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伊始,天氣越發熱了起來。
繞着內河生長的柳叔枝幹粗壯,垂下的葉片隨着微風飄蕩,時不時在平靜的水面上輕點輕觸,劃開一圈圈細小的漣漪。
正值日落時分,晚歸的鳥兒們紛紛收起翅膀回到棲息地,家家戶戶在一天忙碌過後都已經開始沉靜下來,炊煙和着飯菜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家中主婦忙着做飯,男人們三五成羣聚在一起,喝口小酒,順便討論下今天的趣聞跟樂事,頭髮細軟微黃的孩童在街上四處亂跑,手中拿着木頭做成的刀劍盾牌,成羣結隊的玩起了兩軍對戰的遊戲。
天色漸晚,街邊小攤已經支起攤子準備迎接夜市到來,賣粉面餛飩、炸番薯魚丸和蘿蔔糕的都有,其中以賣冷飲的小攤最受歡迎,晚飯後來上一杯透心涼的薄荷冰,絕對能消去一整天的疲勞跟暑氣。
就在大夥兒都按部就班的等着夜晚到來的時候,位於京城右側的驛館裡突然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嚎叫。
有路過的人好奇的伸長脖子往裡邊瞧,結果什麼都沒看見,反倒讓表情兇狠的西元士兵狠狠的推了出去,要不是閃得快,那鬼頭刀差點就從胳膊上划過去了。
你們這羣飯桶,飯桶!呼延煦在屋子裡跳來跳去,瘋了也似的使勁抓着自己的脖子和胸口,像是恨不能把身上的皮都給扒下一層來,癢死我了,癢死我了!滾,都給我滾!快給我大夫來……啊!
話說着,手已經控制不住的伸到臉上使一抓,半長不短的指甲瞬間在那張還算英俊的臉上留下數十道深深的紅痕。
屋子裡的僕人們全都驚呆了,好半晌後纔有穿着清涼的婢女尖叫一聲朝外頭跑了出去,兩名身強力壯的侍衛從門外趕了進來,在呆了一呆之後連忙上前去,想要勸住他,大皇子!
滾開!渾身像是被千萬只螞蟻同時啃咬一般癢如骨髓,呼延煦用力一甩手,猙獰着臉將擺放在桌面上的餐盤碗筷全都掃落在地,再一把抓着桌布朝正要過來的兩名隨從砸過去,最後更是連厚重的實木桌子都給推倒了,大夫!我要大夫,快給我找大夫過來!
立馬就有回過神來的幾名僕人唯唯諾諾的狂奔出門,四散着跑出門找大夫去了。
當外出的呼延素心得到消息匆匆趕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向來都有潔癖的呼延煦居然蜷起了身體,像條垂死掙扎的流浪狗一樣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瘋狂的打着滾,渾身上下鮮血淋漓——全都是他自己用手指甲抓出來的。
跟在她身後的幾名婢女全都給這血淋淋的場面嚇到了,一個個白了臉死死的咬着脣不敢尖叫出聲。
呼延素心似乎並不覺得可怕,一瞬間的失神過後連忙出聲朝站在一旁圍觀不知道從何下手的隨從們喊道,快把他捆起來!
所有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居然沒人敢應下這件事。
呼延素心用力一拍桌面,怒聲道,全都聾了不成?讓你們把大皇兄捆起來就照做,有什麼事本宮擔着!
遵命。兩名目瞪口呆的隨從總算回過神來,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給對方鼓了點勇氣,最後尋來一盤繩子,相攜走了過去,得罪了,大皇子。
話音剛落,兩人便迅速的一個抱頭一個抱腳,手下快速的繞動繩子,勉強把瘋狂掙扎的呼延煦捆成一個大糉子擡到了牀上。
也不知道是誰趁亂在他嘴上塞了個破布條,現在的呼延煦哪裡還有半點皇子的模樣,頭髮散了,衣服髒了,渾身散發着可怕的怪味,赤紅着雙眼簡直就跟街邊的乞丐沒什麼兩樣。
呼延素心嘴角掠過一抹幾不可聞的笑,隨即換上一副焦急的神情,命人把房間清理乾淨,自己則是坐在牀邊,低頭看着還在不停拿後腦勺往被面上撞的呼延煦。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直跟在呼延煦身邊的親隨左右瞧了瞧,見其他人都垂着頭沒有開口的意思,這才硬着頭皮走上前,一五一十的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回三公主,大皇子從今天早上就一直說身上有點癢,泡過澡換了衣服還是如此。小的懷疑這驛站不乾淨,就去買了點滅蟲子的藥來,誰想到還沒用上,大皇子就突然……親隨說到這裡偷偷看了一眼被堵了嘴還在歇斯底里地企圖嚎叫的呼延煦,縮了縮脖子,沒再說下去了。
呼延素心蹙了蹙眉,正想開口,外邊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在門口高聲喊道,大夫……大夫,來了!
話音剛落,幾名揹着藥箱而且皆年過半百的老大夫就頂着滿頭大汗被粗魯的推進了門。
呼延素心細細的眉往上一挑,臉上的表情完全稱不上高興。
而隨後進來的那兩名侍從一看到呼延素心,兩人都是一副驚詫的模樣,公……公主?!
呼延素心瞥了他們兩個一眼,沒有迴應,只是對那幾名錶情略有些驚恐的老大夫吩咐道,快些替我大皇兄診治吧。治好了通通有賞,治不好的話,可別怪本公主翻臉無情!
