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泥沼·青春·難言之隱(1)
時間緊迫,她本想拿一套運動服直接套上,但翻動衣服的時候,餘光忽然掃見旁邊掛着的一排裙子。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去見陳銘生的時候的情景。
她抿了抿嘴,最後挑了一件亞麻色的半身裙,上身穿了一件八分袖的薄毛衫。
衝下樓的時候,他還是剛剛那個樣子,靠在出租車上,低頭抽菸,他又沒有穿戴假肢,柺杖靠在一邊。聽見聲音,陳銘生擡起頭。
他把煙夾在手裡,衝她笑了笑,說:“已經十五分鐘了。”
楊昭來到他身邊,還不住地喘着氣。
陳銘生看她這個樣子,問道:“你跑下來的?”
楊昭說:“電梯……電梯在六樓一直沒動,我就走了樓梯……”楊昭的氣息不勻,聲音輕輕的。
陳銘生掐了煙,說:“你急什麼?”
楊昭說:“我晚了。”
“……”陳銘生直起身,拿過柺杖,說,“我買了點菜,你看看夠不夠。”
他打開車門,從後座上拎了幾個塑料袋,楊昭看了看,裡面都是青菜。
楊昭說:“我送你上去,我要去趟超市,很快就回來。”
“去超市幹什麼?”
楊昭覺得自己下午這一覺實在是太耽誤事了,她低着頭,說:“沒有鍋,我去買鍋。”
“……”
楊昭擡起頭,說:“走吧,你先上樓休息。”
陳銘生說:“一起去吧。”
“嗯?”
陳銘生垂眉看着楊昭,說:“我陪你一起去。”
楊昭總算是緩了過來,她擡頭看着陳銘生,覺得他的容貌在餘暉下顯得比平日柔和了許多。她慢慢點點頭,說:“好,那就一起去。”
楊昭帶着陳銘生來到最近的一家超市,進門後她拿了個手提籃,陳銘生看了看,說:“你還是推個車吧。”
楊昭說:“用推車?”
陳銘生點點頭。
事後證明,推車的建議是正確的。
楊昭買起東西來才發現,自己的廚房缺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楊昭把一輛手推車裝得滿滿的。
“夠了嗎?”楊昭問陳銘生。
那時,他們差不多已經逛了一個小時,陳銘生一直默默地跟在楊昭身後。
女人對逛街似乎有天生的才能,楊昭看着兩個在陳銘生眼裡沒有任何區別的平底鍋,足足過了十分鐘才選了一個。
楊昭詢問陳銘生的意見,“哪個好?”
陳銘生只希望她快些買完,隨手指了一個:“這個。”
楊昭平淡地問他:“哪好?”
陳銘生:“……”
於是楊昭似乎是明白了陳銘生並沒有認真地給出意見,在下一個商品的選擇上,她開始相信自己的判斷。
所以,陳銘生吸取教訓,在楊昭回頭問出“夠了嗎”的時候,陳銘生故意停頓了一會兒,表明自己在思考,然後才點了點頭,“夠了。”
楊昭很受用,“那就這樣吧。”
他們買好東西,最後出了超市的時候有四個大袋子。陳銘生指了指袋子,說:“我拎吧。”
楊昭給了他一個,陳銘生說:“都拿來吧。”
楊昭說:“這麼多,你怎麼拎?”因爲陳銘生還拄着拐,只有一隻手可以用。
“沒事。”陳銘生伸出手。
楊昭認真地看着陳銘生,說:“我再問一遍,你真的想拎嗎?”
