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李季軒身死的消息傳回東京城。
當日,三百太學學子齊聚皇城宣德門,泣血上書,請攝政長公主懲治兇徒,還大齊士子、百姓以公道。
巳時末,臉上留有一道恐怖鞭痕的祥符鄉紳李以仁在其子李季澤的陪伴下,親往開封府報案。
開封府府尹原爲魯王,魯王死後,一直未有重新任命。
府衙主事的乃同知樑佐饒,專職刑訟的判官崔穎陪同接待。
天下士紳一家,兩人見了模樣悽慘的李以仁便自帶了幾分同情。
失魂落魄的李以仁顯然被楚王一家欺負的不輕,他即便是報官,竟也不敢提楚王側妃蔡氏一句,只道行兇之人乃家奴張三等人.
同知樑佐饒心中滋味難言,齊周兩朝善待士紳.再看看如今,鄉賢被欺負成甚樣了!
一旁的崔穎更是共情的落了兩滴淚上月,他因處理金國使團侍衛與保安州軍士之間的衝突,被楚王當街踹翻。
對極重臉面的士人來說,可算作奇恥大辱。
奈何形勢比人強,看到蒙受大冤的李以仁,不由勾起了崔穎自憐自艾。
樑佐饒自然也想幫李以仁主持公道,卻深知時機未到,若強行出頭,只怕會將自己賠進去,便讓崔穎先將此案記錄,溫言相勸李員外耐心等待幾日。
李以仁卻是個通情達理的,他知樑同知的難處,也沒有催促,朝後者一揖,在兒子攙扶下顫顫巍巍出了開封府衙。
樑佐饒見此,一雙手藏在袍袖中攥的關節發白。
“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李以仁離去後,樑佐饒從牙縫中擠出幾字。
而皇城宣德殿內,散朝後嘉柔聽聞太學生集體請命,急忙招人議事。
在場的有陳初、範恭知、張純孝、許德讓、蔡源、王秉貞等高官以及一幫言官。
從嘉柔招的這些人便能窺見某些心思.若她想將此事壓下去,應該會先招陳初和蔡源、張純孝這些淮北系核心商議一番。
而許德讓是當今朝堂爲數不多尚未屈服於楚王淫威的‘正直’官員,身爲御史中丞的王秉貞又出身於祥符王家,和今次苦主李以仁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至於那些低級別的言官,大概是許德讓和王秉貞的嘴替,專門過來吵架的。
果不其然,御史臺言官夏祖智率先開火,但他很聰明,並沒有將蔡嫿與陳初聯繫起來,反而以‘御家不嚴’爲由死咬着蔡源。
畢竟,昨日在場的以蔡家侍衛張三等人爲主。
‘御家不嚴’即可理解爲蔡源放縱家僕行兇,也可以理解爲他女兒蔡嫿闖的禍。
“國朝十一載,以士紳爲國家根基!太學生身爲國家棟梁,便是先皇也對他們期盼甚重、禮遇有加。卻不想,京畿首善之地,竟發生家奴毆殺太學生之事,簡直駭人聽聞!請殿下即刻命有司捉拿兇徒以及幕後主使,還宣德門外的太學學子以公道、還大齊士林以體面、還天下百姓以交代!”
夏祖智聲色俱厲,矛頭直指蔡嫿乃至蔡源。
有他帶頭後,其餘言官紛紛進言說話越來越露骨,直至有人痛哭流涕的說出‘蔡氏爲禍’四字,始終未發一言的陳初才冷冷看了過去。
這一眼,比任何話語都有用,幾名言官馬上閉嘴,下意識看向了御史中丞王秉貞。
王秉貞眼觀鼻鼻觀心,沒有開口的意思,禮部尚書許德讓卻跳了出來,“請殿下下旨,由大理寺、刑部、御史臺會審此案!太學生冤死,必將輿情洶洶,若不能爲其逃回公道,或致天下板蕩!請殿下速速定奪!”
頭戴珠冠,身着冕服的嘉柔爲嬌豔容貌添了幾分威儀,此時她一臉爲難的看向了陳初,輕柔道:“楚王,你看此事”
“此事和蔡氏無關,也和蔡侍郎無關。”
陳初面容古井無波,卻引得一衆言官愕然.昨日事發現場目擊者不下百數,又有苦主李以仁親自指認,你竟然說和蔡氏無關?
