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夜半子時。
齊金界河兩岸,蘆葦茂密,但有秋風過,簌簌之聲響成一片。
北岸一處蘆葦蕩內,或坐或躺着三四十名漢子。
居中而坐那人,約莫二十出頭,但膚色古銅,目光銳利,硬朗下頜上卻有一道三指多長的傷疤,淡然神情早已褪去了青澀
此人正是前楚王貼身侍衛、淮北軍後起之秀、第五旅九團團長耿寶喜。
緊挨着他的是九團二營六連長魯壽。
相比耿寶喜和在場的淮北老兵,魯壽明顯緊張了許多,時不時便會側耳細聽一番。
嘴裡不斷咀嚼着什麼的寶喜見屬下如此,擡腳輕踢魯壽一下,隨後從懷裡摸出個什麼東西遞了過去。
魯壽下意識接了,藉着黯淡星光一看,竟是一枚花生奶酪糖這可是好玩意兒啊!
他不懂什麼糖分、高熱量之類的,但軍中兄弟都知道,吃了這東西能恢復氣力。
魯壽隨着好大哥張五欒加入九團以後,一再震驚淮北軍的伙食、軍餉以及訓練強度。
可即便在這不計成本養兵的淮北軍內,花生奶酪糖也是一等一的好物.這香甜糖果,只有軍人外出作戰時,纔會按每人每天一顆的數量下發。
軍中兄弟大多不捨一口吃完,要麼將糖塊放入熱粥裡融化,讓普通粥飯變成甜粥;要麼分成兩三份,每餐含那麼一塊。
像耿團座這般一口嚼了,委實奢侈。
這是軍中最流行的硬通貨,甚至有軍士偷偷攢下,賣給商販.
據說,在黑市上五塊這樣的糖,就能換一個北地逃來的年輕小娘。
魯壽小心咬下一小半,將剩下的又用糖紙包了放入口袋.他並非河北路人,去年被俘獲釋後,全賴張五欒一家照應,他準備將攢下的糖果趁休假帶給五哥家的幾個孩子。
或許是耿寶喜沉穩的氣勢感染了他,也或許是小塊糖果入口後帶來的滿足感,魯壽忐忑之情漸消,主動和年輕上司搭話道:“團座,咱們已在界河北岸埋伏三四日了”
自八月初二夜,更寶喜便親自帶了一隊人,渡河後等在了此處,卻偏偏遇不上金軍。
寶喜聞言,卻平靜道:“這算甚?當年我隨王爺在淮北剿匪,爲伏擊賊首靳太平殘部,我們曾於山嶺間埋伏七八日,你三四天便等不及了?”
“嘿嘿,我哪敢和王爺比啊。團座,再給我等講講楚王剿匪之事唄.”
“都講了多少遍了”寶喜口吻不耐,卻稍一沉吟便道:“阜昌十年,五月間,淮北大水,一片汪洋.”
聽他開講.衆弟兄紛紛圍了上來。
九團人員構成,四成將士來自於原永靜軍,四成將士來自河北路青壯招募,還有兩成來自淮北老兵老兵多擔任連排班長等基層軍官。
但不管出身何地,每回團座講起淮北平叛,他們依舊百聽不厭。
因爲耿團座的故事裡,將士一心,當官的不會搶了勇猛士卒的軍功分給自己的怯懦小舅子,戰後除了軍餉外,底層軍士也能得來大筆封賞,同樣是他們喜聞樂見的。
掃平賊亂,被全城百姓夾道歡迎、撒花擲果,最令人心馳神往
相對公平的環境,意味着人人都有出頭的機會。
封賞,意味着賣命能爲家人換來好生活。
百姓追捧,則意味着人生價值的實現軍中將士多出身底層,若非上官逼迫、糧餉不足以果腹,誰願去搶百姓,落個被人唾棄的境況?