陳銘生笑了笑,說:“嗯。”
楊昭真的就把所有的袋子都給了他。陳銘生左手提了三個,右手三根手指鉤住一個袋子,拇指和食指用來拄拐。
楊昭同他一起回家。陳銘生走在她身邊,一路上速度平緩,不快也不慢。
回到家,陳銘生把袋子放到廚房,楊昭進屋換了一套衣服。出來的時候對陳銘生說:“洗手,我們做飯。”
陳銘生點點頭。
廚房裡,陳銘生幫着楊昭把飯鍋拆封,放好。楊昭則是在一旁仔細閱讀說明書。
她看得太認真了,以至於陳銘生擺放好了鍋碗,她都沒有察覺。
過了一會兒,楊昭看完了說明書,擡起頭來——陳銘生靠在對面的廚臺上,靜靜地看着她。
他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沒有考究,沒有笑意,他就是那麼靜靜地看着她。
走了那麼久,他卻也沒有什麼變化。他或許有些累,或許完全沒有感覺,楊昭無從判斷。她只能看見他漆黑的眼睛,還有利索的短髮。
她看見他缺失的腿,褲腿壓在廚臺上,堆起繁複的皺褶。他剩下的肢體並不瘦弱……陳銘生穿着一條灰白色的長褲,楊昭看着那一截軀體,她能感受到它依舊有力。
楊昭的心不可抑制地快速跳動。
她再擡眼,陳銘生深深地看着她。
太陽已經落下了,可天地間又分明還剩一絲紅光。廚房中安安靜靜的,陳銘生微微低頭,眼光無聲無息。
那份沉鬱的感覺越發的明顯了,壓得楊昭透不過氣。
“如果你嚮往的方向是一片黑暗的泥沼,你還會不會往前走?”
楊昭站起身,陳銘生的胸口微微一動,他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她。
楊昭走到他的面前,擡起手臂,踮起腳尖,將陳銘生牢牢吻住。
她用那修復精美藝術品的雙手,捧着男人的脖頸。她感覺到手指下的肌膚,感覺到指尖與髮根摩擦的觸感,感受到脣齒相貼的輕柔。
“我會繼續,繼續往前走。”楊昭想。
“因爲那片泥沼,是那麼的安靜,那麼的溫柔。”
陳銘生抱住楊昭,將她緊緊貼在自己的身上。溫熱的身體讓楊昭忍不住喘息,他的手乾燥而有力,抱着楊昭纖細的腰,吻得她背脊戰慄。
楊昭擡起臉,擡頭看着他。
她剛剛回家的時候,將臉上的妝都洗掉了,清淡的眉眼,映着他的容貌。楊昭第一次這麼近地看他,她對他說:“去屋裡……”
楊昭沒有讓陳銘生拿柺杖,她扶着他回到臥室。
沒有開燈,楊昭將陳銘生推倒在牀上,欺身上去,再一次親吻他的脣角。
她感覺到陳銘生身體的變化。
陳銘生忽然拉住她的手腕,聲音低沉嘶啞,“你想好了……”
楊昭沒有說話,一手慢慢向下,輕輕蓋在了他身下。
陳銘生猛地一翻身,將楊昭壓在身下,他一手撐楊昭的臉邊。
楊昭看着陳銘生,他的額上顯出絲絲的青筋,胸口一起一伏,目光中似有無數要說的話。而最後,他嘴脣輕顫,也只道出一句——“楊昭,你別玩老子……”
楊昭擡手,解開了陳銘生的腰帶,“快點,我還要接小天放學。”
陳銘生看着楊昭,半晌,終於笑了一聲。
他三下脫了楊昭的衣服。楊昭是個保養得宜的女人,身體白皙輕柔,帶着淡淡的體香。她清清楚楚地將自己展現在陳銘生的眼前,沒有一絲一毫的忸怩羞怯。
楊昭拉着陳銘生的褲兜,微微擡起頭,在他耳邊輕聲說:“脫了。”
陳銘生低頭看着她:“你來啊。”
楊昭抽出腰帶,將褲子解開。褪到一半,用腳趾鉤住,一拉到底。
陳銘生再一次低頭吻她,身下緊緊頂着楊昭。楊昭聽見陳銘生的氣息有些不勻了。他抱着她的頭,低啞道:“有沒有?”