還要碧蓮麼!
許德讓怒極反笑,道:“難不成楚王昨日在現場?”
“我自然不在。”
“那楚王憑何斷定和蔡氏無關?”
“照此說,李季軒死時你在場了?”
“老夫今日方知此事,那李季軒死時我自然不在!”
“那不得了。伱不在憑甚判定李季軒之死和蔡氏有關?說不定是那李以仁謀害了李季軒,以此攀誣。”
“笑話!強詞奪理!楚王難道真要爲一女子,視朝廷法度、視天下士林無物麼!”
“別他娘給我扯朝廷法度,沒證據就給我閉肛!”
“你~你~你.滿口污穢,請殿下治楚王殿前不敬之罪!”
“煞筆.”
午後未時。
連午飯都沒吃的朝廷衆臣魚貫離開宣德殿,理論自然理論不出個結果,若不是張純孝攔着,楚王差點在大殿之上毆打許德讓。
見夫知妾如今誰都不懷疑那側妃蔡氏昨日縱奴行兇了。
殿前長階上,陳初、蔡源走了一邊,許德讓和御史臺衆人走了一邊,雙方涇渭分明。
陳初回頭看了一眼,張純孝和範恭知雖然走在自己這邊,卻前後拉開了五六丈的距離.
似乎是在隱晦的表達立場。
嘉柔攝政以來,在旁人眼中,範恭知和張純孝都是投靠了淮北系的走狗,但今日遇到涉及了士林之事,他們表態時相當謹慎。
張純孝一直試圖和稀泥,範恭知更是一言未發。
也是,士林之望纔是他們最看重的東西.太學那幫學子,素來擅長清談,又無官身約束,若惡了他們,不知會被罵成什麼樣。
偏偏這些人還打不得罵不得而蔡嫿敢毆殺太學學子,範、張兩人都覺此事不會善了。
此時輿論剛起,楚王還未曾體會到天下洶洶的危機感,再過幾日,只怕他自己也扛不住
未時中,幾人隨陳初來到皇城外的樞密院值房。
此時沒了許德讓那幫人在,淮北系終歸要商量出一個應對辦法。
只不過幾人落座後,氣氛有些沉悶.蔡源身爲此次闖禍之人的父親,不便開口。
張純孝和範恭知能看出陳初不願捨棄蔡嫿的意思,覺着此事棘手,乾脆沉默以對。
俄頃,一名身穿六品綠袍的官員入內,親自爲幾人奉茶。
此人,陳初記得.乃範恭知舉薦的門生,名爲杜鳳岐,如今在樞密院任校閱司使。
今日一上午,楚王側妃毆殺太學生一事已在東京城內傳的沸沸揚揚,杜鳳岐自然聽說了,眼見幾位大佬愁眉不展,他覺着自己在楚王面前顯示才幹的機會到了!
“楚王,大難啊!”
杜鳳岐上了茶,忽然一揖到底。
一驚一乍,嚇了正在沉思的陳初一跳。
眉頭微不可察的一皺,陳初馬上猜到了這人的心思,卻不動聲色道:“哦?何難之有?”
聞聽楚王發聞,杜鳳岐心中一喜,挺直腰身,再一拱手道:“楚王可是爲太學生之死發愁?”
“是又如何?”
“楚王,此事非同小可,若任由其發展下去,必會累及楚王官聲,於楚王不利!”
“哦?你有何高見?”陳初端杯抿了口茶湯,同時從茶杯上沿冷冷瞄了杜鳳岐一眼。
毫無察覺的杜鳳岐似乎早等着陳初這句話了,當即道:“下官有上下兩策,可爲楚王解憂!”“說來聽聽。”陳初放下茶杯,不喜不悲道。
杜鳳岐深吸一口氣,環顧一屋重臣,認真道:“大丈夫當斷則斷,此事唯有快刀斬亂麻,方可止住洶涌輿情!”
陳初點點頭,示意對方說下去。
杜鳳岐像是得到了鼓勵,當即道:“下策,楚王休蔡氏,命其戴罪入廟觀修行,可稍平士林怒火。”
陳初沒忍住呵呵一笑,道:“那上策呢?”
“上策,對外宣稱賜死蔡氏,秘送其返回老家。假死數年,待風波平息,令其改名更姓如此一來,楚王既對士林有了交代,也可全了夫妻之情!”
