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二,晨午巳時。
蔡州百花巷。
按說,此刻遠未到勾欄開始營業的時辰,但蘊繡閣後院卻響起了飄渺琴音和婉轉歌聲。
“白雲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
蜂圍蝶風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梅瑤一曲罷了,廳內僅有的兩名聽衆陳初和蔡嫿同時鼓起了掌來。
“梅大家,一夜之間便能將這首《臨江仙》練的通熟,且能唱出其中真味,果然不愧大家之稱啊!”
陳初撫掌讚歎,梅瑤起身一禮,站着回道:“奴家低微技藝,與王爺才情相比,幾如熒光對皓月。一首曲一夜練熟不難,但世間能在數十息內便作下這上上之詞的人,奴家只見過王爺一人.”
這說的是昨日傍晚之事。
淮北立志要將蔡州打造成天下經濟、文化、娛樂中心,每逢夏秋季節,各類展覽、交流會議層出不窮。
昨日,由淮北文學院和博物院聯合舉辦的《華夏起源》學術會議,在韓昉和李易安的主持下正式開幕。
此會議聚集了齊周兩國大量鑽研史學的大家和金石專家,傍晚的晚宴便安排在蔡州最好的會所,蘊繡閣白玉堂。
參宴的,不但有陳初、陳景安兄弟、張純孝、折可求等齊國中央地方高級官員,便是滯留在蔡州商討齊周邊境衝突的陳伯康、周國兵部尚書王舒,也穿便裝以私人身份赴宴。
文人嘛,湊在一起總免不了撩騷。
酒過三巡後,便請出了剛好‘遊歷’至此的齊國最負盛名的梅瑤彈奏幾曲。
梅瑤之所以出名,一是因爲‘琴色’雙絕的基本素質,二,則是因爲早年楚王那首《卜算子.贈梅瑤》。
席間,有好事者提議,請楚王再爲梅大家作詞一曲。
隨即引來一衆人的起鬨.起鬨之人心思各異,有人真的只是爲了風月趣事,但更多的人卻是不服氣.
近年來,阿瑜爲幫陳初立聲威,將他所作詩詞整理出版,其中不乏碾壓當代的作品。
可外界多有傳聞,楚王於學問一道並不精通,許多人都不信這詩集真的出自楚王之手。
再者阿瑜自小有才女之名,便有人懷疑,這詩詞集乃是阿瑜代筆所作。
於是,半推半就下,陳初只用幾息思索,便吟出了這首《臨江仙.柳絮贈梅瑤二》。
此詞一出,場間再無人質疑了詞中雖和眼下盛夏季節不符,但結合梅瑤身世,卻又無比貼切。
‘蜂圍蝶風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以只能隨風起舞的柳絮暗喻梅瑤飄零身世。
緊接卻又話鋒一轉‘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別看我此時無所依,若有一日遇得機會,亦可乘風青雲直上。
聽在旁人耳中,這‘好風’大約是楚王在說自己雖狂妄了一些,卻是實情,也符合他武人的性子。
可梅瑤卻知道,陳初說的並不是這個意思.
八卦消息傳播的最爲迅速,昨晚,陳初尚未到家,‘楚王又爲梅大家作詞’的消息便先傳到了家中。
陳初夜深抵家時,整個王府後宅內都瀰漫着一股陳年老醋的味道。
蔡嫿倒是知道一些內情,今早陳初再來蘊繡閣時,她便一道跟了過來。
“.有了昨晚王爺替你揚名,梅大家此去南朝臨安定然會更順利一些。”蔡嫿慵懶的斜倚在太師椅內,說罷嘻嘻一笑又道:“好風憑藉力,送你上青雲.到了臨安,你用心些。王爺已在東京城爲你家物色了一座四進大宅,將你寡母、弟妹都接了過去。只要此事辦好了,王爺會替你母親請封誥命、爲你弟某個一官半職.”
梅瑤從琴架後走出,屈身行禮道:“謝王爺、謝娘娘。”
上月,臨安豪商苗奎出巨資請梅大家往臨安一行,本以爲已半隱退的梅瑤不會答應,卻沒想到梅大家竟應允了。
蔡州五日談還對此事進行了報道,評價非常正面,說此事是一樁促進兩國文化交流的善舉。
不過,梅瑤在周國的知名度,終歸不如在齊國。
這纔有了昨日陳初當着衆多周國賢能爲梅瑤揚名一事.名動天下的楚王都贈詞兩首的女子,定然是位奇女子吧?