楊昭隨手指了指牀頭櫃,陳銘生撐起身子,拉開櫃子。
他的身體大半部分越過楊昭,腰身剛好湊到前面,楊昭在黑暗中,看見了那截斷肢。
第一次看到它時,陳銘生在病中,那時的腿紅腫不堪。
如今呢……
楊昭的手輕輕摸了上去。
陳銘生忽然頓住了。
楊昭沒有注意到他,她看着那截腿,它在她的手裡。
就像她之前想的一樣,陳銘生的斷肢並不瘦弱。
它像一個獨特的個體……楊昭心想,它裡面的生命活力健壯,可它被困在了這短短的一截皮肉裡。而這條細長的傷疤,就像是一扇關緊的門,把所有美好的一切,全部關在了門的另一邊。
或許是被碰得有些癢,陳銘生微微動了動。
它動了的一霎,楊昭就像是觸了電一樣,一瞬間渾身絲絲麻麻。
陳銘生低頭看她,說:“嚇着你了?”
楊昭迎着他的目光,手裡微一用力,修長的腿攬住陳銘生的身體。
她說:“你開什麼玩笑……”
他吻了楊昭的胸口,擡頭說:“還有多久?”
楊昭看了眼表,說:“四十分鐘吧。”
陳銘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這是一次無法形容的雲雨。
楊昭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她一隻手抱着陳銘生的背,另外一隻手從他堅實的小腹起,慢慢向下,一直撫到他的斷肢。
她一遍又一遍地體驗那種戛然而止的矛盾感,她沉醉不已。
她享受他的身體,享受他的汗水,享受他的靈魂。
他似乎爲她打開了一道門,門的那邊,晦暗、孤寂。沒有鮮花掌聲,沒有美酒佳餚。
但是,那邊卻有一些,更爲真實的、更爲原始的東西。
最後那一刻,楊昭緊緊抱住陳銘生。
她想到了莫迪裡阿尼的女人畫像,那種在純色中,添加黑色形成了暗色,再加上平淡的灰色所形成的色調。
簡單的構圖,樸素的筆觸……還有那強烈的、個人色彩的、情愛主義畫面。
陳銘生得時間掐得很準,還給楊昭和自己留出了一根菸的空閒。
他們赤着身子,躺在牀上。
落地窗外,街道上車輛通行,偶爾傳來幾聲鳴笛。楊昭躺在陳銘生的胳膊上,屋裡安靜極了。
楊昭手夾着煙,微微轉過頭,看到陳銘生的下巴,她問他:“你在想什麼?”
陳銘生搖搖頭,“沒什麼。”
楊昭又躺了回去。
她的長髮灑在陳銘生的身上,讓他有些微微的茫然。
這一根菸的時間,格外漫長。
楊昭和陳銘生都靜靜地看着黑暗中的火星輕輕燃起,又淡淡熄滅。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最後,煙終於盡了。
楊昭對陳銘生說:“我要接小天了。”陳銘生點點頭,他先一步下牀,單腿跳了兩下,撿起一旁的衣服穿好。
楊昭坐在牀上看着他,說:“陳銘生。”
陳銘生擡起頭,“怎麼了?”
楊昭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麼,定定地看着陳銘生,說:“菜怎麼辦?”
“……”他來這是因爲楊昭叫他教她做飯,但是現在好像……
“等下你弟弟回來要吃嗎?”
楊昭:“嗯,他們在學校下午五點多吃飯,回家差不多要晚上十一點,會餓。”
陳銘生說:“要不買點現成的。”
楊昭低頭不語。
陳銘生看着楊昭,說:“要麼?你去接他,我幫你把飯做好再走。”
楊昭擡頭,“可以嗎?”
陳銘生說:“可以。”
楊昭想了想,說:“就這樣。”
陳銘生說:“用鎖門嗎?”
楊昭走進洗手間,說:“不用,那門是密碼鎖,自動鎖的。”
陳銘生穿好衣服,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下。他看着外面的燈火,聽着洗手間裡的淋浴聲,一時無言。
楊昭接回楊錦天的時候,陳銘生已經離開很久了。
她打開房門,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客廳的桌子,上面擺了三盤菜。楊昭走過去,看見一盤青椒土豆絲、一盤糖醋排骨,還有一盤涼拌萵筍。
楊錦天脫了鞋進屋,看到桌上的飯菜,稍稍有些驚訝,“姐,你做飯了?”
