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晉時劉玄石飲一杯千日酒,醉倒千日,與死屍無異,家人歌哭而葬之,後三年,酒家掘墓索見,玄石復起,但大笑曰:“快者醉我也!”
此乃會飲酒之人,亦是會度日之人。
……
……
公元1007年,齊國龍興七年。
時間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流逝而過,當人想起來它的時候,它早已經越過了千山萬水,跑到了不知何方。
春去秋來,一年的時間在少年少女的指縫間悠然流去,長安街上的梧桐樹落了第一片葉子,街兩旁,不少開書齋的文人名士不免嘆道“一葉落而天下知秋”。
入秋的長安城很是熱鬧,作爲齊國東方門戶的一座巨城,長安擔負着交通要道和軍事堡壘兩方面的重要任務,無論是從齊國到東向接壤的光明神國,還是直穿芒碭,進入遙遠偏僻的青龍學院,都需要從這座雄偉的巨城中走過。
這一日,正對芒碭山脈的東城門前,書生學子往來無數,沿街的叫賣聲音此起彼伏,便是往常一些自矜身份的商鋪大戶,此時也都紛紛派出夥計立在門前,賣力地扯着嗓子招呼客人。
甬路兩旁,許多送子外出求學的慈母眼中含着熱淚,不斷地叮囑着自家孩子在外生活的種種事宜。對於孩子們來說,秋天不只是萬物凋零和作物豐收的季節,也是許多學校迎接新生入學典禮的時節。
新同學,老同學;新面孔,舊面孔,都會在這個季節內漸漸消化,變成一個個既定的階層,既定的小圈子。每日圍着這個圈子轉動,慢慢地轉到下一個班級,下一次升學,或者,直轉到面向江湖的那一刻,便是許多孩子們心中對於時間齒輪的期待。
這聽起來着實很讓成年人悲傷,但對孩子們來說,終究是一件值得開心的好事。
尤其是在這個時節來到了長安城東門的孩子,每一個人都昂首挺胸,稚嫩的臉龐上滿是驕傲與喜悅,迎接着街兩邊人羣的注視與豔羨,緩緩走出高迥的大門,坐上自家馬車,向東方奔去。
“快看,那個就是我的兒子,穿紅衣服的那個!他今年剛剛十歲,就通過了青龍學院的測試!今天便是去落月盆地參加分班測驗的!”路旁的楊樹下,一個女子指着自家的孩子,開心地向身旁圍觀的路人喊道。
“我女兒也是,這次也終於被青龍學院錄取上了,她都已經十二歲了,今年要是再不成功,我們家裡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
“快看快看,那是我外甥女,我就說她根骨奇佳,昨日給她算了一卦,顯示運勢大好,果然立刻就被錄取了吧,大家走過路過的,南來北往的都可以來算一卦啊!買不了吃虧,算不了上當!”
一個老者沿街做起了買賣,高聲地大喊着剛寫成的宣傳語,往日無人問津的卦攤,有了這一嗓子之後,不知怎的,立馬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幾日正是青龍學院的入學測試,從長安城東門出去的學子們,十之八九都是被錄取上了的武道天才。
長安城很大,有太多人一輩子都走不完這座城,城中的興衰典故老人們講上三個月也講不完,青龍學院卻更大,僅以面積算,三大校區合在一起,便有長安城數十倍之大,其中炎惑校區深入芒碭山,依山林而建,更是東域上數一數二的大學院。
若以影響力算,長安城更是與之相差甚遠,只怕連與齊國東邊接壤的神國子民之中都有未曾聽說過這座城的人,但是若提起青龍學院,卻是東域之上林立的千百個國家子民都向往的巨無霸學院,箇中差距,不可以千里記。
墨凡來到這座城中已然一年。一年前,他被林村下令扮作書童潛入長安城城主府,在三少爺雲墨凡的身邊伴讀,同時觀察對方的行爲舉止,爭取在一年之內將其伺機擊殺。
今日便是截止之期。
這一年間墨凡有不少動手的好機會,但是都沒有辦法做到將對方無聲無息地暗殺,今日不同,雲家三少爺白天要出冰蠶屋向雲城主賀壽,晚上要收拾行囊,準備明天一早出發前往落月盆地,接受青龍學院的分班測驗。
這一進一出冰蠶屋的兩個機會有如天賜。
墨凡想起了臨別時吳佳力的話,讓他出劍一定要快,他與對方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相反的,在這一年間,他們相處的比一般的主僕關係還要好。但男孩還是選擇把匕首磨得鋒利一些。