杜鳳岐自打知道了此事,便假設了楚王必定會捨棄蔡嫿他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爲他認識的哪些大佬們,誰家妾室不是一件玩物?
面對羣情激奮的萬千士子,楚王怎樣選根本不難猜測。
但他同時也知道蔡氏是吏部侍郎蔡源之女,考慮到這一點,杜鳳岐纔出了‘假死’保她一命的妙計
他說罷,陳初以指節有節奏的輕釦茶案,蔡源如同老僧入定,面色如常。
反倒是範恭知和張純孝看向了陳初他二人覺得,杜鳳岐這法子確實是當下最好的辦法了。
“我對士林交代?老子打生打死數年,拉起了幾萬人的隊伍,就爲了給別人交代?”
正等待陳初回應的杜鳳岐模模糊糊聽到陳初嘟囔了幾句什麼,卻沒聽清,不由道:“楚王?”
陳初沒有將話重複一遍的興趣,卻對杜鳳岐招了招手,示意對方上前。
杜鳳岐前邁兩步,躬身作側耳傾聽狀,陳初卻道:“對了,你姓甚名誰來着?”
“下官杜鳳岐!樞密院校閱司使”杜鳳岐大喜,權傾朝野的楚王主動問自己的名字,以後他也算簡在王心了!
不料,陳初擡手將杜鳳岐的烏紗帽揪了下來,道:“哦,杜鳳岐是吧。你可以走了”
“啊?”杜鳳岐只覺頭上一涼,擡頭看見自己的官帽被陳初隨意丟在了案上,下意識道:“楚王,下官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以後別在我眼前晃悠就行。待會我會讓吏部與你除名,還你白身.”
“.”
杜鳳岐目瞪口呆,怔在當場十年寒窗,多年勘磨,好不容易纔得來這六品京官,就被楚王這麼一句話給摘了烏紗帽?
我明明是來爲楚王解憂化難的啊!
怎回事?怎回事.
杜鳳岐只得將求助目光看向了坐師範恭知,後者也只能無奈一嘆,隱蔽向杜鳳岐揮了揮手,示意他先退出去,以後再幫他想辦法。
範恭知之所以沒有阻攔杜鳳岐‘獻計’,也是想看看陳初的態度好了,如今試出來了,楚王不但不會捨棄蔡氏,甚至連‘假死’這點委屈都不讓她受
都言楚王極重家人,眼下看來所傳非假啊家眷簡直是楚王逆鱗,別說是傷害到她們了,便是如杜鳳岐一般隱晦撩撥到了蔡氏,便因此丟了官帽。
這一下,大齊士林和楚王之間要成死結了。
申時,範恭知和張純孝一同離去,值房內只剩了陳初、蔡源,陪坐至今未開過口的陳景安也藉着方纔杜鳳岐之事確定了陳初的態度,這才細細說起接下來可能面對的情況,以及應對辦法。
陳初和他商討了各種預案。
整個過程,陳初和陳景安說的多,蔡源很少插話。
直到夜裡亥時,三人才步出樞密院,卻在路過皇城時,遠遠看見燈火闌珊的宣德門前密密麻麻坐了許多士子。
比起今日上午,三百太學生周圍至少又來了近千士子聲援.
陳初不禁覺着魔幻,幾個月前,他們淮北系還用這個法子打擊魯王威嚴。
不想,眼下他自己便受到了同樣的反噬。
學生士子是真容易被鼓動裹挾啊
但必須承認,這種法子非常有效,今日才第一天便鬧出如此聲勢,接下來,只怕更熱鬧。
蔡源雖然表面鎮定,也知士林合力會造就多大的風浪。
於是,在看到宣德門前的場景時,終於沒忍住,以極其剋制的口吻道:“元元章,日後若事態鬧大不可控,你休了嫿兒我不怪你。但念在她一心爲你,元章千萬不可壞她性命,你將她送回來,我.”
