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大齊,河北路、山東路烽火未靖。
皇帝重疾,皇位承續懸而未決.
朝廷實在沒做好再行平叛的準備,或者說根本沒有餘力再平叛。
而陳初這邊,同樣沒做好造反的準備。
所謂‘造反’不單單是軍事力量的集結,也包括物資準備、情報蒐集,更重要的是民心動員。
淮北節度使所轄兩萬多將士,皆來自於淮北三府一縣,打仗沒問題,但要讓大夥知道爲何而戰,才能最大程度激發廣大軍民的主觀能動性。
歷史已一再證明,能發動百姓的軍隊,方能戰無不勝。
亥時中,吳維光命人擡了侄子屍首暫退。
孫昌浩夫婦唯恐接管了官舍的路安侯夜裡將兩人悄無聲息的弄死,當晚便只帶了些貴重細軟搬去了驛館,尋求吳維光庇護。
回到驛館後,吳維光當即招孫昌浩、尋訪使夏志忠議事。
夏志忠聽孫昌浩細說今晚之事後,先朝吳維光拱手道聲‘節哀’,而後才以篤定口吻低聲道:“大人,如此看來,這路安侯全然無視大人、朝廷、魯王威嚴,此子日後必反!”
面沉似水的吳維光眉梢聳動,侄兒身死和今夜所受之恥,讓他心如油煎。
表面哀痛,實則對吳逸繁之死無所屌謂的孫昌浩替妻兄開口道:“哎,有了今次之事,吳大人如何不知他日後必反!”
夏志忠對吳維光尊敬,卻頗爲看不上‘架空知府’孫昌浩,聞言不由反駁道:“那咱們就眼睜睜看着?看着他做大、看着他反叛朝廷?”
“那夏尋訪的意思呢?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忠於魯王的靖難軍、泰寧軍暫困於東京,各地廂軍老弱不能戰,西北軍頭多聽令不聽召。朝廷哪裡還能再湊出將士鎮壓淮北這幫虎狼之徒?”
孫昌浩一番話,說的夏志忠啞口無言。
這時,卻聽一直未曾開口的吳維光詢問道:“興文,淮北之事,你比我們要熟悉,有甚想法,只管說來”
吳維光來蔡州已有一段時間了,卻是第一次喊孫昌浩的表字,後者心中暗罵一句吳家盡是些捧高踩低之輩,臉上卻感激涕零,低聲回道:“兄長,如今看着路安侯在淮北如日中天,實則他沒少得罪人!若有朝廷居中聯絡,將那些被他欺壓之人擰成一股繩,未必不能將他掀翻在地!”
“哦?興文細說!”
“潁州都統制郭韜兒!陳初當年借淮北動盪之際,強佔潁州,至今駐守潁州的仍是他家佃戶出身的指揮使劉二虎所部!那郭韜兒今年才得回返潁州,卻只能駐在城外,想來,被鳩佔鵲巢的郭韜兒對陳初恨極!
除此外,宿州都統制於七安同樣被佔了懷遠縣。那懷遠縣有大批鄉紳被陳初訛詐過,他們同樣恨不得將那陳初扒皮抽骨!若能聯絡上這些士紳,由他說動脣亡齒寒的其餘宿州鄉賢,組織起幾千民壯應不是難事!”
吳維光聽的入神,夏志忠卻皺眉道:“幾千民壯能當甚用?陳初手中可是有兩萬多精銳!”
“幾千民壯再加上郭韜兒、於七安兩部呢?”孫昌浩反問。
夏志忠依然搖頭,“那也不過萬餘人,便是有朝廷密旨,他們也未必有膽子捋陳初虎鬚!”
“哈哈哈。”孫昌浩自得一笑,頗爲自負道:“夏尋訪好歹也是士人出身,怎腦子和那幫武人一般死腦筋,難道非得硬拼麼?便不能智取麼?”
這句登時將夏志忠激怒,拿他比作死腦筋武人,似乎讓他受了奇恥大辱一般。
眼瞅兩人擡槓擡出了火氣,吳維光忙咳嗽一聲制止,接着看向孫昌浩,急切道:“興文,如何智取?”
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的孫昌浩起身,緩緩在室內踱了幾步,自矜道:“這淮北幾軍唯陳初馬首是瞻,正面強攻絕非易事!但他卻有一個致命弱點.”