進入長安一年來,墨凡的大多數時間都在城主府裡面伴讀度過,三少爺與他年紀相仿,身體又因幼年遭病顯得極爲孤弱,便尤爲喜歡拉着他一起在冰蠶屋中讀書閒談,共同鑽研鬥氣的修煉疑難,日子久了,兩人的關係相處得自然極好。
但他的感覺並不止於此,在他的心裡面有一種很微妙的平衡。
他並不是一個單純的伴讀書童,進城主府也不是像一年前說的那樣‘家道中落,素常飽讀詩書,望再有接觸禮教之機會’。 WWW▲ тт kǎn▲ ¢O
他進城主府,一開始就是爲了找機會殺人。
如果初見就是爲了要殺掉對方而選擇的接近,那麼殺意和友情這桿秤,便一定要擺的平衡,直到動手的那一刻爲止,都不能讓天平出現任何的偏頗。
哪一方偏了,都有危險。殺意太重的話,會被發現甚至當場擊殺;殺意太輕的話,會被情感所壓倒。
下不去劍的殺手或許會是一個好人,但更可能是一個死人。
所以今日這把越磨越亮的匕首上,沒有溫度,或者說冷的嚇人。匕首旁,一本老書擺在磨刀石上,破舊的封面上面寫着‘大黑天術’四個篆體字,右下角,兩顆歪歪曲曲的小樹刻在紙上。
墨凡翻開了這本一年前便拿到的破書,交給他書的女孩說讓他到準備殺人的那一天再打開,在這上面記載着林村的秘術,能將被殺掉的人秘密地傳回村子裡,在屍體未腐化變形之前,由村子裡的長老們趕製出一張與死人極爲相似的麪皮,以便易容,或者說狸貓換太子。
墨凡就是那隻狸貓,不過這一次被剝皮的換成了太子。
這本奇怪的書是男孩剛來城主府的那一天,一個叫梅香的丫鬟交給他的。墨凡覺得這個服侍大小姐的女孩很是熟悉,卻怎麼也想不出對方是林姨口中的哪一位‘故人’。
故人,有沒有可能是已故的人?
花三十多分鐘看完了書之後,男孩騰起一縷紫火,將書燒成了灰燼,隨後邁步走進了一間老屋,坐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着。
……
……
如果今日在長安城中隨便找一個老人詢問,這半年來城中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絕大多數老者都會搖着蒲扇,先翻一個白眼,然後再覷着問話的人,不屑地回道:那肯定是今年城主的五十大壽。
作爲名義上的帝國重鎮,看守整座東方門戶,雖然長安城已近十年沒有發生大的戰亂,但是從來沒有人敢小看過這位長安城主。
三十年間近乎百戰百勝的戎馬生涯,所有人都知道雲城主的武學天賦奇高,一身修爲報國忠君,內定藩王,外擊芒碭,有他在齊國就沒有打不勝的仗,但是隻有很少人才知道,這位武學天才雲一覽當初卻是以青龍學院文武雙科狀元的身份應邀翰林院修撰一職的。
提及長安城主,城裡的老人們都會說,帝國第一不敗元帥的文治是在其武功之上的,這幾乎是齊國的一個大笑話,只是誰也不敢在老城主面前提及‘棄文從武’這四個字。
文人重生,武人重死,老城主雖從未提起過往年的故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長安城每一年的城主壽宴,都要比前一年盛大隆重許多倍,況且這一年又正好趕上老城主整整五十歲大壽。
這愈發盛大的狂歡,也許可以代表着老城主對文治天下的念念不忘。
城主府張燈結綵,人來人往的無數,黃金白銀等俗物已經極少出現在這種層次的賀禮之中,出手盡是只有人想不到,沒有人見不到的奇珍異物。也只有在這種時候,這座齊國數一數二保衛程度的巨城,纔會稍稍地露出可乘之機。
城主府內院,一座隱藏在黑暗中的小屋,突然有極輕微的噗呲聲傳了出來,恍若利器劃過布匹的細索聲音,與屋外漫天歡騰的煙火聲相較,實在是顯得微弱至極,以至於誰也未嘗注意得到。
有淡淡的**聲在屋子中響起,屋內只有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靜靜站立,當然,如果不算上他面前的那具尚未死透的屍體。
少年到底是第一次做這等殺人買賣,手法還是有些微疏漏之處,以致並未一刀斃命,在很多時候,這都代表着殺手的末日。
想到這裡,他懊惱地撓了撓頭,從面前人的身軀中悠悠拔出一把不起眼的黑鐵匕首,右手咻然一揮,一顆帶着驚恐過度乃至睚眥絕裂的頭顱便飛了出去,未等落地濺起塵埃和聲響,在空中已幽然出現了一縷墨紫色的火焰,無聲地燃燒起來。