以前,魯壽不相信百姓會對一支軍隊產生感情,直到去年,鎮淮軍南歸之時百姓沿途十里相送,淚眼婆娑。
想起當時場景,魯壽至今頭皮發麻.這樣的軍隊,他如何不想成爲其中一員,好在,眼下已如願。
除此外,魯壽還特別羨慕耿團座身上那股氣勢.不管是說起淮北平亂,還是去年河北劉鶚作亂,耿團座永遠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
好像任何敵人在淮北軍面前都是土雞瓦狗一般。
身爲軍人,說一千道一萬,終歸還是要拿實力說話的,若不能打,其餘一切皆是虛妄。
這是魯壽最爲慚愧的一點.從軍多年,唯一打過的仗,便是去年和淮北軍那回。
被人揍的不知道姓啥了
沒有不斷勝利積累的自信,即便北岸金國駐軍幾乎全是漢軍,魯壽依然心底發憷,若不是有耿團座親自帶隊,他可不敢在北岸駐留三四日。
想什麼,來什麼.
子時二刻,忽有外圍警戒的兄弟穿過蘆葦靠近寶喜,隱含興奮道:“耿頭兒,來了!少說有數百騎!據此約莫兩裡”
寶喜講故事的聲音戛然而止九團中出身前永靜軍、阜城民壯等成員,不可抑制的緊張起來。
“慌什麼?”
寶喜低喝一聲,解開包袱,取出了一條花花綠綠的女子衣衫,往身上一套,囑咐道:“按計劃行事!”
有他這一聲,大夥從慌亂中回神,紛紛解開隨身包袱,穿上了女子衣裳。
許是因爲彼此模樣滑稽,還引得幾聲竊笑。
片刻後,寂靜深夜已隱約可聽馬蹄聲,寶喜對身旁一位淮北老兵道:“老張,去,學女人尖叫幾聲,將人引過來。”
“耿頭兒,俺又不是那學甚像甚的白虞候.女人怎叫,俺可學不會”
“那就隨便叫兩聲,將人引來便是。”
午夜時分,金國河間府統領王文寶率屬下巡視界河。
自從七月底,這項工作就沒停止過。
只因,河間府百姓南逃之風愈演愈烈,令王文寶分外惱怒。
但他防區界河二三百里,從東到西巡視一回便要好幾日,總有漏網之魚順利渡河。
爲讓沿岸百姓有敬畏之心,一旦偷渡百姓被王文寶所擒,結局定然不妙年輕女子分與弟兄們耍玩,若乖乖聽話的,完事後便賣掉,若敢反抗不從,剜乳剖腹,不在話下。
至於男子,至今未有一人活命。
爲起震懾作用,王文寶的結義兄弟兼屬下喬醜兒,將偷渡百姓人頭砍下插在木杆之上,沿河陳列,每隔一里放置一座。
這招很起作用,近日來趁夜偷逃之人明顯減少,就連白日裡,百姓都不敢靠近河岸。
三日來,王文寶已再未遇見南逃之人。
“兄弟,還是你這法子當用啊!”騎在馬上的王文寶讚了喬醜兒一句。
“嘿嘿。”喬醜兒自得一笑,以沙啞嗓音回道:“大哥,這些蠢夫愚婦,勸是沒用的。非得讓他們見見血,他們才知道這河間府誰說了算。”
不料,喬醜兒話音剛落,前方遊哨便報來,“前方一里,似有人員藏匿!”
剛剛得了大哥誇獎的喬醜兒感覺被打了臉,不由怒罵道:“這幫蠢貨,殺不怕的麼!兄弟們,隨我上,老規矩,男的殺光,女的留下”
說罷,朝前方催馬疾奔而去。
忽然狂亂起來的馬蹄聲,驚起夜梟數只,同時也驚動了蘆葦叢中的南逃‘百姓’。
只聽一陣驚慌叫喊。
“啊!金兵來了.”
“快,快,快過河”
隨即,蘆葦蕩中亂了起來,約莫有數十人跌跌撞撞衝到河邊,爬上簡易筏子,拼命往南岸劃去。
待喬醜兒追至岸邊,那幫百姓已劃過河心,即將靠岸。
眼瞅對方即將在眼皮子底下逃脫,喬醜兒氣的哇哇大叫回頭便朝王文寶喊道:“大哥,我帶兄弟們追過去!”
