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城裡城外
丑時初。
已是後半夜。
在鬧嚷、緊張中度過一天的縣城終於逐漸安靜下來。
長街無人。
貓兒和蔡嫿並肩走在衙前街上,佝着腰身的張伯和劉四兩分別墜在兩人身後不遠處。
畏冷的蔡嫿早早裹上了一領黑緞滾銀邊狐尾領披風,妖冶瓜子臉被襯的幾分冷豔,“那周大根被皁衣除名,心中定然憤恨,陳都頭又往死裡得罪過周霸,這對堂親湊在一起必定沒甚好屁.”
小臉上盡是疲憊的貓兒對蔡嫿的半夜來訪既意外又不算太過驚訝,只抿嘴淺笑“嗯”了一聲。
見貓兒此時依舊淡定,蔡嫿不悅道:“小野貓你不要不當回事,他兩家若想趁亂投了那鄭乙,殺了、或者捉了你,是最好的投名狀。”
“嗯,是的呢。殺了我,官人定然亂了方寸;若捉了我交給鄭乙,官人更畏首畏尾。”貓兒點點頭,細細分析道,像是在說一件不相干的事。
蔡嫿側了頭,眯眼看了看貓兒,疑惑道:“小野貓,這些你知曉?”
“蔡家姐姐,官人既然讓咱們待在城裡,他怎會不做準備?”貓兒微仰小臉,朝蔡嫿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不過,我有些好奇呢,蔡家姐姐難道不盼着我出事?說實話,今夜伱專程跑來提醒,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動呢.”
蔡嫿聞言蹙眉,不客氣道:“小野貓,你也太小看我了!雖說你我相看兩厭,但終歸是女子之間的爭執,我豈會借用那些腌臢物之手.”
秋風裡,貓兒仿似憂愁的嘆了口氣,用稍顯嘶啞的軟糯聲線道:“蔡家姐姐,其實,我現下已不討厭你了。你只要不和我爭你想要甚,我都依你。”
“嗤~”
蔡嫿挑眉撇嘴,不想在今夜討論這個問題,隨即道:“你是怎麼知曉的?你也派人盯着周大根了?”
“沒有,不過有人盯着周扒皮.”
“這麼說”
蔡嫿想起方纔貓兒意外又淡然的模樣,恍然大悟道:“你的人也發現了我的人在盯周大根?”
此時蔡嫿身旁除了需時時跟在身旁保護的張伯,便只有李科這幫‘說書人’了。
說書人雖擔負了鷺留圩的外宣工作,卻遊離於鷺留圩體系之外,算是蔡嫿自己親手扶植、構建的班底。
這些人耍耍嘴皮子、外出時順便記錄一下臨近府縣山川水文地理信息還行,讓他們盯梢的確算不上專業。
所以,被貓兒的人發現實屬正常。
接着,貓兒仿着蔡嫿平日的模樣‘嘻嘻’一笑,道:“人家一個弱女子,哪有什麼人?不過是借了官人的人,我方纔已說了,這城裡不止劉四兩劉指導員在.”
‘嘻嘻’笑聲模仿了蔡嫿,就連那茶裡茶氣的病嬌口吻也仿了個七分。
不過,卻也能聽出貓兒故作謙虛的話裡蘊含着強大自信嗯,他們是官人的人,但官人不在的時候,自然就會聽我的話咯。
這是陳家大娘子的特權旁人可使喚不動他們。
蔡嫿不由心裡泛酸,也生出一股挫敗感,但是卻不會在貓兒面前表露分毫。
斂了小情緒,作輕鬆狀,道:“你方纔是在學我說話麼?”
“嘻嘻,是的呀。”
“我平日說話時有這般招人厭麼?”
“哈哈哈”
兩人在衙前街上又行了片刻,拐進了周霸城中別院的巷子裡。
巷子口的陰影處,竟影影綽綽站了二三十人。
“西門押司,辛苦了,半夜又把你們喚來。”
貓兒見禮,低聲講了一句。
“弟媳莫客氣。我那兄弟不在城中,若讓這些宵小驚嚇到了弟媳,爲兄哪還有臉面見我兄弟”
西門恭低聲回道。
貓兒抿嘴笑了笑,隨即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劉四兩會意,上前掏出一包銀子塞到了西門恭懷裡。
“弟媳,這就不必了。”
“西門兄長,你我兩家自不必這般客氣,但今夜還有幾十名兄弟呢.”
