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哥一哥,你看看我改的小品劇本怎麼樣?老師讓我參加五一文藝匯演,你又不給寫本子,可把我愁死了。”
經濟系的課下時間,孫先進把一個厚厚的本子推給李野,期待着李野給他一些指正意見。
因爲《海蔘炒麪》在幾個月前的元旦晚會上獲得一致好評,所以孫先進好似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喜歡上了這種喜劇節目的創作。
他那本厚厚的本子上,記錄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品劇本,每當完成一個,就會找李野來分享評定。
李野認爲孫先進還是有點靈氣的,雖然受限於時代的眼界,但起碼能設計出某些笑點,映射一些社會問題,偶爾出現靈光之作,還頗爲新穎。
當然孫先進也有私心,因爲他已經成功的把邊靜靜給拉進了喜劇小品組,倆人可以經常一起排練。
“你這個比前幾天那個要好,如果伱能糅合一下的話,也許會更好一些.”
李野拔開鋼筆,就要在孫先進的臺本上劃出段落,跟他討論一下優化方案,但這時候教室門口卻突然進來四五個人,其中一個穿軍綠褂的進門就喊。
“誰是李野?”
所有的人都擡起了頭,驚訝的看向了門口。
因爲聽這人的語氣,明擺着就是來找事兒的。
李野蓋上手中的鋼筆筆帽,冷眼打量着門口的幾個人,看他們的年齡、舉止、氣場,應該是京大高年級的學生。
李野沒有答話,其餘人自然也不說話,班長甄蓉蓉剛要站起來喝問,卻被陳霄靈拉了一下。
見衆人都不說話,來人中走出來一位穿夾克衫的,再次發問,只不過這一次語氣收斂了許多。
“請問,哪一位是李野?”
“我是。”
李野輕輕的回答,不急不躁,坐在凳子上屁股都沒挪一下。
高年級的同學確實是不易於得罪的,因爲他們的未來無可限量,但整個京大好幾萬人,李野不可能誰都是好兄弟。
就像後來那個笑星說的口頭禪——不喜歡我的人多了,你又算老幾?
“你就是李野?”
第一位說話的軍綠褂同學看向了李野,擡腳就走了過來,把手中的一本《現代經濟探討》放到了李野面前。
然後他攤開到其中一頁,指着一篇文章的標題,言語不善的道:“這篇《產業轉移與接納的相互需求》是你寫的?”
李野瞥了雜誌上的文章一眼,心裡大概就有了猜測。
然後又擡頭冷眼看向了對方,言語同樣不善的問道:“你又是誰?哪個院系的?”
“.”
中山裝愣了一下,明顯沒有料到李野的態度會比他還不善,但他剛要發作,後面那個穿夾克衫的已經走了過來。
“你好,我們是80數學系的,今天剛好看到了李野寫的一篇文章,有些不同意見想要找他討論一下。”
聽到這人說話還算和善,李野這才站了起來,點頭承認道:“我就是李野,這篇文章是我寫的。”
李野話音剛落,教室內就是一片驚呼聲。
“他們在說什麼?李野竟然在雜誌上發表論文了?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
“不知道啊!這個小弟弟神神秘秘的,動不動就幹出點兒出人意料的事情來,發表論文也不稀奇吧?”
“稀奇不稀奇不知道,但是看來他發表的文章爭議不小,要不然怎麼80級的都過來跟他討論?”
“是爭論,咱們整天看他們高年級的爭爭吵吵,沒想到今天輪到咱們頭上了。”
“數學系的幹嘛來討論經濟問題?咱們得幫助李野吧?”
“那肯定,走,過去幫忙!”
李野的同學呼啦啦全圍了過來,把李野和幾個高年級的同學圍在了中心。
而甄蓉蓉也出面道:“幾位同學,我們班是贊成各種形式的學術討論的,但是請大家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友好討論可以嗎?”