“.”王文寶只猶豫了幾息,便點了點頭。
軍人越境,不是小事.這只是針對齊國將士而言。
齊國立國多年,以父國侍奉大金,金國漢軍自也有幾分倨傲。
以前,他們又不是沒越過境,只是從去年那齊國楚王的軍隊佔據了河北路後,雙方關係緊張,這才暫時停止了在南岸活動。
但此時.南岸一片沉寂,黑燈瞎火。
藉着黯淡星光,隱約可見逃到南岸的百姓少說有三四十人,這已算是王文寶巡視以來,遇到過的最大一波集體南逃百姓。
若任由他們成功逃走,只怕北岸百姓又要蠢蠢欲動了。
且這些人中,婦人至少佔了一半,料定她們跑不快!
這次捉了,得將她們扒光遊街才能嚇阻北岸有心南逃之人.
王文寶思索間,喬醜兒已帶着百餘人騎馬泅渡。
爲防止甲冑吸水,馬兒載不動,脫了甲冑,丟了弓矢、長兵,人人只攜帶一柄短刀。
幾十息後,喬醜兒等人上岸,可方纔那幫驚慌失措的百姓已消失在了夜色中。
簡單整備一下,喬醜兒率人追了上去。
夜色蒼茫,無甲軍士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
大約只過了不足三十息,佇立北岸的王文寶忽聽南岸殺聲大作。
卻因視線被黑夜阻隔,甚也看不清。
界河南岸南去一里。
旅帥彭親自率第三團馬軍營埋伏於道左,九團馬營埋伏於道右,分別從兩側夾擊喬醜兒部。
有心算無心,兵力接近十比一,對方無甲.
幾乎佔盡了天時地利的淮北軍面對金國漢軍,幾乎是單方面屠殺。
夜色裡衝出的淮北軍一輪手弩齊射,便帶走了幾十人。
喬醜兒肩胛骨中了一箭,即便大驚之下,依然以爲這幫齊國騎馬甲士誤會自己是山匪強人了.十餘年來形成的慣性思維,讓他根本難以想象齊國敢埋伏大金軍隊。
“來者何人!本官乃大金河間府偏將!”
眼看對方來勢兇猛,喬醜兒急忙報出家門,可不想他自報家門以後,當即有幾名悍勇之士齊齊朝他殺來。
至此,喬醜兒終於察覺出不對勁了.對方只怕等的就是他們!
好大的狗膽!
喬醜兒心中大怒,卻也知眼下不是逞強之時,只有逃回北岸,纔有機會將這幫膽大包天的齊國人繩之以法!
當即掉頭北竄
道旁荒草中,充作誘餌的寶喜等人剛喘勻氣息,見那帶頭之人要逃,當即從張五欒手中搶走一匹健馬,矯捷翻身上馬,追了上去。
有他領頭,張五欒、魯壽等人紛紛騎馬追趕。
埋伏在另一邊的彭二早已手癢,見此,同樣催馬而出。
身旁親兵連忙打馬追上,着急喊道:“旅帥旅帥!王爺離開阜城前,特意交代過,旅帥乃一軍之帥,不可輕易衝鋒陷陣啊!”
“你他娘別打我小報告,楚王怎會知?”彭二回頭笑罵一句,繼續追擊。
因兵力懸殊過甚,不足百息,戰場便逐漸平靜下來,過河金兵一百餘人,僅最先發覺不對的喬醜兒隻身逃至岸邊。
但.也僅僅是逃至岸邊了。
距離河岸尚有十餘丈時,喬醜兒背後再中一箭,終於跌落下來。
彭二與寶喜一前一後趕至,那喬醜兒匍匐在地,口鼻出血,竟還沒死。
對岸,王文寶已隱約瞧見兄弟的戰馬,隨後見身影落馬,後方追兵又至,不由大急,兩忙高聲喊道:“刀下留人!本官乃河間府統領王文寶,過河之人乃本官下屬!爾等萬不可傷他性命!”