異常冷靜甚至有些冷漠的聲音出現了一絲抑制不住的顫抖,蔡源停頓幾息,終於將話講完,“你將她送回我家,我與你伯母不怪你”
比起千里江山、百世基業.一個女人真的不算什麼,蔡源有這樣的認知。
同時,也能看出宣德門前靜坐的士子、士林間正在醞釀着的風暴,給老蔡造成了多大的壓力。
陳初想了想,並沒有從兒女情長方面表示自己不會讓蔡嫿背鍋的決心,反而從功利角度道:“伯父,此事哪裡是針對嫿兒、針對您老,明明就是衝着我來的。此次就算舍了嫿兒,他們接下來也會再想法子動長子、動彭二哥.若我每回都聽之任之,待哪日我成了孤家寡人、光桿司令,他們便要對我動手了.”
這麼一說,蔡源果然放心許多,但他卻敏銳抓住了‘他們’二字,不由道:“‘他們’是誰?”
站在陰影中的陳初,遠眺宣德門前席地而坐的士子,低聲道:“他們是士子中冥頑不靈的反動派,是豪強劣紳,是魯王餘孽,是金國走狗.你看吧,這一回,他們都會跳出來.”
陳景安側頭看了陳初一眼.後者所說的團體中,幾乎都能從士人中找到相應人士。
不過,陳初好歹沒將士紳一棍子打死完.畢竟加了個‘冥頑不靈的反動派’和‘劣紳’這等前綴
三人沉默間,一陣稍稍帶着些涼意的秋風拂過,衣袂翻飛間,陳初忽而自嘲般的笑笑,“原本我打算好好與他們相處,卻被他們以爲軟弱。好吧,不裝了,攤牌了,我也會殺人.”
一句平淡說笑,陳景安和蔡源卻都笑不出來。
這話裡帶着血腥味呢。
歷來敢對士紳、讀書人動刀的人,不管成敗,都要背上萬世罵名。
身爲士人的一份子,陳景安不由一嘆,提議道:“隨我回尚書府吧?前幾日大兄與我寄了幾壇淮北美酒,今日重陽,我們暢飲一番。”
憂心忡忡的蔡源點了點頭,兩人不由看向了陳初,不料,陳初卻笑着拒絕了陳景安的邀請,“你們飲吧。我家那頭小老虎定然已知曉今日城中發生的事了,她性子傲,便是心裡怕了嘴上也不會承認,只怕此時坐立難安。我需回家陪她說說話,以免她胡思亂想鑽了牛角尖”
陳初說罷,朝蔡源、陳景安拱拱手,大步轉去歲綿街。
愛意滿滿的話語,‘家中小老虎’說的是誰不言而喻。
蔡源望着那道挺拔背影,忽然一鬆勁,垮了腰、塌了肩,瞬間蒼老許多。
察覺有異的陳景安側頭看去,只見夜色中老蔡渾濁的眼睛中水光閃閃陳景安理解蔡源這種感覺,後者之所以忽然鬆勁,並不是因爲失望,反而是因爲覺着有人能代他撐起蔡家、有人能代他保護自己的女兒了不用他再硬抗。
陳景安有感而發道:“蔡侍郎,得此佳婿夫復何求啊!恭喜.”
蔡源聞言,本已垮了的腰身像是吹氣球一般迅速膨脹、挺直,口中卻依舊自謙道:“嗐,我那女兒啊自小被我們夫婦慣壞了,你看,這不就闖禍了。元章雖比我嫿兒小几歲,卻知容她護她接下來,不知會有多大麻煩哩.”
陳景安聞言微微一笑,道:“蔡侍郎無需擔心。我家阿瑜在報業促進發展基金會主事,到時她發動天下報紙,先攪渾了這潭水再說。終歸,咱們都是一家人,阿瑜不會袖手旁觀、任由旁人欺負三娘.”
陳景安說的倒不差,因陳英俊、陳瑾瑜兄妹先後參與了桐山今日頭條、蔡州五日談的創建發展,陳家在淮北系宣傳口影響力頗深。
但他‘一家人’的表述,還是引起了蔡源的側目,便是聽出了陳景安隱藏的深意,蔡源也只當沒聽懂,笑道:“元章走了,你家那淮北美酒還讓不老夫吃?”
“哈哈哈,走!回去吃酒.”
陳景安爽朗一笑,與蔡源把臂走向尚書府。
“蔡侍郎,你看我家阿瑜如何?”
“不錯,容顏秀麗,心思機敏.”
“我聽說,前幾日她和三娘鬧出一點不愉快,咱們做長輩的還是要說和說和”
“呵呵,小輩的事叫他們小輩自己處理,咱胡亂插手作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