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願作秦叔寶
正月二十八。
大齊三皇子劉螭率隨從親衛抵達蔡州。
這是他第二次來此。
去年陳初大婚時,雙方已有過接觸,是以這次見面融洽了許多。
午間接風宴後,陳景彥兄弟、陳初陪同劉螭移駕驛館。
“殿下,後日韓公、董公入選我蔡州文學院院士,還請殿下親自頒與兩位院士證書二月初二,促進報業發展基金會評選出的阜昌十年‘先聲正義獎’獲獎者《大齊七曜刊》編輯部,也需殿下蒞臨”
交談片刻,陳景安說起了劉螭此來的行程安排。
這次專門請他過來,便是爲了此事.皇家子嗣嘛,總歸能讓這兩個新生獎項看起來隆重一些。
“好說。”二十露頭的劉螭一身月白襴衫,臉上一直掛着親切儒雅笑容。
‘頒獎’之事,委實說不上有多重大,但劉螭肯不辭辛勞賞臉前來也不算稀奇。
當今朝堂局勢,大皇子劉麟深得以錢億年爲首的後黨支持,除此外,衆多武將更是傾向於他這位嫡長子。
其中,驃騎上將軍、靖難軍節度使單寧圭,泰寧軍節度使酈瓊更是劉麟鐵桿。
劉螭身後卻只有宰相李邦彥以及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極度缺乏能在關鍵時刻一錘定音的武人。
去年年初,陳初在東京城時,劉螭便嘗試着借‘品花會’之名創造和陳初偶遇的機會。
不想,陳初卻在品花會開始之前急匆匆返回了蔡州。
一名小小都統制也敢對自己的延攬熟視無睹,曾讓劉螭相當不滿,卻又無可奈何。
隨後一年中,淮北局勢忽然之間地覆天翻。
先是水患、而後大亂。
板蕩方識能臣。
陳初僅憑一府之力平定穎、壽,剿殺賊首,並藉機實際控制了三府之地,正式成爲了大齊版圖上誰也不能輕易忽視的一股力量。
再往後,陳初先與泰寧軍節度使酈瓊衝突,再與後黨干將吳維光之妹婿孫昌浩交惡
這一下,陳初幾乎等於自絕了攀附大皇子的機會。
劉螭得知後喜不自勝,於去年十月借路安侯大婚之際,親自來了蔡州一趟。
那次會面雖沒有太過深入的交流,但氣氛還算不錯,路安侯恭敬有禮,完全不像外界傳聞的那般跋扈。
劉螭知曉,這幫地方軍頭都是些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若不給他們些實際利益,恐難以收服。
想到此,劉螭稍顯陰柔的抿嘴一笑,道:“路安侯,可還記得我上次來時向你允諾之事?”
“哦?殿下說的是哪一樁?”陳初裝糊塗道。
劉螭呵呵一笑,道:“便是這淮北節度使一職.”
話音一落,陳初這邊已露出了‘沒出息’的驚喜神色,可不待他將感謝之話說出口,劉螭卻矜貴地擺擺手,道:“上次返回東京城後,我便將此事報與了父皇,李宰執也言道:路安侯忠君體國,此次淮北平亂,直如國家砥柱,按功理當封帥,節制三府兵馬!”
說到這裡,劉螭卻又嘆了一回,“奈何吏部錢尚書、刑部吳尚書等人卻以路安侯年紀輕、擢升過甚爲由屢屢阻撓.若不是他們,路安侯開節帥府的旨意只怕年前就到了”
下方,陳初適時露出一臉惱怒神色。
劉螭先說自己和李宰執爲陳初升任節度使一事費了多少心思,又講錢億年、吳維光等人居中作梗。
要的不就是這個效果麼。
我恨,我恨他們好了吧。
‘哐當~’陳初放下茶盞的動作很重,以至於杯蓋被震到了桌面上,咕嚕嚕一陣好轉。
見此,劉螭相當滿意,卻還是一臉和善的勸道:“誒~路安侯休惱,國朝不會虧待有功之臣!經過我與李宰執的據理力爭,路安侯淮北節帥任命,已御畫奏鈔,下月初制授告命就到了”
“殿下,此話當真!”陳初‘激動’的站了起來。
看來,劉螭此行,並非只是單純的幫忙頒獎,定然存了‘示恩’的心思。
見陳初反應頗大,劉螭笑而不語,看向了陳景彥兄弟,陳景安忙笑道:“路安侯,殿下千里迢迢前來豈會與你說笑?快快謝過殿下吧!”