喊聲清晰傳到對岸。
落馬時跌斷了腿的喬醜兒,忍着劇痛,微微側了身子,擡頭看見一名齊將、一名穿着女人衣裳的青年,心知己方是落入了對方圈套,咳血怒斥道:“狗狗膽齊賊,竟敢.殺我大金將士.不怕大金一怒,殺殺得伱齊國雞犬不留麼.”
寶喜久在陳初身邊,不管是說話口吻、還是思考事情的方式,都和陳初有幾分相似。
只見搖搖頭,抽出了綁在小腿上的短刃,蹲下道:“看你也是漢兒,卻口口聲聲‘大金’爲虎作倀,屠戮同胞。我代表阜城官衙,叛你死刑.”
你看看,寶喜是個講究法治的人,從不濫殺無辜。
代表完阜城縣衙,寶喜一手揪了喬醜兒髮髻,一手持刀在其頸間輕盈一抹.血水大股大股涌出,卻又不至於噴的到處都是.
“呦呵,喜哥兒這刀法愈發熟練了,這分寸掌控的好!”
彭二哈哈一笑,隨即又在喬醜兒後心補了一刀。
這一刀既多餘,卻又必須多餘是因爲喬醜兒已死透,補這一刀純粹畫蛇添足。
必須卻是因爲,有了這一刀,身爲河北路北部軍事長官的彭二,便和寶喜擔了同樣的責任,即便接下來鬧出了更大的事,也不會讓寶喜一人承擔壓力。
“嘿嘿,謝過二哥。”寶喜自是能體會到彭二哥的良苦用心。
“嘿,有甚好謝的?他們對漢家子下手如此狠,將恁多人頭掛在北岸嚇唬誰呢?老子早看這幫漢奴不順眼了。”
一旁,魯壽眼見兩位上官談笑自若,不知怎了,竟激動的渾身打顫。
方纔追擊時的感覺,是他從未體驗過的一種暢快!
十餘年來,被他視作‘天兵’一般不可戰勝的金兵,竟像只小雞仔一般,被團座殺了?
這金兵,也沒聽來的那般以一當百、刀槍不入啊!
但張五欒卻有另一層想法.數日前,當寶喜帶兵出營時,他是最緊張的那個。
一來,和魯壽一樣,他也覺着硬來不是北岸的對手。
二來,若鬧出邊禍,照朝廷以往的尿性,定然會將他們九團當成平息金國怒火的工具交由對方處理.
可今晚一事,年紀不大的耿團座卻帶人將金兵誘至了南岸,且藉着夜色掩護,北岸那王文寶也看不真切。
你金軍先跑來了我家地盤,王文寶又不能百分百確定動手的就是齊國官軍。
這麼一來,事後總歸有了扯皮的空間。
再者,耿團座乃是楚王心腹中的心腹,若楚王硬保,未必會受太重的懲處.
一樁樁一件件捋下來,張五欒發現,自己這名年輕上司,絕非魯莽之輩啊!
既有魄力打擊北岸囂張氣焰,又沒將事情徹底做死做絕!
楚王身邊之人,果然不簡單.
北岸,王文寶的喊聲逐漸氣急敗壞,但影影綽綽的南岸卻全然沒有一絲迴應。
夜色深重,王文寶也不敢貿然再行渡河,以免將自己也陷進去。
只好就地紮營,待天亮派人過去,將喬醜兒等人討要回來.
翌日,卯時中。
天色矇矇亮,一夜未眠的王文寶聽聞賬外喧譁,憋着一肚子火氣大步走出。
可不待他呵斥屬下,卻見所有人都齊齊望着對岸,一臉驚恐。
王文寶轉頭看去。
卻見晨曦中,南岸早已空無一人,或者說,早已沒有了一個活人。
但沿岸也豎起了一排人頭杆子.
居中那根木杆比相鄰杆子都要高出四五尺,頂端那顆人頭,赫然正是他的結義兄弟喬醜兒!
王文寶眼前一黑,暴怒之下大喝道:“齊國鼠輩!若不給我大金一個交代,老子屠盡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