今日,幾家淮北報紙便將新詞刊印見報了。
這是造勢齊國大歌星馬上要到周國臨安巡演了,達官貴人們不想見一見聆聽仙音麼?
此次跟隨梅瑤南下的隨從中,有一個完整的軍統小組,他們的任務並不具體,但借梅瑤和苗奎的掩護,在當地建立情網絡,儘量接近周國高層,是他們努力的方向。
午時初,蔡嫿囑咐着梅瑤一些重要細則。
二郎卻敲門入內,道,前宅管事翁丙丁求見。
陳初不由奇怪,自己剛離開家,老翁怎尋到了此處?莫非家裡有急事?
出門見了老翁才得知,方纔淮北軍傷殘退役安置辦的管事找到了府上,交了張帖子。
打開一看,卻是嘉嫆家長,請於今日午時前後到校一晤。
陳初愣了半天才明白,這是被叫家長了???
四月間,嘉嫆、嘉禧等人隨陳初來蔡州,陳初將她們都安排進了藍翔學堂。
嘉嫆她們在蔡州舉目無親,留下的家長聯繫人只能是陳初這個便宜姐夫了。
即便已離開校園多年,但叫家長這種事,竟讓咱這位大齊權臣緊張了一下。
午時二刻,陳初只帶了老白小乙二郎幾人低調去往了城北學堂。
卻不料,進門時便遇到了麻煩。
女校看門的是位淮北退役軍漢,右手缺了三指,頜下還有一道刀疤。
即便脫去了軍衣,但身上那股彪悍勁頭還在。
如今可不像後世,有電視、視頻、照片可以快速傳播影像,整個淮北軍數萬人,九成九的軍人沒見過楚王真容。
這軍漢見陳初幾人年歲都不大,還以爲是來女校撩騷的富家子弟,當即便將人攔住了,“作甚的!此地是藍翔女校,男子止步!”
“我們是學生家長。”白毛鼠知曉楚王不願暴露身份,忙上前搭話道。
可他那面相.本就尖嘴猴腮,又沒了軍衣的威武加成,越發看起來不像好人。
軍漢皺着眉頭上下打量老白一番,“明日放假,但今日酉時方能離校,你們來早了。”
見此,陳初這才上前,“我們不是來接人的。”
“那你們是作甚的?”軍漢警惕依舊。
“我那個那個,家裡孩子犯了點錯,先生讓家長來一趟。”
陳初此時才知,當年闖禍,爲何爸媽去趟學校那般生氣確實挺難堪的。
一番查證、登記後,陳初終於進入了校園。
敢來學堂應聘女先生的,大多成長於陳初入主蔡州以後風氣逐漸開放的時代,她們有個共同點,膽子要比上輩婦人膽子大。
常把巾幗不讓鬚眉的楚王妃、近衛二團團長沈鐵膽當做偶像。
自然,這批女先生年齡也都不大,比虎頭、嘉嫆她們也長不了幾歲。
陳初按照那軍漢的指示,來到先生的值房外。
和後世差不多,學堂內的先生也是同一年紀共用一間值房。
值房內,尚不滿二十歲的林老師正和幾位年齡差不多的同僚討論着早上那一幕。
“小林,我聽人講,那中二甲班的趙相宜家長在鷺留圩農墾做大掌櫃呢。”
同僚隱晦提醒嘉嫆的老師林先生,早上學生之間的矛盾或許有點麻煩。
但林先生覺着自己身爲嘉嫆的老師,要護着自己的學生,便替嘉嫆分辨了一句,“我們班這劉嘉嫆,還是李山長親自安排過來的呢。我們喊家長來,是爲理清曲指,又不是比拼家世”
同僚見此,笑了笑也不再勸,反而附和道:“倒也是,今晨馬教導在趙相宜宿舍搜出了整套國色香妝,但你們班這劉嘉嫆那熊貓包也花容剛出的新款呀!想來家世也不差”馬上有人接茬道:“是喲!如今的家長真慣孩子,上百兩的包包說買就買。”
林先生認同的點點頭,“今日見嘉嫆家長,我便是要勸誡一番,慣子如殺子,切不可讓她們小小年紀起了攀比之心。”
‘篤篤~’
幾人正說話間,忽聽扣門聲,不由齊齊看了過去。
值房門大開着,來人是扣門爲了禮貌。
門外那人身姿如鬆,劍眉星目,身上自帶一股威武內斂的幹練氣度。
久在女校,輕易不接觸男性,幾名女先生那眼神不由多在男子身上停了幾息。
“呃幾位先生好,我是劉嘉嫆的表兄陳衣刀,哪位是林先生?”