孫昌浩賣關子一般,故意頓了頓。
吳維光眼巴巴看着孫昌浩,強忍下‘媽賣批’的衝動,等待孫昌浩繼續。
“這致命弱點,是年輕人的通病,那便是好色!或者說是極重家中女眷!若咱們能設法捉了他的家人,呵呵.到時,兄長便是讓他自縛請罪、磕頭認錯,他也會乖乖就範!”
吳維光當即陷入了思索陳初重色,倒也算公開秘密,例如當年不合規矩的替娘子請封、將那陳姓姨娘寵成正室一般、除夕當夜揹着蔡家三娘走遍全城
一樁樁事,的確都印證了孫昌浩的說法。
可一旁的夏志忠再次提出了異議,“孫大人,你說的輕巧,可這蔡州城內外近兩萬軍士,我們便是組織來人手,又豈能輕輕鬆鬆抓了他家人?這不是取死之道麼!”
自從去年被架空,便一直在默默謀劃的孫昌浩,當即道:“呵呵,讓他帶兵遠離蔡州不就成了?”
“如何讓他離了蔡州?”
“軍頭歷來癡迷地盤,如今山東路歸義叛軍肆虐於沂蒙山多年未能剿清,若朝廷下旨讓他帶兵前去圍剿,你說他感不感興趣?”
夏志忠雖品階不高,卻也馬上明白了孫昌浩的意思.大齊多地動盪,即便這樣,也甚少調動客軍前去平亂。
只因,請神容易送神難!
客軍到來後,魚肉鄉里不說,一旦依靠他們肅清反賊,他們大多會默認自己打下來的地盤就該歸自己駐紮。
畢竟朝廷出不起軍餉,以地盤的形式彌補客軍所耗軍資、人員傷亡撫卹,好像還蠻合理。
是以,軍頭對出境剿賊還挺積極,打的過就佔地盤,打不過便劫掠當地一番,怎算都不虧。
孫昌浩的計謀便是想抓住人性‘貪’的弱點,先給塊肥肉,將陳初支走,再趁蔡州空虛設法捉了他的家眷送去東京城.
陳初就算佔了山東路也得吐出來,以家眷相挾,就算給這淮北土皇帝戴上了狗鏈。
待新皇登基後,予殺予奪,還不是他們一句話麼。
到時,繁華蔡州可兵不血刃落於諸位大人口袋.
“妙啊!”便是一直看不上孫昌浩的夏志忠,都沒忍住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吳維光沒急着表態,細細思量一番,愈發覺得妹婿這計策可行,終於道:“夏尋訪,明日一早你便借尋訪之名離蔡,前去潁、宿兩地,小心試探一番。”
夏志忠興奮點頭,道:“魯王登基在即,想來他們知道如何抉擇!”
吳維光也點點頭,道:“明日我與魯王去封密信,言明此事.”
接着,吳維光看了看孫昌浩,又看了看夏志忠,沉聲道:“如今國事艱難,若我等能助魯王收了此獠,則立不世之功!日後事成,我三人身處虎穴,卻運籌帷幄、爲君解難一事必成一段佳話!流傳千古,顯我士人風流!二位,共勉之!”
一番話,將孫昌浩都說的激動起來,那夏志忠更是雙手微顫。
一副羽扇綸巾,談笑間淮北虎狼灰飛煙滅的畫卷立時呈現於眼前!
“吳公!下官願爲魯王、爲大齊赴湯蹈火!”
“兄長!匡扶社稷,建功立業,正在此時!”
官舍,夏翠園。
二進偏廳,經過打掃,屋內碎裂杯盤和血跡已清理乾淨,但淡淡血腥氣卻提醒着衆人,此間剛剛發生過一樁命案。
吳維光離去後,陳景彥像是脫力一般,呆坐良久。
待家中丫鬟幫陳英俊清洗、包紮了傷口後,陳景安終於問道:“今晚之事,到底爲何而起?”
‘欲行不軌’只是陳景安和陳英俊臨時商定的說辭,方纔人多口雜,多有不便,陳景安一直沒顧得上詢問真正原因。
耳聽兄弟相問,一臉疲憊的陳景彥也擡頭看向了女兒,他也想知道真實原因。
稍稍狼狽的陳瑾瑜有一時的慌張,方纔她與吳逸繁話趕話說出的那些,再借她一個膽子,他也不敢當着爹孃的面說出來。
正失措間,卻聽陳英俊道:“嗐,能爲了何事,自然還是因爲婚約一事。吳茂之聽阿瑜親口說出退婚之事,不知怎地就發了瘋,掐着阿瑜喉嚨,想要了阿瑜的命!我這才與他毆鬥”
陳英俊在陳家長輩眼中,一直是一個敦厚赤誠的形象,他的話,自然可信!