“當然可以。”
夾克衫對着李野伸出手,握手之後道:“我是楊辰,他是宋子源,我們都是小草當自強文學社的成員,平時喜歡討論一些時事問題。”
軍綠褂瞥了瞥自己的同伴,沒有握手的意思,直接道:“我對於你這篇《產業轉移與接納的相互需求》有強烈的不同意見。”
“你在這片文章中,大肆鼓吹接納西方世界落後產業的益處,把西方對我們的吸血剝削,說成是雙方的相互需求.”
“我們引進西方人自己都不想幹的行業,然後再以低成本向西方出口商品,這個低成本是怎麼來的你明白嗎?”
宋子源提高了音調,深惡痛絕的道:“這是我們的自我壓榨,通過壓榨我們的同胞,以達到捧西方人臭腳的目的你.該死!”
“.”
“你說誰該死?你說誰該死?”
孫先進第一個不願意了,小小的個頭直接頂到宋子源身前,怒氣哼哼的開始擼袖子。
黑省人的脾氣,那不是一般的直。
班長甄蓉蓉也是很不悅的道:“你們怎麼說話呢?討論問題就討論問題,爲什麼要人身攻擊?如果你再這樣的話就請你出去。”
“我們怎麼人身攻擊了,你們知道這位李野同學在文章中說了什麼嗎?”
宋子源毫不退讓的拿起了雜誌,指着上面道:“看看這一條.發展中國家接受發達國家的產業轉移,是走向富強的必由之路.怎麼接受?”
“你來告訴我怎麼接受?”宋子源看着李野,直勾勾的問道:“是合資嗎?還是乾脆讓外資獨資?
我看你不是引進產業,你是引進危險主義,你是把我們的兄弟姐妹推進備受壓榨的深淵。”周圍沉靜了幾秒鐘,但是緊接着“轟”的一下喧鬧起來。
“你怎麼能扣這種帽子?李野只是發表了對經濟方面的看法而已,你太過分了”
“現在我們已經在跟外資接觸,廣交會每年都在舉行,李野的觀點有什麼問題?你們根本不懂,卻來指責一個學生.”
穿夾克衫的楊辰站了出來,沉聲說道:“大家都不要激動,我們只是來討論問題的,
李野同學在這篇文章中陳述的觀點,跟我們現在的策略有很大的不同,我們認爲他有把我們的產業跟西方經濟捆綁的意圖,
如果這個意圖得逞,我們很可能會遭受到西方世界嚴重的剝削,可能我們要出口幾萬件衣服,才能換回一輛汽車,
這還是其次,如果我們把輕工業發展上去了,但西方又提出各種刁難條件,突然不要我們的產品了怎麼辦?難道就任由他們剝削嗎?”
“而且發表在這種全國性的期刊上,影響太大了。”
“.”
甄蓉蓉等人不說話了,因爲她們雖然不理解楊辰和宋子源的意思,但是“剝削”這個詞,實在是太敏感了。
所有的人,都看向了李野,特別是宋子源,更是目光灼灼好似要把李野背後的尾巴給揪出來。
李野並沒有急着反駁宋子源和楊辰,他只是在用無私無畏的眼神跟他們對峙。
二十秒鐘之後,大家心裡的憋悶達到了極點,而宋子源那股子信心滿滿的氣勢,卻開始躁動散亂。
李野的情緒、表情、眼神都太平靜了,根本沒有那種被揭露短處的窘迫,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終於,李野開口說道:“我寫這篇文章的前提,是我們種花家加入到世界貿易的那個大圈子裡去,
如果加入進去了,那麼因爲市場經濟而導致的產業捆綁是不可避免的。”
“.”