“那爲兄便不與弟媳客氣了。”
西門恭呵呵一笑,轉身揚了揚手中銀袋,低聲道:“兄弟們,一會捉人時都打起精神。陳都頭娘子已賞了銀子,待會事了,便與你們分了。”
“嘿,謝陳娘子賞”
“謝大娘子賞錢.”
巷口響起一片喜悅興奮的低聲迴應。
又是一陣秋風。
覺着有些冷的蔡嫿拽了拽披風,無聲嘆了一回.這小野貓成長的好快,愈發難以對付了。
衆皁衣在西門恭帶領下往巷子深處走去。
貓兒回頭,瞅見站在闌珊燈火中稍稍走神的蔡嫿,隨即走了過來。
不知是不是猜到了蔡嫿的某些心思,貓兒竟主動抓住了蔡嫿冰涼涼的素手,握在自己手中搓了搓,甚至還放在小嘴旁呵了口熱氣幫蔡嫿暖手。
隨後,貓兒才細聲道:“蔡家姐姐,眼下城內亂糟糟的,咱們自當齊心.”
這套肢體動作配合着溫言細語把蔡嫿被搞的一愣一愣的。
眼前這小丫頭明明比自己還小几歲,卻偏偏擺出一副溫婉賢良的大家姐姿態。
“小野貓,我不是玉儂,你這招對我沒用的.”
丑時二刻。
十字坡西牛頭嶺後山山坳。
“你是戲班的麼?”十六歲的寶喜是烏合軍中年齡最小的成員,看啥都稀奇。
“你纔是戲班的!俺是東家的司號員!”
十五歲的劉毛蛋也是鷺留圩聯防隊中年級最小的。
“啥是司號員啊?”寶喜盯着劉毛蛋挎在腰間的嗩吶問道。
“吹號的,俺們莊聯防隊的兄長叔伯,吃飯、睡覺、起牀、衝鋒,都得聽俺吹號。”劉毛蛋說這話時,忍不住微微揚起了臉,驕傲自豪完全不加掩飾。
“你真厲害.”寶喜羨慕道。
“那是!東家器重俺!”
“東家便是戟哥麼?”
“戟哥?哈哈哈,是哩”
劉毛蛋下意識看向了松林深處。
那廂。
陳初正和幾名聯防隊高層開會。
“大郎、大寶劍、良哥兒,明日天亮,你們帶烏合軍全部入城前記得把馬匹藏起來,喬裝一番.”
大寶劍默默點頭。
大郎卻有一絲擔憂,“初哥兒,我們這一走,你這邊直接少了四十人,能不能頂得住?”
“不礙事。有長子、彭二哥、二虎他們呢。明天再把林大力他們帶上,還能維持一百多人規模.今夜那蔡州兵的尋糧隊只怕回不去幾個,咱們又捕殺了他們兩隊馬軍。算起來,他們也沒有多少機動兵力可用了.”
“好吧。”大郎點點頭,“總之你多加小心。”
“嗯。”陳初往東邊深邃夜空望了一眼,最後交待道:“賀家的鋪子在書院街芝麻巷口,你們到了以後,賀北會安排妥當。你們見了我在城外發信號之後再動手.和賀家的接頭暗號是:土豆土豆,你認識地瓜麼.”
“.”
本來嚴肅的氣氛,因接頭暗號氣氛活泛了些。
“大郎,你們抓緊休息一下吧,明日還要趕路。”
“好!”
散會後,陳初往遠處看了一眼。
星光下,陳瑾瑜坐在一截木樁上,呆呆望着北邊,似乎還處在驚魂未定的狀態中。
這大侄女看起來文靜乖巧,骨子裡卻野得很。
不然怎敢跑到兵荒馬亂的城外?
還有陳英俊、徐志遠他們這幫熊孩子!
“也不用太過擔心,我已經差人去左近打聽了,你哥他們應該很快就有消息了。”
陳瑾瑜聞言回頭,殷紅含珠脣一哆嗦,兩側嘴角便不受控制一般垂了下來,似乎是想哭。
可眼淚還沒出來,肚子反倒先‘咕嚕嚕’響了一聲。
麪皮不由一紅,趕忙背過臉。
“喏。”
陳初呵呵一笑,從小紅背上的褡褳掏出一塊方便麪,卻因顛簸,碎的只剩了一半。
陳瑾瑜有些不好意思,但一天沒怎麼吃東西了,實在餓的厲害,還是輕聲道謝後接了過來。
陳初隨後在旁邊另一根木樁上坐了,“方纔,不好意思.”