陳初一開口,林先生回魂,馬上站了起來,稍顯倉促道:“我便是”
其餘幾人一看林先生臉蛋都微微泛了紅,不由會心一笑。
“小林,我幫你去喊嘉嫆過來.”
旋即,同僚們已各自理由離開了值房。
其中一位年紀更小的女先生出了門,稍一思忖,便轉身跑向了後方另一排先生值房。
小跑至門口,見自己要找的李先生正好在屋內,不由大呼小叫道:“黛兒黛兒,中三乙班劉嘉嫆的家長到了,是她表兄,生的可好看了,小林見了他臉都紅了。他肯定沒成婚,不然嘉嫆的表嫂怎不來,一會兒你見了他呃.”
這位小先生直到衝進了值房,才發現房內不止李先生一人,後者對面還有兩名女子,一坐一立,似是主僕。
坐着的那名女子,約莫二十多歲,一雙桃花眼生的便是女子見了都有些心悸,明明坐在那裡一言未發,周身卻縈繞着一股貴氣。
小姐妹來報信,李先生自然知曉對方好心近來,淮北提倡婚姻自主,學堂裡的女先生們經濟自主,細想活躍,自然是自主潮流中的先鋒。
那嘉嫆能用的起上百兩的包包,家世自然好極,若她表兄果真如小姐妹所言,未婚多金,確實是良配。
可眼下,趙相宜的姐姐還在這兒呢,自然不是探討人生大事的好時機。
兩句話將小姐妹打發走,李黛兒起身關上了值房的門,隨後打開抽屜將今晨從虎頭住處搜出來的物件一件件拿了出來。
《東廂記》、《荷花亭》、《初遇棲鳳嶺》.
先拿出來的是五六本雜書,貓兒甚少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書,不免有些不明所以。
見此,李黛兒斟酌一番,解釋道:“趙娘子,相宜尚幼,看這些雜書.”
李黛兒也不知該怎麼解釋下去了,乾脆翻開那荷花亭,找到了做了標記的一頁指給貓兒看。
‘臂兒相兜,脣兒相湊’
貓兒只看了一眼,便明白過來。
情愛故事嘛,總少不了男女癡纏,雖然書中某些描寫不算露骨,但擦邊的嫌疑確實洗脫不了。
貓兒登時小臉一紅,心中馬上升起了因羞而惱的怒意當然不是對老師,而是對虎頭。
可眼神落在那《初遇棲鳳嶺》上時,卻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這個,也有問題麼?”
這本話本她是知曉的,寫的是貓兒和陳初的故事,只不過用了化名。
“哦,這本倒沒什麼.”確實沒什麼,畢竟在淮北也沒人敢編排楚王和王妃,這本的內容不但乾淨,而且正面。李黛兒只道:“但相宜整日看這些情愛話本,總歸不太好吧。”
貓兒認同的點了點頭,隨後李黛兒又拿出一整套的香妝,且是最昂貴的那種。
這次,貓兒根本不用問,便知家中無度溺愛虎頭的內鬼是誰了.歐耶,某人的月錢又要沒啦!