衆人面面相覷,因爲李野這句話的意思,就好似在說.既然上了世界貿易這張桌子,那麼“剝削”,就會無處不在。
在83年說這種話,可不是一般的大膽。
就在一年多前,77級經濟系畢業典禮上,一位京大的老師都說過,個別學生髮表反馬克斯主義的觀點,培養這樣的人,簡直就是培養無產階級的掘墓人。
而在一股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浪潮中,京大經濟系的老先生在《京城大學學報》發表《現代西方經濟學的研究和我國社會主義經濟現代化》,隨後《第一日報》用半版重登,引起社會強烈反響,西方經濟學纔在內地有了一個合法的生存空間。
所以可以想象,此刻的環境,對於西方資本的態度並不統一。
像宋子源這種有志青年其實很多,李野近一年來見過很多京大的學生,爲了一個觀點爭得臉紅脖子粗,這也很正常。
他們其實比絕大多數人都愛這個國家,只不過他們的心思是老子雖然窮,但我們不撿破爛,更不伺候你的屁股。
但是李野非常清楚一個事實,有付出纔有回報,怕就怕你連被剝削的價值都沒有。
後發者,在追趕的過程中,不知要忍受多少的不平等,忍受多少的眼淚才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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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四十年後,種花家經過長時間的埋頭忍耐,讓世界重新矚目的時候,
回頭看看走過的路,就是用一件件襯衣,一個個鈕釦,一個個玩具,一滴滴兄弟姐們的汗水,一步一步硬生生在荊棘叢生的山野上,填出了一條光明大道。
可以說李野是這個時代,唯一透過迷霧看到光明的人,也是市場經濟最堅定的支持者。
宋子源瞪大了眼睛,看着李野沉聲問道:“你竟然真的認爲,我們需要被人剝削才能發展嗎?”
“你理解錯了,是貿易捆綁。”
李野搖搖頭道:“但到底是誰捆綁誰,卻猶未可知,我們需要世界,世界同樣需要我們,
他們可以用訂單來挾制我們,我們同樣也可以用產能來挾制他們。”
“這不可能,”宋子源猛然揮手道:“人家是買家,不買你的可以買別人的,到時候我們花費大量財力建立了過剩的低端產業,一定會受制於人的。”
買別人的?
李野微微一笑,沒有再多做解釋。
83年的人誰也不會想到,幾十年後的種花家,幾乎把全球的日用品製造商都給擠死了,你就是不買我的去買南越猴子的,其實源頭還是made in china。
種花家幾十年忍耐埋頭髮展起來的強大製造業,讓整個世界都瑟瑟發抖。
“你笑什麼?”
宋子源看着李野的笑容,越看越覺得生氣,因爲李野那蔑視的眼神,讓人感覺好似一個大學生嘲笑一個小學生不懂微積分似的。
李野不準備跟宋子源他們掰扯了,於是他直接道:“你們對這個國家的擔憂,我是很佩服的,但你們不是經濟系的,所以一些專業性的經濟問題,還是不要妄下斷論的好。”
“你這話什麼意思?”
這下連楊辰都不樂意了,現在的大學生無論是哪個專業,都普遍有“爲國爲民”的思想,李野以專業不同的理由否定他們參與討論的資格,這太過分了。
但李野卻道:“你們是數學系,那麼我想請教一個數學問題,你們認爲今年的諾貝爾數學獎會頒發給誰?”
“.”
甄蓉蓉、孫先進等人都有些懵圈,不理解李野爲什麼會突然問出這個問題。
有幾個同學甚至還在互相打問,今年的諾貝爾數學獎提名都有誰?
但是宋子源卻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諾貝爾根本就沒有數學獎,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還提什麼問題?真是笑死我了”
但是楊辰卻心思電轉,感覺不對。
可此時的李野已經兩手一攤,很無奈的道:“你看,我連諾貝爾沒有數學獎都不知道,但是卻想跟你們討論數學問題,
那麼你們連基本的經濟學知識都不具備,又爲什麼覺得可以對我的經濟學觀點做出評定呢?”
宋子源的笑聲戛然而止,面色複雜的看着李野,非常的生氣,但有氣卻發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