“啊?”楊昭轉頭看楊錦天,楊錦天有些詫異,“怎麼了?”
“沒什麼。”楊昭不想說謊,又不想讓楊錦天知道陳銘生的事情,她對他說,“小天,先吃飯吧。”
“嗯。”楊錦天今天很給面子,洗了手,坐到桌子邊上。他問楊昭:“姐,沒有米飯嗎?”
“米飯?”楊昭依舊有些茫然,“我去幫你看看。”
楊昭回到臥室,發現被子已經疊好了。她走到房間角落裡,悄悄拿出手機,給陳銘生打了電話。
響了幾聲,陳銘生接了,“喂?”
楊昭壓低聲音,“陳銘生,是我。”
陳銘生:“我知道。”
楊昭接着說:“你做飯了嗎?”
陳銘生說:“我放在桌子上了。”
“不是,我是說米飯。”楊昭說。
“哦,也做了。”陳銘生頓了一下,輕笑着說,“你都不去看看電飯鍋嗎?”
“……”
她覺得今天晚上自己簡直蠢透了。
楊昭掛斷電話,埋怨自己一樣地皺了皺眉,回到屋子裡。楊錦天在啃排骨,他擡頭看了一眼楊昭,說:“沒有飯?”
“有的,你等等。”楊昭去廚房,打開電飯鍋,裡面冒出熱騰騰的蒸汽,一股米香味飄出來。楊昭給楊錦天盛了一碗飯,端出來。
當天晚上,楊錦天把桌上的排骨一掃而光,然後洗澡睡覺。
楊昭給他照顧妥當後,自己也盛了半碗飯。
楊錦天挑食挑得厲害,青椒土豆絲整盤也沒動一下。楊昭夾了一口放在嘴裡,菜已經有點涼了。
楊錦天已經睡着了,屋子裡一片寂靜。楊昭看了一眼表,晚上十一點半了。
那根短短的時針在她的眼中慢慢迴轉,她想起四個小時前……
楊昭拿出手機,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這樣不行……楊昭告訴自己,這樣不行。她重新把手機放回去,站起身收拾餐桌,然後回到書房整理楊錦天的作業。
楊昭放下了手頭所有的工作,只爲了幫楊錦天提高分數。
楊昭爲了整理出楊錦天的考試試卷,每天都做到深夜。她一本一本地記錄筆記,將楊錦天做錯的題目分類整理。她從不告訴楊錦天她爲他做過的事情,不會告訴他她爲他做了所有的考試規劃,不會告訴他她曾很多次地找到孫老師,緊跟着他在學校的課程。
她是他的弟弟,她對他有所期待,但也只有如此而已。就像她之前說過的,楊錦天的人生是他自己的,她無權也不想橫加干涉。
第二天,楊昭照例早起給楊錦天買早餐,送他上學。之後她來到市圖書中心,挑選高考輔導書。
楊昭雖然沒有在國內讀大學,但是她也參加了當年的全國高考。
楊昭高中的時候是理科生,學習成績優異。參加完高考後直接出了國,在俄羅斯列賓美術學院讀了本科,又輾轉美國繼續深造。
她與薛淼也是在美國相識,薛淼做老闆做得慷慨大方,楊昭爲他工作一直到現在。
十年過去,高考改革了好幾次,楊昭選了幾本參考書,在圖書館的咖啡廳裡坐下翻看。
好在楊錦天也是理科,高中知識也有固定的範圍,楊昭看了幾本書,覺得高考出題依舊換湯不換藥,以楊錦天的基礎,考大學還是很有希望的。
不知不覺中,一天過去了。楊昭中午就在咖啡廳裡叫了個麪包吃,她挑選了幾本覺得有用的書,剩下的放回原位。
在她打算離開的時候,手機響了。
是陳銘生。
楊昭心情有些放鬆下來,她接通電話,“喂。”
“是我。”
楊昭聽見電話那邊微微有些嘈雜,她說:“你在外面?”
“嗯,剛剛下班。”他頓了頓,又問,“你在哪?”
“市圖書館。”
“吃飯了嗎?”
“沒有,我幫我弟弟買參考書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