並且有可能,這次不止罰月錢那麼簡單了。
可這還不算完,李黛兒最後拿出的東西,讓貓兒羞愧的幾乎要找條地縫鑽進去。
粉粉白白的傲來內衣,並且有好幾條,上頭還用不太精細的女紅繡了貓爪、熊貓等可愛圖案
貓兒強自壓抑,將蓬勃羞憤憋了回去,只淡淡道:“煩請李先生喊趙相宜過來吧。”
李黛兒擔憂的看了貓兒一眼,勸道:“趙娘子,這褻衣和雜書,只有我和馬教導知曉。趙娘子回家後可慢慢教導,還是不要打罵的好。”
“煩請李先生喊她過來吧。”貓兒耷着眼皮,對李黛兒的建議不置可否。
侍立一側的小滿,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貓兒單薄的後背,開始擔心起從小一起長大的虎頭來。
不多時,李黛兒領着虎頭回到來到值房。
虎頭早已預感今日不妙了,但方纔臨出教室時,還是對吳君如說起了父兄們當年常說的那句話,‘人死鳥朝上,不死萬萬年!’
可同樣有些害怕的吳君如卻道:“可是,咱們沒鳥呀”
儘管做足了自我鼓舞,可進了值房見阿姐緊繃着嘴脣看向自己時,虎頭依然腿一軟,下意識露出了討好笑容,“阿姐,你怎麼來了呀?”
貓兒不接話,只定定盯着虎頭。
虎頭從未見過阿姐用那種看自己阿姐的眼睛很好看,以往那雙眼睛都是疼惜、慈愛,可現在,桃花眼中除了嚴厲,還有絲絲失望。
虎頭不怕捱罵,卻十分怕姐姐此時的眼神。
不由搓着衣角低下頭.
不知怎地,就難過了起來.因幼時親眼見了母親被害,虎頭極度缺乏安全感,特別是遇到下雪天。
但那時,有哥哥和阿姐在,沒遇到雪天她不敢睡覺,哥哥阿姐便會一左一右將她夾在中間,虎頭一手握着哥哥的拇指、一手握着阿姐的拇指才睡得着。
可後來呀,她慢慢長大了,哥哥越來越忙,阿姐又有了稷兒和冉兒,正處在敏感青春期的虎頭明顯能感受到哥哥和阿姐精力不及後的忽視。
爲了顯得‘懂事’,虎頭已經很努力的在擺脫對哥哥和阿姐的依賴了,嘗試着自己去找些好玩的和小姐妹們分享。
虎頭難過,是因爲她讓阿姐失望了。
氣氛正沉悶間,忽見林老師引着陳初和嘉嫆走了進來。
貓兒似乎早就知道陳初會來,但陳初卻沒想到貓兒也在,不由一愣。
林老師尚未發覺異常,進來後向李黛兒和貓兒介紹道:“這位是陳大哥,嘉嫆的兄長。嘉嫆和相宜一事,屬於誤會”
這是想讓雙方家長勸自家孩子和對方和好。
這也算正常處理流程。
可本就在氣頭的貓兒,朝陳初嘟了臉蛋.方纔那名大呼小叫的小先生說的話,貓兒自然聽見了。
你看看,官人剛和這林先生才認識多久呀,人家就喊上‘陳大哥’了,官人走到哪兒都要招蜂引蝶!
“娘子,你怎也在啊?”
陳初一句話說出口,滿室皆驚。
林、李兩位先生一頭霧水。
乖乖站在陳初身旁的嘉嫆,也詫異的看向了貓兒。
就在大夥錯愕間,低頭站在一旁的虎頭卻猛地衝了過來,擡手將緊挨着陳初的嘉嫆扒拉到了一邊。
嘉嫆一個趔趄,後退兩步才穩住身形。
這一幕,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兩位先生震驚的張着嘴巴難不成,趙相宜還要當着人家嘉嫆兄長的面打人麼?
貓兒更是大怒,起身斥道:“虎頭!太放肆了!”
可虎頭卻恍若未聞,只倔強的仰着頭,以那雙和姐姐神似的桃花眼望着陳初。
“虎頭,你怎了?”陳初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在他記憶中,虎頭可從未這般刁蠻過啊。
“哥哥.”
虎頭一開口,眼窩先紅,隨後水汽迅速充盈眼眶,淚水先流了下來,“哥哥若是她的兄長,那虎頭的兄長又是誰!”
虎頭手指嘉嫆,越說淚水越多,近兩年因被忽視而積攢的委屈情緒一經宣泄,便再也止不住了,“阿姐已經是稷兒和冉兒的了,哥哥也不要虎頭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