看着眼前的昔日好友,準確的說是昔日好友的半截身軀,少年精緻的小臉上並無絲毫想象中精彩的表情,他右手揮了揮匕首上不存在的血跡,在前者錦繡衣衫上輕輕一抹,便將其收入了墨色長袖之中。
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會,男孩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緊張地搓了搓手,從懷中摸出了一捆長香,極爲認真地取出一根插在長年累積的灰塵之中,口中輕念兩句法訣,左手上便竄出了一縷地心之火,燃着了香頭。
這情景已是怪異至極,少年手中的香卻更加詭異,尋常人家燒香拜佛用的都是黃色紅色等象徵着吉利顏色的香,這長香卻不然,不只是長度較之普通香長了一倍有餘,顏色更是古怪之極的深黑色,一眼看去,渾如一條黑蛇一般。
“再長的香,也有化成灰的時候,只要有朝一日被點着,這就是它不可避免的命運,就像等待雨,是傘一生的宿命…”
“你也一樣。”少年低頭看了看半截屍體,嘴角牽出一個不算可愛的笑容,想了想,又道,“大黑天術,佑天黑人,我想你一路好走。”
言罷拂衣起身,竟再不回頭,邁步走了出去。
夜色深沉,門外站着一個和先前死去的男孩七分相似的青年,看到出來的是墨凡,青年很開心的笑出了聲,輕聲說道:
“你很好。”
少年聞言眉頭輕皺。
“好乃女子,我以爲我只有被髮好人卡的時候纔會聽到這個字。”墨凡附和着笑了兩聲。
“不,你真的很好。”青年男子又低聲重複了一句,也不解釋,灑然一笑,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畫像,遞給少年道,“這是我家老大,恐怕林村已經和你說起過他,你以後扮成三弟,去學院找他吧。”
墨凡接過畫像,看了眼畫中再熟悉不過的容貌,也不在意,隨手一搓,仰起頭向着青年正色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天色彷彿在這邊更黑了一些,也許是起風了,將烏雲吹到了少年的頭頂,院外的煙火聲也漸漸稀小了下來,只是院中兩人好像都渾然不覺的樣子。
隔了好久,墨凡才重新看向面前一動不動的人,又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院子裡忽有無數陰影閃動,似擇人而噬的魔鬼張牙舞爪,青年卻擺了擺手,第三次道:“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呸,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少拿這個坑我,小爺走了,別和我說再見,以後最好也別見。”
說完這句話,墨凡扭頭就走,不再看向那個多年前就從雲兒最裡面聽說到的人。
直到走出院子後,少年才藉着掩體,回頭看了看那仍然獨自站在黑暗中的男子,眉頭微皺,嘴裡不知嘟噥了兩句什麼,徑直走向了城主府的後門。
“呦,小書童,你今天怎麼沒跟在三少爺後面啊,哈哈,是不是少爺不要你了,來別怕,哥哥們罩着你!”
“別廢話了,三少爺讓我趕緊給他去買城西老李家的冰糖葫蘆,在這兒耽擱了時間,少爺怪罪下來你們承擔的起嗎!”
狗仗人勢的小奴才的那種得意,被男孩學得淋漓盡致。
“你這小猴頭,要不是看你生的可愛,你當哥哥們想逗你玩不成,快滾快滾!”
聽到這話,看門的守衛果然登時不再多言,也不檢查少年周身,似是對這一幕熟悉無比,拉開大門便將墨凡放了出去。
微風清涼,秋天的空氣呼吸起來很是舒服,清新得讓人想整個撲在如棉花團般的空氣裡,一睡不醒。
漫無目的地走在長安城中,這是墨凡入城五年來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座城,也是第一次隨意地走在大理石路上,東西南北,少年足足走了半天,終於在一處從沒有見過的破舊閣樓面前停住了腳步,擡起頭來端詳着這座小樓,墨凡輕聲道:
“我要在此處開一個書齋,你看怎麼樣?”