陳景彥想起這吳逸繁從自家準女婿到如同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再到陰差陽錯下親手了結他的性命,不由唏噓感嘆人生無常。
“哎”陳景彥一嘆,看向緊緊依偎在一起的妻女,疼惜道:“阿瑜,和孃親先去後宅歇息吧,我與你兩位叔叔說些事。”
譚氏聞言,起身後向幾人一禮,卻沒忍住用驚魂未定的眼神望了丈夫一眼,欲言又止。
這眼神,但凡是成了婚的男子都能看懂,意思是官人,我害怕,早些忙完回來陪我。
“夫人先回,爲夫片刻便回。”
陳景彥也不避諱陳景安和陳初在場,以溫柔口吻勸慰道。與此同時,陳瑾瑜用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神快速瞄了陳初一眼。
只不過,礙於爹爹在場,兩人至今連話都沒能說上一句。
“嫂嫂,莫擔心。官舍護衛已暫時換成了軍士.今夜我有公務要處理,子時前會一直在隔壁節帥衙門,有事只消差人喊我一聲便是!”
聽陳初這般講,譚氏不抹了抹眼角,不好意思道:“勞叔叔費心,見笑了。”
陳瑾瑜攙着孃親,垂着眸子,也不知聽明白了沒.
母女二人離去後,廳內只剩了四名男子。
話題終於進入了深水區。
“元章,有此一遭,怕是要打斷你‘高築牆、廣積糧’的謀劃了.”陳景彥又是一嘆,似乎陳初爲自家而正面硬鋼吳維光一事,讓他很是愧疚懊惱。
陳初卻豁達一笑,道:“三哥,無妨。朝廷未必顧得上咱們,河北路那邊應該已有所行動了.”
耳聽幾人所聊內容越發驚悚,陳英俊忙起身告辭。
陳景彥和陳初眼神交流一番,卻道:“緯廷,你也聽聽吧,有些事,你早晚要知道”
就此一句,陳英俊便成了各家文武二代中,最早接觸桐山系核心機密的那一批。
“元章,吳家嫡出子侄身死非同小可,想來那吳維光不會善罷甘休,需留意。”
陳景安提醒道。
“嗯,柳川先生放心。有人盯着他們”
午夜時分,萬籟俱寂。
經過前半夜的驚心動魄,夏翠園內陳家一家各懷紛亂心思進入夢鄉。
除了縮在被窩裡抱着枕頭的陳瑾瑜。
明明眼皮已重到睜不開,她卻強撐着不肯閉眼。
只因一閉上眼睛,腦海中便會浮現吳逸繁那張被爹爹砸爛的臉.
‘梆~梆~’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街面上打更人穿透力極強的喊聲,邈邈傳入內宅。
熬得雙眼通紅的陳瑾瑜聞聲,一瞬不瞬的盯着留了條縫的窗子.
今晚,叔叔說會在隔壁節帥衙門待到子時
阿瑜猜測,他這話裡有暗示,卻又不敢確定,畢竟當時爹爹在場,她連看都沒多敢看陳初一眼。
正患得患失間,卻聽窗下傳來一陣輕微響動。
然後,陳瑾瑜藉着黯淡月色眼睜睜看着窗扇一點點打開,一道熟悉身影敏捷地翻窗入內。
女兒閨房,這般景象,說不出的驚悚。
少傾,陳初走到陳瑾瑜牀前,兩人未發一言,後者卻往裡欠了欠身子,給陳初留出了趟下的空間
一夜無話。
雞叫三遍,約莫是寅時中,距離天亮尚有一個時辰。
一夜未眠的陳初打着哈欠起身,摸黑好不容易摸索到衣裳,拿起時卻覺有一股拉扯阻力,反應過來後,才明白是阿瑜拽着衣裳不鬆手.
“天快亮了,再不走要撞見早起的婆子了”
陳初低聲哄了一句,黑暗中阿瑜鬆了手,卻又忽然坐起,抻開雙臂從後頭緊緊抱了陳初,後背一片滑膩柔軟觸感。
隨即,便聽陳瑾瑜半是撒嬌半是不捨的呢喃道:“叔叔,我一個人害怕,今晚,你還來陪我好不好.”