“.”
陳瑾瑜剛降溫的臉蛋又燙了,甚至比剛纔還燙。
可不是麼,現下她胸脯還隱隱作痛呢
眼瞅陳初又提起了此事,陳瑾瑜雙手捧着面塊,低垂着腦袋,連忙小聲打斷道:“別說了”
“呃我和令尊平輩相交,說起來,咱們還是叔侄哩。”
陳初故意道,好像這麼一說,就能爲剛纔多少有些不妥的接觸洗白一樣。
可能陳瑾瑜也有類似的想法,竟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小聲喊了一句,“叔叔.”
此時陳初很想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像不像電影裡的怪蜀黍。
俄頃。
彭二哥引着一隊人自夜色中走了過來,“初哥兒,擔架隊來了。”
“好。”陳初起身,走近後纔看清帶領擔架隊的是周祖林,便囑咐道:“祖林,受傷的弟兄交給你了,一定安置妥當!”
“東家,放心吧!俺婆娘帶婦人已提前備好了乾淨被褥,還特意煮上了肉,受傷的兄弟們到了雙河村便能吃上。”
“莫亂吃東西!無根道長的戰地醫所就設在你們村子,一定要先問清他,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千萬不要讓兄弟們因口吃的枉丟了性命。”
“哦,東家我曉得了。”
“好,去吧。”
陳初最後道。
今夜,己方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傷亡,不過陳初已提前做了預案。
現下各司其職,倒也不顯慌亂。
這便是本土作戰、能發動百姓的好處。
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莫說是戰力低下的廂軍,若能繼續完善組織架構,便是天下精兵來了,也未必能佔得了便宜。
送走周祖林和傷員,東方天際已微微露出了魚肚白。
陳瑾瑜在這片臨時營地中唯一能勉強算作‘認識’的人,只有陳初。
於是他走到哪,她跟到哪.
卯時末。
彭二哥來報,說是鐵膽回來了。
“好!”
決戰的最後一塊拼圖終於來了。
陳初起身出迎。
微熹晨光中,只見鐵膽牽着捲毛青鬃馬,身穿猊狻吞口亮銀甲,白色披風在晨風中輕輕捲揚
體態矯健,英姿颯爽!
陳初突然被get到了
“鐵膽兄弟,你可算回來了,想死我了!”陳初大步上前,給了鐵膽一個兄弟間的熱情擁抱。
鐵膽身體微僵了一下,娃娃臉上稍許迷茫,像是不知該不該推開陳兄弟.
“陳當家的!”
剛剛走到近前的沈再興沈大叔陰惻惻道。
“哈哈,沈大叔!我們這邊兄弟們見面都這般打招呼.”
陳初隨即鬆開,特意解釋了一句,才上前與沈大叔見禮。
沈再興卻呵呵一笑,反手把不停轉在手裡的鐵球遞給了身旁一名漢子,隨後張開雙臂,“那咱也抱一抱.”
“.”
陳小哥望着滿臉絡腮鬍的沈大叔,遲疑片刻,忽而爽朗一笑,“抱便抱,我也想大叔想的呼.”
沈大叔的兩條胳膊猶如鐵索,一個熊抱登時把陳初胸腔中的空氣擠了出去,直接讓他後邊的話變作了漏氣聲.
站在不遠處的大郎和長子對視一眼,各自打了個哆嗦。
不過兩人也知曉,沈大叔只是與初哥兒‘玩鬧’,他是有分寸的吧?
但被沈大叔抱在懷裡的陳初卻不這麼想。
還好,俺善良的鐵膽兄弟說話了,“爹,爹爹,行了”
鐵膽輕輕搖了搖沈大叔的胳膊。
女兒奴沈再興哈哈一笑鬆了鐵臂,陳初趕忙大喘了幾口氣。
可不待他喘勻,卻聽沈再興回頭向跟在身後那近二百名各山逃戶青壯喊道:“來,都和陳當家的抱一抱.”
“.”
“陳兄弟你快走呀,我爹爹慣會胡鬧,一會我罵他”
義氣的鐵膽小聲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