關方案往會議桌上一放,董事會立刻消音。而股票市場上的動靜更是曲家一系爲了聚攏話事權而早有預謀。戰鼓已經擂響,一切盡在不言中。
等“決策失誤”這個新聞已經再無可炒之後,媒體開始從邊角料裡扒糞。
某財經雜誌駐g市的記者盧雄,在塗豔紅的報道出來之後,一直帶領着手下兩個實習生暗地裡策劃着南方一帶招標會內幕專題的他,將早前已經在星環內部的消息源幫助下完善的系列報道,以“票務網站招標黑幕”爲序章,迅速在一衆還徘徊在星環總部的廣茂大廈樓下期待着撞大運的媒體中脫穎而出,接二連三爆出了本市政務系統信息化招標裡的種種潛規則,矛頭直指掌握沿海經濟大權的柳姓高官。
文章在雜誌網站發出不夠兩個小時即被屏蔽。雜誌版面也因受到不明壓力而被盡數撤換。但因此前曲南希及相關的招標會被高度關注,該報道已經在社交網站上流傳出去,而最引起民衆關注的那場票務網站招標會上,星環國際集團和宇和通信科技公司的超低出價立刻引起了各種猜測。本來置身事外的宇和科技瞬間被拉入輿論的泥沼。
局面一片詭譎莫測。
這場本來以“曲總裁自污”爲火種的媒體狂歡,似乎已經隱隱約約將兩間紮根深厚的大企業捲進了未知的漩渦中。
……
位於市中心的廣茂大廈,是星環國際集團在g市的辦公點。廣茂大廈的設計在附近也算獨樹一幟,從繁華的交通幹道進入廣茂大廈前的市民廣場,遠遠地,就能看到它海藍色的鱗狀外壁反射出的燦金色的細碎陽光。
溫俞坐在車內,透過深色的車窗,出神地注視着正在漸漸靠近的那幢沒入藍天的商務大樓。廣茂大廈頂端是削尖的斜,像從天際彼端漏下的水簾匯聚到了一個透明的瓶子裡似的,建築從上往下漸漸變得渾厚凝重。
想到那個人就在這幢大廈的某一層——也許是頂端——透過辦公室漂亮的落地玻璃窗凝視着下方几乎縮成一塊污漬般的自己所在的車子,溫俞的神經末梢就會不由自主地受到激動和屈辱的撕扯,疼痛感和征服欲瞬間浸染全身,如同有一條無形的鎖鏈將他鎖在了原地,讓他避無可避,動彈不得。
“溫俞,溫俞?”
宇和科技秘書部的小芳姐站在車外,看着他,顯然已經等待多時。溫俞擡頭看去,只見車子已經停在了廣茂大廈的地下車庫。男人幾乎停滯的思緒終於重新運轉起來,臉上的笑容習慣性地彎到恰到好處的地方。
“對不起,小芳姐,我走了一下神。”
溫俞從車裡鑽出來,朝小芳姐歉意地點了下頭,隨即走在對方一步開外。
宇和科技這一行人都是被董事長張宇派到星環這裡來的“交流團”,至於交流些什麼,對於這兩個在業務上有所競爭的企業來說,當然不會是來交流成功經驗的。
這些人在近幾天“招標會黑幕”正鬧得沸沸揚揚之際來到星環,很明顯,更多的是希望來尋求合作的——商場上沒有永遠對手,這個道理大家都懂,更何況,在這件事上,張宇能夠看出,相比起過於被動的宇和科技,星環國際、或者說曲南希本人,明顯掌握着更多的主動權。
在前臺諮詢過後,進了電梯,溫俞專注地盯着隨着升降箱一起一點一點攀升的數字,有點說不清自己在聽到前臺小姐說“曲總已經在等你們了”時的那種奇妙的感覺,究竟是什麼造成的。
自從進入廣茂大廈的範圍後,男人就已經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曲南希的變化,溫俞在他從宇和辭職之後的幾次會面中已經有了深切感受。然而,到了此時此刻,男人不得不承認的是,相比起從前那個對他過分順貼的曲南希,現在這個身上籠罩着諸多光環的曲總裁,對他的吸引力似乎更加強烈。
如同擺設在家中從不曾留意過的壁畫,忽然被別人拿走掛到了藝術館裡。似乎只有到了這種已經無法挽回的境地,某種感情纔會姍姍來遲地演繹什麼就叫悔恨和不甘。
溫俞的心中沒有悔恨。有的只是強烈的渴求。