夜已深,街道上空無一人,男孩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一般,黑暗中卻有一個極好聽的女孩聲音忽然回答道:“可行,但你很難打進天商行內部。”
再次聽到這個一年前在溫婉女子口中聽到過的名詞,墨凡眼中轉過一抹隱晦的複雜情緒,輕聲說道:
“我知道的,我就是……單純想開一家書齋罷了,其實,你不用這麼勢力地看我的,梅香。”
說完這句話,少年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自嘲一笑,邁步走向面前的小樓,右手揮了一下灰塵,自顧自坐在了門口前的石階上,等待着前者的答覆。
他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今天的耐心顯然更足。
女孩沉默了好久,終於也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輕聲說道:“你該回去了,今天老爺大壽,三少爺才能出冰蠶屋,太久不好。”
墨凡聽到這話之後,驀地苦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在寂靜的街巷遠遠傳了開去,又有斷續回聲層層疊疊地傳了過來,那苦笑的少年卻不在意,反而越笑越開心,良久小臉用力繃住,點了點頭,清澈的雙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之意,輕聲道:
“我明日便要去青龍學院,咱們在一起共事一年,你有沒有什麼要託我辦的事?也許我心情好的時候會想起來。”
黑暗中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回道:“沒有什麼事,不過……也祝賀下你要脫離一片苦海了吧。”
是的,墨凡自今日起便脫離了一片苦海,但在他前方,還有無數片的苦海。
一邊說着,女子一邊嘗試性地笑了笑,角落中有輕靈的笑聲傳來。
“什麼啊,你笑起來不是挺好聽的嗎?”
墨凡剛說完,女子的笑聲便消失了去。
“長老讓我囑咐你一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使用太強的身體力量和體內的靈力,畢竟你以後在人前時還是三少爺,身子要弱一點。”女孩平靜說道,“你們兩人一起修行鬥氣,他的水平你也知道,還未突破煉體者,以後……你便只使用鬥氣吧。”
墨凡輕輕點頭,忽然轉身向身旁看去,只見那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黑衣人,伸出手來,遞給他一個物事。
男孩伸手接過,發現是一個面具,輕輕揉捏了兩下,低聲說道:“好久沒回林村,沒想到長老們的手藝還是這麼又快又好啊。”
“多虧了您地心之火燒的即時,我們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用天鱗絲仿製出來。”黑衣人笑笑說道。
彷彿許久未曾說話的沙啞嗓音在耳旁響起,一下子激起了墨凡心中久遠的回憶,他微微擺了擺頭,向一旁微不可察地移動了分毫,道:“王叔你客氣了。”
“不客氣,那麼,三少爺好好努力。”
黑衣人陰測測地笑了笑,身影便消失不見,與之一道消失的,還有一個年輕的美麗女子。
“梅香啊……到底是誰呢?我認識的故人嗎……”
墨凡思索片刻,甩了甩頭,將那早已無人在意的陳年舊事從腦海中拋了出去,自嘲地拍了拍臉蛋,忽然想到了許多年前一隻碩大兔子送給他的畫冊,畫冊尾頁寫着這樣一段話:
“回顧往事和傷感舊跡乃衰老前兆,衰老乃死亡預兆,兔生中有兩大悲劇,一是萬念俱灰,一是躊躇滿志,而我們,必須要在失敗中尋找勝利!”
少年彷彿告誡自己一般,又低低地念了三遍。
言罷,隨手帶上了手邊的面具,原本精緻的小臉在戴上面具後陡然變換,另一張同樣帥氣卻少了三分俊朗、多了一分書生氣息的臉龐在墨凡臉上漸漸固定成型,仔細看去,赫然是那方死不久的三少爺的模樣!
墨凡身上披着的墨色長袍很長,長到可以蓋住一個發育良好的少年,衣服上的帽子也很大,大到戴在頭上完全遮蓋住了臉龐,兩邊樓閣憑窗遠眺的愁人不少,盡是秋風起而登樓作賦的文人,此刻,路中央也多出了一個。
城中府的人都知道,三少爺立志入翰林院做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