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後,休養生息的花不語再次忙了起來。
應侯順天八月七日,花不語在時非深的陪同下,帶起了繪畫工具去了丞相府。丞相府年久失修的程度超出了花不語的想象——灰瓦佈滿青苔殘缺不全,磚牆上茅草橫生囂張至極,院落石板縫中生長着青綠茂盛的狐尾草,有一兩個下人在精心打理,上百根細長的穗兒,結滿了千百顆籽粒,毛茸茸的搖曳在風裡,彷彿調皮的小狗在抖動着尾巴。
荒涼、荒蕪,沒什麼人氣。
一國丞相府竟然是這副德行,花不語咋舌極了,這裡倒像是個平民窟啊。
在花不語的印象裡,狐尾草象徵着堅忍、不被人瞭解的、艱難的愛,看着滿院落的隨風跳舞的狐尾草,花不語不禁拉住了時非深的手,試探地問了一句:“盛相與他的夫人,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時非深拉住花不語的手,將她牽引着邁入府中:“你見了便知。”
盛晴沒有遠迎,聽他的管家說,他正和丞相夫人在後院亭裡下棋呢。
見到時非深和花不語的盛晴自然是有些吃驚的,畢竟他們沒有提前告知一聲。一番寒暄過後,時非深說明了來意,盛晴熱情的爲他們介紹自己的妻子——御史大夫霍忠明的長女霍瑕衣。
霍瑕衣與盛晴年紀相仿二十七八,花不語見到她的時候,她同盛晴一樣襲粗布麻衣,頭髮散挽。花不語站在時非深身側打量了一番她呆會兒要作畫的對象:霍瑕衣身形高挑,臉部絲毫不見官家小姐該有的水靈及白皙,反倒生得粗黃,眼睛很大鼻樑高挺嘴脣較厚,儼然一副男子相貌,只是比男子相中多生了些許女子的陰柔。
她右手正執一枚黑子,待落在棋盤中劫殺盛晴的大龍,見到有生人來訪,斷斷將一盤精彩的對殺用手掃進亭外的池水裡,然後雙眉一皺,扯過盛晴的耳朵,怒道:“好不識相!”
“夫人息怒,這、將軍和他夫人只不過來看望看望咱們,不必大動肝火。”盛晴忍着疼痛,與霍瑕衣解釋。
霍瑕衣暴龍噴火,盛晴無可奈何,看得花不語一愣一愣,時非深輕聲耳語:“盛相夫人是出了名的怪脾氣,不能讓盛相以外的人看見她下棋,不然,潑辣的性子一發不可收拾。”
花不語似懂非懂,但她清楚的知道了一件事——
盛晴懼妻。
“叫他們出去!”霍瑕衣大吼,猛推了盛晴一把,力道極大,幸得時非深攔救,不然定要落入池中。
盛晴抓住霍瑕衣的手,寧死不從:“使不得啊夫人!”然後她拉過花不語,推到霍瑕衣面前,“喏,將軍夫人就是你一直都想見的那位速寫神手!”
講到這,霍瑕衣才堪堪收回暴亂中的手,雙手大力按上花不語的雙肩,雙目閃爍寫滿期待與興喜:“就春?你就是就春?”
“呵、呵、夫人,我不叫就春,我是不語。”花不語乾笑着,她的肩膀怕是要廢了,丞相夫人好生大的力氣!
霍瑕衣立馬整裝就發,拾起一枚白子坐在亭欄邊,轉聲道:“麻煩不語夫人,請爲我也畫一張吧,速寫。”
一旁的盛晴激動的形象與之前到將軍府裡的沉着精明簡直判若兩人,他握拳:“夫人!就這個姿勢極美!”隨之又對花不語道,“將軍夫人,快!請快作畫吧!”
懼妻,是因爲愛。
花不語滿頭黑線……這一家人,思維也太跳躍了吧?她轉頭去看已經坐下來的時非深,泫然欲泣,湊近他耳邊嘟囔:“非深,我想落跑……”
時非深拍拍她的手背,溫聲:“讓本將開開眼界吧,你的速寫。”
最後,花不語趕鴨子上架,還是畫了幾幅霍瑕衣個人以及她與盛晴合影的Q版速寫。炎炎八月,花不語畫完以後幾乎要脫水了,丞相不愧是丞相,能把她吃得死死的愣沒讓她停筆;丞相夫人不愧是丞相夫人,能把丞相吃得死死的愣沒讓丞相放過她……
而且摳門的是,丞相一家還不留他們吃晚飯,作完畫立馬趕人。
“丞相生活拮据,人盡皆知。”時非深坐在馬車裡同花不語說道。
花不語捧着水壺牛飲解渴,咽聲道:“這不叫拮据,這叫摳門兒!連口茶也不請人家喝,小氣吧!”
時非深抹去花不語下巴上的水漬,說:“丞相一年的俸祿共四千兩百斛,比當朝任何人的都多,你可知他爲何還會生活拮据?”
花不語搖頭,一會兒後卻又點頭,見時非深挑眉等她說話,她便猜測性的說道:“莫非?他捐了?救濟貧苦百姓?”
“也可這麼說,”時非深透過空鏤的車窗看向官道上來往的百姓,繼續說道,“荊日乃是王都,自然風調雨順,可遠在邊境的百姓,不僅要時時擔心其他國家的侵犯,還常遭受天災之苦。北域雪災南疆洪澇民不聊生,上級官員苛捐雜稅剋扣救災銀兩,王都享受的大臣們居安不思危毫不在意。”
花不語注視着時非深越來越擰的雙眉,不禁擡手撫了撫他眉頭的疙瘩:“盛相親自將自己的俸祿送到了那些需要的人手中,不讓那些貪官污吏有可趁之機?”
