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
仲春午後,不寒不燥,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但鴻臚寺東側議事堂內的氣氛,卻不像天氣那般和諧。
狹長條案兩邊各坐了齊金兩國官員.金國這邊,以完顏烏堵補爲首,有李儔、高慶裔、韓企先以及譯官、文書林林總總近十人。
而齊國這邊,則有蔡源、張純孝、杜兆清、張行衍帶頭,卻多了一個軍方代表姚長子
老蔡身爲桐山人,自然對跟隨陳初起家的姚長子熟悉的很,卻因此更加疑惑.長子憨魯,口舌並非他所擅長,讓他在這兒作甚?
不過,不久後老蔡就理解了陳初的用意.
限於出身,近年來升遷過快的蔡源並沒有兩國談判的相關經驗,這兩日在家中很是翻閱了不少古籍,研究在如何保持國格、風度的情況下,儘量爲齊國爭取來利益。
但是談判剛開始一刻鐘,會議現場便有了失控趨勢。
“.貴軍退回界河以北,將強佔我大金河間、深州兩地奉還,兩地所受破壞,貴國照價賠償。將大金原河間府知府阮顯芳及其家眷交還我國.另聞我軍南征副帥完顏斜寶及屬下,在阜城戰俘營內遇害,此事貴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需嚴懲負責看管營地的齊國將領!”
以上,是金國的部分訴求,由金國鴻翼府司卿高慶裔宣讀。
他自然知曉齊國不可能答應全部條件,但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嘛,若一開始本方連過分要求都不敢提,那底下還談個屁。
誰知,齊國禮部尚書杜兆清和他抱有同樣的想法,他的訴求是,“.原界河至滹沱河一線已成我大齊新土,不在此次和議內容之內。此次金國南侵,肆虐阜城等地,共計損毀百姓屋舍一千單六十四間,踩踏麥田八千餘畝,作價一百三十萬貫九百一十錢,需金國賠償!
另,我軍歷來有優待俘虜之優良傳統,完顏斜保及其下屬得急症病故,我國殿下、楚王深表遺憾,並向家屬表達慰問之情。
其骨骸我軍已裝殮,金使歸國時可自行帶回.”
杜兆清說到此處,金國那邊的譯官剛剛翻譯到‘完顏斜保和下屬得急症病故,殿下、楚王深表遺憾.’
一名坐在完顏烏堵補身旁的年輕金將已怒不可遏的站了起來,指着杜兆清嘰裡呱啦一陣怒斥。
完顏烏堵補同樣黑着臉,沒有阻止。
齊國譯官馬上翻譯給杜兆清等人,“他說,甚急症只染大金勇士?且千餘金人無一倖免!明明是你們下黑手將人害了!”
杜兆清只擡眸淡淡掃了那年輕金將一眼,依舊不緊不慢道:“本官還沒說完,你吵吵個雞毛!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金國正使!”
杜兆清暗戳戳刺了完顏烏堵補一句,接着道:“我國除以上要求外,爲免兩國再生戰端,提議將金國南京路南部、滹沱河以北的定、保、雄、莫四州劃爲兩國共管之地。齊金兩國在此四州皆不駐軍,組聯合機構行司法、治理之權.”
此話一出,李儔、高慶裔連連搖頭,就連已做好割肉準備的韓企先都變了臉色。
好嘛,伱們佔了河間、深州兩府還不知足,竟又盯上了定保雄莫四州!
狗屁的齊金兩國皆不駐軍,這四州明明是大金國土,憑啥不駐軍?
若沒了這四州屏障,齊國隨時可兵臨南京城下!
齊國還真敢獅子大張口!
這個條件若不取消,兩國和議勢必難成。
“杜大人”
韓企先想勸說齊國提些實際些的條件,不要再這般漫天要價。
可那邊,金國譯官剛剛將杜兆清的話翻譯完,方纔動怒的金國年輕將領聽聞,只覺受了奇恥大辱,抓起文書用來記錄的毛筆便丟了過去。
杜兆清反應不及,被毛筆正中胸口,在紫色官袍上留下一道濃黑墨跡。
他此刻坐在這兒,便是代表了齊國,自是怒極,隨手抓起旁邊硯臺擲了過來。
會場變作了戰場,那年輕金將翻越桌子調過來時,長子已迎了上去.
場面登時亂了起來。
李儔躲過幹架的長子和那金將,沿着牆根繞到杜兆清身旁,急道:“杜大人!快勸人停下,我大金使團訪齊,是爲客人,這便是你們的待客之道麼!”