電梯到了。金屬門緩緩滑開。出現在眼前的是忙碌中保持着適當的靜謐的開放式辦公室。走過這片設在總裁辦公室外面的秘書辦公區後,便看見了曾經就職於宇和科技的熟悉的臉孔。
“小芳姐,好久不見。”蕊蕊一身職業套裝,長髮利落地梳成了高高的馬尾,臉上的笑容自信又不失禮貌,“曲總在裡面,各位請進。”
對方公事公辦的口吻,以及相比起從前更加光彩四射、盛滿朝氣的眼眸,不僅讓本來想要寒暄的溫俞閉了嘴,就連一向對這個工作能力優秀的女孩照顧有加的小芳姐都感覺到,在此時此刻,無論說什麼都是不合時宜的。
於是幾人之間再無交流,在蕊蕊的注視下走進總裁辦公室。
溫俞一眼就捕捉到了曲南希的所在。
青年閒適地站在窗簾側面,身上的西裝三件套是不起眼的鐵灰色,堪堪將他的骨架和肌肉線條繃得修長漂亮……如果只是這樣,那麼曲南希的存在感也不至於濃烈得讓剛進門的幾人同時屏住了呼吸。
關鍵在於,曲少爺那張俊逸的臉被光和陰影同時切割,掛上意味不明的笑容時,彷彿被雨水淋溼了妝容的淨角,一半文雅、一半張狂,似乎連靈魂都被光斑所割裂腐蝕,整個空間中都充溢了他漫不經心又過分傲慢的氣息。
“坐。”
曲南希離開那片被百葉窗和簾子篩漏得詭異的光線,徑自走到辦公桌後坐下,看向宇和幾人吐出的那個字既無尊敬,也不蔑視,語氣平靜得彷彿招呼一個進門打算報告項目進度的員工。
小芳姐在宇和秘書部工作多年,接觸過不少大大小小企業的掌權人,一直都是張董在外交方面的得力助手。曲南希的態度過於公式化,而他所展現的氣質偏偏又過於獨特,這種矛盾的感覺,越發顯得眼前這位年輕的總裁,對他們的到來並不熱衷。
要說原因的話……
女人給了身旁的溫俞一個微妙的眼神。
而自進門開始,就一直沒有將目光從曲南希身上挪開過的男人,則適時露出了平和親近的笑容。
這個笑容是如此的虛假,虛假到連眼裡灼熱的欲/望都掩飾不住。溫俞終於知道縈繞在心頭的那種奇妙的感覺是什麼了,那是在靠近本屬於自己的所有物時所產生的虛榮的快感。快感產生的同時,又會被“這個青年已經不再只注視着我了”的事實澆滅,令他心底漸漸生長得越發扭曲的感情通通轉化成渴望。
……本來是我的。
……這個人,曾經爲了我而呼吸。
……縱使那個溫和安靜的曲南希已經被命運摔碎,現在的這個人,他驕傲張揚的眼眸,他居高臨下的笑容,他沸騰滾燙的血液,他的一切,本來都是我的。
男人眼裡的光熱烈了一瞬,又重新被親切的笑容所覆蓋。
溫俞這種善於僞裝的人平時越是慣於展現完美的笑容,此刻他的笑容裡那種虛假便越是顯得尤其突兀和無力,以至於令本來對溫俞的性格有些把握的小芳姐,都不由得因男人如此的失態而驚訝。
兩人順勢坐了下來。隔着辦公桌,坐在那邊的曲南希的表情徹底隱在了黑暗裡。
“你們有什麼要說的?”
曲少爺連寒暄都省下了。
“既然曲總單刀直入,那我也有話直說。”在小芳姐眼裡,曲南希畢竟年輕,又是曾經共事、也算被自己關照過的孩子,因此說話時不禁多了些隨意,“最近,貴公司和我們宇和科技都被所謂的‘招標會黑幕’的謠言套住了。我們張宇董事長的意思是,希望能夠整合雙方的公關資源,共同擬定危機應對措施,挽回公司形象。”
“哦。你是奉命來尋求‘合作’的……”曲南希輕描淡寫地點了下頭,瞟向了神態一直顯得有些壓抑的溫俞,“那這個人是來幹什麼的?”
溫俞微微一怔。
謝謝腦殘福音扔的兩個地雷~~麼麼噠~!
最近大家好冷淡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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