時非深凝着花不語擔切的目光,點頭:“嗯,盛相改制商政,行使官民同稅自由,每年到地方進行不定期考察,一般不提前告知,行動秘密,十年來撤了不少捐官無能者。他死諫聖上,廢除捐官制度進行人才破格選用,不計年齡,一改朝堂烏煙瘴氣,大得百姓擁護,清正廉明。”
“賢相?”花不語真切的反問時非深。
“賢相。”時非深認真回答,果斷不猶。
花不語這下明白了,時非深要帶她來給霍瑕衣作畫的真正目的。
時非深將花不語的手執入掌中:“你可知捐出俸祿親自押送,是誰的主意?”
“丞相夫人。”花不語用的是陳述句的語氣。
“霍夫人在出閣前就提過要霍思明如此做,但奈於霍思明爲一朝御史大夫,負責監察百官,代表皇帝接受百官奏事,不能如此莽撞行事,便沒有答應。盛相聽聞一求三月誓娶霍瑕衣,霍夫人你也見過了,自古女生男相視爲不吉,衆人極力勸阻,盛相卻力排衆議,娶得她爲妻一生不納。”時非深頓了頓,他在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盛相和他夫人的故事。
花不語聽得津津有味卻見他停了下來,正想開口,時非深又繼續說道:“婚後霍夫人似乎對盛相視如敝履,不屑一顧。但盛相仍舊進行了改制,不屈不撓。”
“爲什麼?霍夫人現在看來,並不是討厭盛相的啊。”花不語奇怪了。
時非深道:“除了因爲這些能夠真正給百姓的生活帶來益處,還因爲……”時非深停頓了片刻,他凝住花不語略帶探究的眼睛,緩緩道,“愛之深、情則切。”
花不語眨了眨眼,她恍惚間看見了那滿院落搖擺的狐尾草,青綠惹眼。
堅忍、不被人瞭解的、艱難的愛。
這是,盛晴與霍瑕衣的真實寫照,不因相貌,只因心意。
一瞬間,時非深深藍的眼投進花不語眼簾內,她像是被海水輕柔的擁抱了,沉靜深蘊的海洋,卻是魚兒們安樂的窩。
花不語捂着自己的嘴巴,生怕它一個不留神便說出不得了的話。時非深不做多言,靜靜的看着眼前人,目光清晰明朗。
不久之後,四下便傳出大將軍靠攏丞相的消息了。 шωш ★ⓣⓣⓚⓐⓝ ★c○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花不語都見不到時非深的人。日子又回到了他們冷戰之時的那副模樣,她依舊尋找着矢車菊,依舊期待着回家,但唯一不同的是,花不語明顯感覺到,她回家的信念沒有了之前的強烈,反倒生出幾分猶豫。在她睜眼發現自己仍在封陌國時,心裡竟會溢出點點慶幸。
慶幸?她在慶幸什麼?
應侯順天八月十五,仲秋。
時非深攜花不語進宮參加中秋宴,朝野共賞佳節。
饗酒至半,花不語單獨被孝瑾皇后邀至後花園。
“百花宴一別,聽聞夫人病了,可還好?”皇后細聲詢問,倒讓花不語受寵若驚。
花不語謙身:“謝娘娘關心,臣妻即已大愈,無礙了。”
皇后近前一步,拉過花不語隱在袖下的手,擱在掌心上,她鳳目微柔,說道:“那本宮便可放心了,可憐的孩子。”
花不語不敢有其他動作,只由得皇后拉住自己的手,輕聲:“臣妻惶恐,讓娘娘費心了。”
孝瑾皇后牽着花不語在園中信步,完全不把前庭熱鬧的絲竹宮樂聲放在耳中。在那靈淡的宮燈下,皇后微蹙墨眉,似乎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
花不語瞧出端倪,便小心詢問:“娘娘,可是有事要同臣妻說?”
“……你到是個機敏的人兒,本宮確實有事欲同你商量。”皇后喜歡花不語這是事實,但因爲喜歡的同時,又不得已給她帶去些麻煩。
“娘娘但說無妨。”花不語放開了一些,不讓自己被自己的緊張壓抑的喘不過氣來。
皇后吞聲,片刻方纔開口:“你可介意,馥芸與你同侍一夫?”
……
安靜了。
隨着皇后的這句話,花不語猛然覺得周身安靜了,沒有宮樂,沒有蟲鳴,也沒有風聲。
“……”花不語愣愣地看着皇后,臉色不期然的有些蒼白,“娘娘的意思是……”
皇**緊了花不語微微顫抖的手,重複了一遍:“只要你同意,馥芸情願自貶身份心甘做小,決不動搖你正室的名號。”
這是應馥芸畢生的心願,她做母親的,明知會給花不語帶去傷害,卻不得不存有私心。更何況,這關係到她心愛的兒子的未來,爲了能爭取到大將軍做妹婿,她就必須如此!
花不語倒退一步,確定沒有幻聽,她擡眼,對上皇后急於知道答案的眼神,啓脣:“……爲何、不去問將軍?”反倒過來徵求她這個妻子的意見。
“本宮早已問過時將軍的意思了,他言只要你同意,他便無異議,”皇后摸了摸花不語泌出細汗的光潔額頭,似心疼又似不忍,“本宮知你定是不願的,本宮亦不願用皇后的權勢強求你,沒有哪兒個女人願意同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只是馥芸……自十一歲對時將軍匆匆一瞥,七年來竟無法自拔,你也體諒體諒她的這份心吧。”
原來她已經問過他了,原來他是這麼回答的。
是啊,這份心思是應該去體涼的,皇后放下鳳儀前來同她好聲好氣商量,她是應該識相些,體諒的。
只是,她的心思,誰來體諒呢?
她這份欲語還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