正惱怒擦拭胸口墨汁的杜兆清,一拳捶在了李儔的胸口,“去你孃的吧”
見文官都動手了,高慶裔急忙上前幫助老邁的李儔,卻被張純孝攔住了去路。
蔡源,目瞪口呆.
這,便是兩國和議麼?
還好,鴻臚寺卿張行衍趕緊拽着蔡源躲到了議事堂門外。
勾頭看了一眼堂內戰況,發現本方稍占上風,張行衍這才愜意的長出一口氣,隨後對蔡源呵呵一笑,道:“打架這種事,還需看他們年輕人啊,蔡尚書且看,杜尚書多猛!咱們年紀大了,便不湊這熱鬧了”
初次經歷這種陣仗的蔡源,隔窗看了一眼正爆錘李儔的杜兆清,不由擔心道:“這,這般合適麼?咱們不去勸勸?”
“誒~”
張行衍先擺擺手,這才一嘆,“前線將士打生打死,若咱們一上來便和金使和和氣氣,對不住戰死於河北的將士啊!”
張行衍說的堂皇,但蔡源馬上明白了過來怪不得自打談判開始,杜兆清便屢屢挑釁,怪不得他主動向元章討來姚長子作軍方代表參與和議。
這場架,是杜兆清早已謀劃好的!
只有這樣,在前線和金人廝殺過的軍方,纔會覺着參與和議的齊國文官和他們文武一心。
只有這樣,矚目於此次和談的萬千齊國百姓,纔不會覺着他們軟弱
果然,能在齊國中樞混的高官,沒一個不是心思縝密之輩。
蔡源對這幫同僚的認識,又加深了一些。
就在此時,被扯爛了袍服的韓企先狼狽逃出了議事堂,或許是見蔡源和張行衍面善,急急朝兩人走來,上前後拱手道:“兩位老大人,快進去勸勸吧!再打下去,還如何談下去啊!”
蔡源和張行衍默默對視一眼。
那張行衍卻猛地朝後一指,驚喜道:“啊呀!楚王到了!”
眼下局面,似乎也只有楚王能壓制的住了,韓企先連忙轉頭.可,身後哪有人影。
不待他回頭,忽覺頭皮一疼.
“蔡尚書,上!”
申時三刻,鴻臚寺院內發生了驚奇一幕。歲已花甲的鴻臚寺卿張行衍,拽着金國南京路行尚書省宰相韓企先的髮髻,已年過五旬的吏部尚書蔡源,轉着圈往韓企先身上踹
好生熱鬧。
與此同時,數裡外的皇城仁明宮,氣氛雖不如鴻臚寺那般爆裂,但殿內卻也漂浮着絲絲緊張氣息。
嘉柔已讓人將綿兒抱去了後殿。
蔡嫿被黃豆豆引入殿內後,先自顧打量了一番,既打量了殿內陳設,又打量了威儀坐於御案後的嘉柔,再打量了被強留在殿內、侍立嘉柔一旁的篆雲。
篆雲低着頭,恨不得化作透明人。
可惜,事違所願,蔡嫿那雙狹長媚眼最終還是落在了她身上,只聽蔡嫿嘻嘻一笑,“去年怪不得篆雲忽然離了淮北,原來是攀上了殿下的高枝。你們主僕,倒是做的好大一樁事,竟將我與王妃都蒙在了鼓裡.”
蔡嫿口中的‘主僕’,說的是阿瑜和篆雲。
篆雲一聽,‘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忙道:“蔡娘娘饒命,是王爺安排奴婢過來伺候殿下的。”
這件事,蔡嫿前幾日已聽陳初講了,如今心裡那點氣性早已消了,“起來吧。”
“謝謝蔡娘娘”
篆雲起身後,止不住的微微顫抖。
可這一幕,落在嘉柔眼裡,卻不那麼爽了.不管篆雲以前跟的是誰,但當下畢竟是她寢宮的女官,這蔡嫿當面就這麼教訓自己的人,讓人家嘉柔的臉面往哪擱。
不料,還不待嘉柔開口,蔡嫿又道:“篆雲你過來。”
“是。”篆雲第一時間走了過來。
“等一等!”
本就不爽的嘉柔忍不住了,覺着蔡嫿是在自己面前耍威風,嘉柔耷下眼皮,不疾不徐道:“殿內何人,見了本宮爲何不拜?”
確實,蔡嫿自打進了大殿,既沒向嘉柔問安請好,又沒有自報家門,反而旁若無人的教訓起了下人。
嘉柔自然知曉來人是蔡嫿,她故意這麼說,是想讓蔡嫿明白兩人的君臣身份!