“哈哈,謝過殿下,往後我陳初願爲殿下效力!”
陳初抱拳行禮,一臉感激。
‘願爲殿下效力’的話,劉螭比較滿意,唯一不太滿意的地方便是.他以爲憑此大恩,陳初說甚也得跪下謝恩,沒想到卻只是抱拳行禮。
這軍頭,哪都好,就是膝蓋硬了些!
不過,劉螭既然打算收服、延攬陳初,便做足了禮賢下士的思想準備,“路安侯,去年你我見面時,提起今年二月蔡州要舉辦箱包展覽會,你請我找那‘代言人’一事,如今也有了眉目。”
“.”
陳初愣了一下,纔想起‘代言人’一事。
去年二人初見時,互相不熟悉,自然不能做那交淺言深的事,只能隨意聊了些蔡州左近趣事。
當初陳初從東京城帶來那批匠戶雖多是老弱,但他們畢竟出自原本只爲周國皇室服務的工部將作監,手藝都是天下一頂一的。
匠戶中的皮匠頗多,平日裡他們除了幫將士打造、修理甲冑,也會做些女士精緻手包。
只不過,去年這批女子手包上市後,動輒十餘兩的售價,嚇跑了不少客戶。
貓兒曾和陳初商量着降低售價,畢竟一隻包包的成本還不到三兩銀子.
陳初卻道:奢侈品就是給有錢人裝逼用的,若人人都能買起,那還裝個屁啊。
隨後,蔡州五日談上便爲這家名爲‘花容’的箱包做起了軟廣。
宣傳側重點便在這些匠戶身上,比如皮匠常貴,便描寫成了一個家族十餘代專門爲皇家服務的皮匠世家。
什麼手藝精湛、天下無雙,什麼精選北地二層小牛皮,什麼獨家鞣製工藝,什麼周太宗因手包與皇后一見鍾情.
反正不管牽強不牽強,就硬往皇家與愛情上頭湊。
這樣的宣傳,有點作用,作用卻又不太大。
總之,手包的銷售依舊不溫不火。
爲了增加知名度,舉辦箱包展覽會的事情便提上了議程。
去年,陳初和劉螭見面時,無意提到了此事,他原本想借機將花容手包進獻於劉螭之母、頗受劉豫寵愛的向貴妃。
若向貴妃平日經常使花容手包,想來能大齊貴婦之間掀起一股風潮。
這便是他當初提到‘代言人’的因由,卻不明白劉螭怎在這個時候忽然說起了此事。
見陳初迷惑,劉螭忽然以親切口吻道:“上次元章賢伉儷贈與母親的手包,她十分喜愛。不過,母親曾言,她整日待在宮中,能看見此包的人終歸不多。是以,這次我專門帶了嘉柔前來爲令人這場展覽會捧場.”
哎呦,這劉螭還挺體貼。
明知陳初家這門生意是想借皇家之名,他不但默許,還帶了人前來站臺。
由此也可窺見,劉螭是多麼想拉攏一名實權武將加入己方陣營。
“微末小事,殿下卻掛在心上.”陳初起身,‘感動’道:“殿下禮賢下士,有唐時太宗之風啊!”
“哈哈哈~”
劉螭大笑,陳初將他與唐太宗相比.後者不單單是千古一帝,關鍵他是踩着兄弟們的屍體榮登大位
彼時,此時,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相似之處。
爽朗笑聲後,劉螭仿似隨意道:“那元章可願作我的秦叔寶?”
秦叔寶是誰?那是幫李世民誅殺親兄弟的急先鋒,手持鐵鐗登殿逼迫高祖皇帝李淵禪位的第一功臣
陳景彥兄弟二人,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沒聽出某些弦外之音。
陳初卻哈哈一笑,拱手道:“願爲殿下驅使!”
見此,劉螭大悅,隨即喚了守在門外的侍衛入內,附耳幾句,侍衛隨即出門。
片刻後,一名宮中嫲嫲帶了一名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入內。
宮裝長裙拖曳在地,明明正處於最美年華,服色卻盡是壓抑沉悶的青灰、墨藍色。
身段高挑,脫俗容貌,恰似一朵濯而不妖的水仙。
眼皮耷着,看不清眸子,渾身透着一股子冷淡之意。
陳景彥兄弟、陳初看了這少女一眼,不禁轉頭又看向了劉螭,不明白後者忽然喊一名女子入內爲何。
劉螭卻呵呵一笑,道:“嘉柔,擡起頭.”