那幾名老大夫聞言都是臉色一白,戰戰兢兢的不敢亂動,有個別臉上忿忿不平想直接甩手走人的,也讓外圍一圈侍衛亮出的兵器給嚇了回去,乖乖上前爲呼延煦把起脈來。
呼延素心坐在人羣之外,看着牀上掙扎不休的呼延煦被幾名老大夫聯手製住,眼底慢慢的浮現一種莫名的愉悅。
那幾名老大夫在往呼延煦身上紮了近百針之後總算讓他平靜了下來,人雖然是讓他睡着了,具體病因卻沒能完全找到,只說大概是食物過敏,讓他好好將養幾天就行。
呼延素心不置可否,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讓人取來診金,把他們全都送了回去。
呼延煦陷入沉睡中還未醒來,吩咐那些隨從好好照料他,呼延素心轉身就走。
其中一名方纔有份捆呼延煦的隨從追了出來,三公主,大皇子他……
暫時沒事了。呼延素心答道,擡高袖子掩着臉打了個呵欠,臉上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放心吧,本宮說到做到。等大皇兄醒了,我會告訴他你們是受了我的命令迫不得了,相信他是不會怪罪你們的。
那名隨從聽到這裡明顯鬆了一口氣,屬下多謝公主。
下去吧。
那隨從朝她行了個禮,很快便識趣的退下了。
呼延素心擡頭望了望天,剛走不到兩步,面前又冷不丁落下來一條黑影。
你!呼延素心雙眼圓睜,往後倒退了兩步,張嘴正要尖叫,那個蒙着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的黑衣男人卻快一步出了聲,簡明扼要道明來意,主子請公主明日辰時於城外十里亭一聚。
呼延素心明顯一怔,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黑衣人已經快手快腳的往她手中塞了一塊黑黝黝的令牌,隨即一個旱地拔蔥上了屋頂,飛也似的跑了個沒影。
在他身後立馬有另外兩條速度更快而且身法詭異的黑影跟隨而去。
十里亭?
低頭端詳着那塊像是被大火煅燒過的黑色令牌,指尖從上面雕刻的獵鷹上滑過,呼延素心半眯着眼莞爾一笑,將令牌順手塞到懷裡,又朝塗着紅蔻丹的指甲上吹了吹,扭着腰施施然回房去了。
窗外天色漸晚,夜色很快籠罩了大地。
洪方再次來到王府的時候,何小喬一行正在荷花池邊賞月。
中午還滿面憂愁的大老粗這會兒笑得跟朵花似的,別具特色的藍眼都快眯成一條縫了。
江封昊看得手癢,一個沒忍住差點又想找東西往他臉上砸。
何小喬塞了塊桂花糕給他權當安撫,一邊招呼洪方落座,怎麼樣?銀花好些了嗎?
好多了好多了。洪方連聲應道,坐下之後也不客氣,自己拿起東西就開吃,還真得多謝王妃給的那些泡菜,銀花說看着就開胃,晚飯破天荒吃多了一碗,還不吐了。
同樣有份坐在席上的白首在他肩上重重砸了一圈,酷得要命的臉上難得露出個笑容來,好你個老洪,手腳夠快,恭喜了!
正在往嘴裡塞桂花糕的江封昊聞言立刻丟了個鄙視的眼神過去,前者見狀立刻改口,生生在後邊加多一句,……但是沒有王爺快。
這下子江封昊總算是滿意了,何小喬在旁邊沒好氣的送給他兩個大白眼。
至於洪方,讓白首這麼一插播,他似乎也回過味兒來了,看着江封昊跟何小喬兩人驚詫得嘴巴都合不攏,王爺,你和王妃……你們也有孩子了?
何小喬嘴角含笑點了點頭,江封昊則是生怕他不知道似地,得瑟的抖了抖腿,昂起下巴分外得意的宣佈,兩個半月,再過幾天就滿三個月了!
洪方於是分外羨慕,連聲向兩人道着恭喜,還言明以後一定要把兒子送到王府裡給小王爺當伴讀和侍衛,子承父業光宗耀祖云云。
曾經無比嚮往混血兒的何小喬表示對他的孩子還是挺期待的,也不知道生出來是不是也有一對漂亮的蔚藍眸子?
想到這裡,興之所至,她便順口問道,洪方,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邊上正喝着茶的江封昊頓了下,摸着光滑的下巴心想這話怎麼聽着那麼不對勁兒呢,話說這話不是應該問他纔對嗎?光洪方那大老粗屁事?
洪方倒是沒想那麼多,何小喬怎麼問,他便怎麼答,嘿嘿,男女都好,我都喜歡。伸手撓了撓臉上的鬍子,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如果生出來是個丫頭,最好是像銀花。
何小喬深以爲然。
要是女兒長相隨他,那以後還不得愁死個人?
但是兒子就無所謂了,長得好了那是孩子會挑,要是長得不好了,只要有錢,以後肯定還是能娶到媳婦的——沒人家洪方都順利娶到銀花了麼?
一行人又說笑了幾句,洪方總算說明來意——他是來打何小喬廚房裡那些剩餘泡菜的注意的。
對此何小喬只覺得好笑,大方的讓人又抱了一罈子過來,府裡這東西還多的是,想吃來拿便是。不過吃多了對身體也不大好,記得讓銀花多剋制些。
洪方認真的聽着,時不時的點下頭。
江封昊對於任何敢來自己府裡挖東西的人都沒好感,等何小喬一說完,立刻就是一個兇狠的眼神瞪過去,惡聲惡氣的喝道,東西拿了就快滾,下次再敢來白吃白拿就打斷你狗腿!
洪方嘿嘿一笑,朝何小喬行了個禮,胳膊下夾着裝泡菜酸梅的瓦罐,面帶喜色一溜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