哼,就連你那誥命、側妃的身份,都是我封的呢,你在我寢宮內厲害什麼呀!我可不怕你
走了一半的篆雲尷尬停在大殿正中,往前也不是,退回去又不敢。
蔡嫿卻翹起脣角、彎着狐眼笑了起來,只聽她道:“嘉柔.”
此稱呼一出,殿內所有人都一驚。
就連躬身站在一旁的黃豆豆都沒忍住偷偷瞄了瞄蔡嫿。
直呼公主名諱,是隻有皇家父兄纔有資格便是楚王,在外人面前也以‘殿下’相稱啊!
這蔡氏,好大的膽子.
從蔡嫿進門伊始,嘉柔心中不悅便被撩撥的呈幾何倍數上升,此刻更是胸脯急速起伏。
蔡嫿倒好,反而有閒心留意了一下嘉柔波浪起伏的弧度,隨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前胸,對比一下,還是自己略勝一籌,這才滿意的笑了笑。
“嘉柔,你若想讓我將你當成自家人,我便這般喊你,以後我便以家人之法待你;若你想讓你我之間爲君臣,我便喊你殿下,以後我便以君臣之法待你。”
蔡嫿說罷,眯起了眼睛。
最後兩字,她特意頓了頓才說語調平靜,沒有刻意威脅之類的。
但不知怎的,嘉柔後背脊骨忽覺一陣陰冷,像是有條毒蛇鑽進衣內,遊走在後背一般。
幼年失恃的嘉柔能在宮中平安長大,除了低調謹慎外,也少不了對危險感知的天生稟賦。
一時心驚,嘉柔沒想好怎麼回答,乾脆選了個最聰明的法子.不吭聲。
整個殿內,大概只有篆雲能理解蔡嫿的意思.王府後宅,雖然也避免不了偶爾有爭寵之類的事,但在王妃和蔡娘娘的聯手下,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打小鬧,絕不至於像別家那般陰暗。
所以蔡嫿那句‘以家人的法子待你’,代表了有底線的小鬥爭;蔡嫿若以‘君臣之法’,就不好說用什麼手段了
蔡娘娘的歷史又不難打聽,十幾歲時就敢使計將對她出言不遜的桐山士子溺死在野湖。
後來,又於蔡州一夜之間斬殺宿州百名士紳爲尚未出生的小世子祈福,逼原蔡州知府孫昌浩當衆殺妻.
甚至有傳言,上任刑部尚書吳維光,原靖難軍節度使、驃騎上將軍單寧圭,都是被蔡娘娘在獄中折騰死的.
當初,篆雲作爲阿瑜的陪嫁丫鬟,親耳聽陳景彥在女兒出嫁前交代的幾個重要事項中,包含‘休要與蔡家三娘結仇’這一條。
蔡嫿的名聲,是這一樁樁一件件積累下來的。
這樣的人,你讓她敬畏‘君臣’,可能麼?
眼瞅嘉柔裝起了啞巴,蔡嫿柔媚一笑,又對站在半道的篆雲道:“過來吧。”
這次,嘉柔自然不阻止了。
隨後,卻見蔡嫿從大袖中掏出一支瓔珞遞了過去,篆雲一陣呆愣.不明白剛剛耍了一番威風的蔡娘娘怎又拿出這麼一件貴重飾物。
瓔珞是一種掛於頸間,垂於胸前的首飾。
蔡嫿拿出的這件,頸圈由純金所制,下綴一金雙龍平安鎖,平安鎖下綴四個小鈴鐺。
鎖上嵌有羊脂玉和紅瑪瑙,通透晶瑩。
鏈接處則雕以祥雲樣式
這串瓔珞看下來既富貴又清新,即便在王府見多了王爺贈與阿瑜的珍貴頭面,篆雲依然連連暗贊蔡娘娘這寶物。
這時,卻聽蔡嫿幽幽一嘆,道:“當年嬈姐兒出生,我贈了她玉兔搗藥嵌紅寶耳墜;冉姐兒出生,我贈的是童子騎鹿碧玉簪;稷兒得了麒麟紋雙耳花蓮玉佩.綿兒,同是我陳家子女,我總不能厚此薄彼,這條白玉紅寶金鎖瓔珞,便當是我贈她的見面禮吧。”
“.”
這一下,不但篆雲懵了,便是嘉柔也搞不清蔡嫿此來的目的了。
上一刻,還來勢洶洶。
下一刻,卻又拿出了頗爲貴重的禮物這蔡嫿,到底是好人還是惡人呀?
嘉柔有點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