陳景彥、陳景安二人聞言趕忙起身見禮,“見過殿下。”
劉螭卻隨意的擺了擺手,示意二人不必如此客氣,接着便笑呵呵的看向了陳初,道:“元章,嘉柔怎樣?做你們那手包的代言人怎樣?” “.”
陳初直到看見陳景彥兄弟二人行禮,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女子竟是位公主???
但讓他更錯愕的卻是劉螭的態度便是陳初想找個皇家子女做代言人,劉螭也沒必要將人喊過來吧?
男女有別先不說,只說劉螭的口吻,簡直像是讓人牽來了一隻小貓小狗給旁人看。
特別是那句‘嘉柔怎樣?’,恍惚間,陳初還以爲自己到了某家會所,劉螭變身營銷經理,帶了一個妹子進入包間詢問:哥,這個咋樣?不行再給你換.
雖然劉螭不是在拉皮條,但輕慢到近乎無視對方感受的態度,還是讓陳初大爲疑惑。
“蠻好,蠻好”陳初還能咋說,總不能真說一句‘換一批’。
方纔因兄長一句話,嘉柔確實聽話的擡起了頭,卻見清麗臉龐上不喜不悲,沒有一絲表情,清澈眸子低垂,望着地面。
好似世間一切和她沒關係似的。
申時初。
三人告辭離開驛館,回程路上,百思不得其解的陳初終於問道:“柳川先生,方纔那名皇女好歹是劉螭胞妹,他爲何那般輕慢自家妹妹?”
此事好像陳景彥知道的多一些,壓低聲音主動道:“聽聞嘉柔公主之母原本只是聖上在地方任上時的丫鬟,後來誕下公主才被擡了姨娘,公主不滿六歲時其母又早歿。”
“就算沒了娘,那也聖上的女兒啊?他不管?”陳初奇怪道。
“聖上有女二十三人,管的過來麼?再說,聖上登基後,正室封后,姨娘爲妃嘉柔公主之母,人走茶涼,至今連個封號都沒混着。宮裡之人慣於見風使舵,生母被慢待,誰還會將她一個無根無源的公主當回事啊。”
陳景彥搖頭道,陳景安也嘆了一聲,道:“天家無親情”
幾人一陣沉默,陳景安忽又擔憂道:“元章,莫非真打算蹚兩位皇嗣之間的渾水?”
陳初左右看看,卻呵呵一笑,低聲道:“三皇子勢弱,咱給他鼓鼓勁,他纔敢和大皇子相爭嘛”
當晚,戌時。
蔡州驛館後院,嘉柔帶了一名侍女,身前幾尺外,正是蔡州留守司都監曹小健。
甫一見面,曹小健便伏地叩首,道:“老奴見過公主殿下。”
嘉柔淡漠平靜的面龐上終於有了一絲情緒波動,只聽她低聲喚了一句,“曹伴伴,快快請起。”
曹小健起身,藉着昏昏燈火仔細端詳一眼,一時情不自禁哽咽道:“一年不見,公主又長高了,卻也瘦了.”
“曹伴伴鬢旁也生了華髮,需仔細身子”
嘉柔低低一聲,曹小健邊抹眼淚邊道:“老奴省的,老奴省的”
其實曹小健年歲不大,還不到三十歲。
但當年淨身入宮後,他照應的第一個人、也是唯一一個皇嗣便是嘉柔,可以說是看着當年只有幾歲的小姑娘慢慢長大成人。
說句僭越之言,他與嘉柔,有種近乎父兄般的感情。
但一個沒有母親庇護、被父親忽視的皇女,也是談不上多優渥當初宮內需派人充任欽差,前往彼時被視作龍潭虎穴的戰亂桐山,這份有丟掉性命之危的倒黴差事便落到曹小健頭上。
不想,人挪活,曹小健卻藉由此事變作了一府都監。
比起當年處處要看人眼色的大內,與路安侯共事無疑快活的多。
唯獨讓他牽腸掛肚的便是身邊再沒了一個體己人的嘉柔。
主僕二人相顧無言,曹小健倒是有許多話想對嘉柔交待,偏偏站在一旁的那名小宮女死死站在原地,不肯離去。
“咳咳,你先去忙吧,這裡不用你伺候了。”
曹小健交待一聲,不想,那名小宮女卻道:“王嫲嫲交待奴婢要時時刻刻陪在公主身旁。”
“現下不用了!”曹小健眉頭一皺。
“可王嫲嫲說”
宮女還要再講,曹小健卻打斷呵斥道:“你的主子難不成是王嫲嫲麼!”