辰時,天光大亮。
侯府青樸園,蔡嫿坐在銅鏡前,仔細整理了妝容,微微側了腦袋,在耳脣上掛了一支精緻的石榴石耳墜。
站在旁邊的茹兒繪聲繪色的講起了昨晚官舍的變故
事發時人多口雜,根本來不及封鎖消息,今早此事已在城中瘋傳。
當蔡嫿聽茹兒說起侯爺昨晚離府後徹夜未歸,戴耳墜的動作不由頓了頓,隨後卻又對着鏡子左右偏了偏頭,似乎很是滿意這對耳墜。
“侯爺整晚沒回,令人沒說什麼麼?”
“呃對了,令人方纔讓人帶話,說陳家昨晚出了那般大的事情,陳夫人和陳小娘應該受驚不小,要去官舍看望一番,問三娘子要不要同去.”
“果真是去看望麼?嘻嘻,我自然是要去的.”
辰時三刻,貓兒和蔡嫿共乘一輛馬車出府,卻在府門外遇見了一名蔡嫿的‘外地親戚’.
那賽貂蟬也知道來的是什麼地方,特意穿了身樸素衣裳,未施粉黛。
碰面後,賽貂蟬低聲向蔡嫿說了些什麼,臉色忿忿不平。
蔡嫿卻神色淡然,只問了句,“人怎樣了?”
“沒甚大礙,不過至少得休養半月。東家,您得爲晴兒做主呀”
“這個主,我還真做不了呢。”
蔡嫿掩嘴嬌笑,賽貂蟬不由一陣失望,想說什麼,最終閉嘴不語。
她這幅神態,蔡嫿看在眼裡,隨即斜了賽貂蟬一眼,道:“那吳逸繁昨晚已被打死,我還如何爲她做主?難不成追去閻羅殿告狀麼?”
“.”賽貂蟬大驚,望着蔡嫿,似乎想從後者表情中確認此事真假。
“我沒工夫與你說笑。對了,讓晴兒堅持一回,待會你帶她去府衙遞狀鳴冤,告吳逸繁殺人未遂.”
“.”賽貂蟬驚愕未消,又起迷茫.脫口而出道:“三娘子方纔不是說,那吳逸繁已死麼?”
“誰說死人就不能告了?晴兒豈能憑白吃這頓毒打?要他賠禮、賠錢!”
“人都死了,還如何賠禮賠錢?”賽貂蟬望着言之鑿鑿的東家,覺着自己像是一個三歲幼童,完全不明白東家在說什麼.
蔡嫿卻眯着狐眼道:“子不教,父之過!他死了,就由他伯父、姑父來賠錢!”
不待賽貂蟬回話,臨時起意的蔡嫿又道:“你不是任了蔡州煙花行行會的會首麼,在行會裡再找些人,一起告他,告他白嫖不付纏頭,告他行兇傷人.”
晴兒一事,證據確鑿,但‘再找些人,一起告他’.這是要誣陷麼?
眼瞅賽貂蟬神色驚疑不定,蔡嫿皺眉道:“怕甚!有我爲你撐腰,便是那知府也奈何不得你!再說了,死人又不會開口自辯.”
在蔡州地界,蔡嫿親口說出爲她撐腰,賽貂蟬還真不用怕那勞什子的知府。
眼前這嬌媚女子不但是自己的東主,還是自己的靠山,想清楚這些,賽貂蟬再不猶豫,低聲道:“是,我這就去安排.”
說罷一禮,後退幾步,轉身走遠。
依舊站在原地的蔡嫿,嘴角勾出一抹魅惑衆生的微笑,旁邊的茹兒卻不解道:“三娘子,那吳公子都死了,何故再多此一舉呀?”
蔡嫿側頭,伸手捏了捏茹兒的臉蛋,笑嘻嘻道:“我才懶得管那草包死活。但他家長輩與咱家侯爺不對付,敢欺負我男人,便是欺負我。他們世家不是最重名聲麼,我偏要壞了他家名聲”
這邏輯初聽沒什麼問題,但熟悉這一家子的茹兒卻揉了揉被蔡嫿捏疼的臉蛋,咕噥道:“三娘子,咱家侯爺不欺負別人就好了,哪裡有人敢欺負他呀你看吳家不順眼就直說嘛.”
“嘻嘻,那就直說咯,我看吳氏不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