在陳初這幫武人身旁待久了,曹小健身上自然沾染了些凜冽之氣,一句話嚇的宮女不敢再吭聲,猶豫幾息後,終於躊躇着走到了遠處。
“再遠些!”
曹小健又道,宮女只得再退。
待他覺着宮女聽不到自己這邊談話了,才急匆匆從懷裡掏出一沓貨票塞進了嘉柔手中,低聲道:“殿下,這些貨票你帶回去,若需用時,只管去東京城內的四大行分號兌換金銀,殿下手裡有了錢纔好打賞下人,攏了人心.”
“曹伴伴攢下些錢財不易,這錢我不能收。”
“殿下,如今老奴手頭寬鬆着哩!嘿嘿,老奴跟着路安侯殺賊,得來一座壽州莊子、還有些銀錢。銀錢老奴買了四海商行的股票,近來沒少賺。壽州莊子老奴也請人打理了,只待殿下出宮那日,老奴便把莊子交與殿下。
莊子雖收入不多,但勝在穩當。殿下一人不易,終歸要攢下些體己錢以備急用”
說到最後曹小健動了情,也把嘉柔說的紅了眼。
正此時,卻見驛館偏房內走出一名中年嫲嫲,那嫲嫲也看見了曹小健和嘉柔,不由快步走過來。
“殿下,快將錢收起來,王嫲嫲來了。”
曹小健趕忙低聲提醒一句,背對王嫲嫲的嘉柔也不轉身,以隱蔽動作將貨票揣進了懷中。
“喲,曹都監來此,怎不事先知會三殿下一聲?雖說曹都監以前伺候過公主,可如今外放做了都監,便是外臣。外臣私會公主,曹都監僭越了”
王嫲嫲走到兩人身旁,慢悠悠道。
嘉柔已恢復了一臉平靜,便是‘私會’這種難聽詞,也沒能引起任何表情變化。
這王嫲嫲出自向貴妃身旁,如今的曹小健倒也不怕她,卻知若意氣用事惹了她,回宮後這老虔婆必定爲難嘉柔,不由賠上了笑臉,又從袖子中摸出一錠雪花銀,雙手奉上,“王嫲嫲說的是,卻是我唐突了,我這就走。”
王嫲嫲稍微一擡衣袖,曹小健奉上的銀錠便轉進了她的袖口。
見她收了銀子,曹小健以討好語氣道:“嘉柔殿下在宮中無人照應,還請嫲嫲平日多多留心。”
“曹都監這話怎說的?甚叫無人照應?這些年,嘉柔殿下吃的穿的,那樣不是出自貴妃娘娘?你可是在埋怨貴妃苛待了嘉柔殿下?”
“哎呀,我這張笨嘴說錯了話,嫲嫲休要計較.”
“哼~”
王嫲嫲冷哼一聲,轉頭看向了靜立不語的嘉柔,道:“夜深了,請嘉柔殿下回房休息!”
這口吻,簡直是命令。
嘉柔卻依舊平靜,看了曹小健一眼,跟着王嫲嫲回了驛館後宅。
待幾人走遠,曹小健才低低罵了一聲,“呸!狗仗人勢的東西!”
亥時初。
驛館後宅,王嫲嫲自打進了嘉柔的臥房後,寸步不離,一再催促後者更衣。
嘉柔自然看出了她想作甚,只以沉默相抗。
“噫,公主睡覺不脫衣麼?若公主手腳不便,我便喊嬈雲她們幫公主脫了!”
說罷,果真喊進來兩名宮女。
眼瞅胳膊別不過大腿,嘉柔只得起身褪去了外衣。
王嫲嫲帶着兩名宮女將她團團圍在中間,這般全方位無死角的監視下,曹小健剛剛拿給她的那耷貨票終於藏不住了.
‘啪嗒~’
被細線紮好的貨票墜地,嘉柔還來不及撿起來,名叫嬈雲的宮女便是一個靈活俯身,搶先將貨票撿起,邀功似的遞給了王嫲嫲。
嘉柔前邁一步,擡手抓住了貨票一端。
握着貨票另一端的王嫲嫲迅疾擡頭,盯着嘉柔。
兩人無聲對視一陣,終究是嘉柔緩緩鬆開了手。
“呵呵~”
王嫲嫲志得意滿一笑,隨即陰陽怪氣道:“平日在宮中,若非貴妃娘娘教你、養你、護你,你能平安長這般大?財貨是招災之源,殿下私藏這麼大筆錢財是禍非福,還是待我回宮後交與貴妃娘娘保管吧。”
嘉柔垂着淡漠眸子,低聲道:“嫲嫲教訓的是,嘉柔知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