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
辰時一刻,大霧。
泗州薄山官營鹽場職工薛來壽拎起自家八歲的女兒,朝屁股上來了幾巴掌。
婆娘心疼,見他真的動了怒,又不敢勸。
辰時二刻,薛來壽氣呼呼的出門上工,路上還在不住嘆息,‘娃娃剛過了幾天好日子,便不知惜福了!’
他們一家是宣慶元年自淮南逃來淮北的流民,後被安置在了泗州漣水縣。
漣水靠海,多灘塗鹽鹼地,良田稀缺。
薛來壽只分來一畝三分地,僅靠這點耕地肯定養不過一家四口人。
不過,蔡州來的年輕里長卻爲他介紹了一份鹽場職工的工作,每月可得月錢一貫七百文,小日子一下寬裕起來。
原本,薄山鹽場職工的薪俸可沒這麼高,最初鹽場只產出兩種產品,粗鹽和細鹽。
但不管是便宜些的粗鹽,還是昂貴細鹽,都只能以規定價格售與鹽鐵局,鹽場不得私自出售。
淮北如今衆多行業皆允民間商戶經營,惟獨這涉及民生的鹽業,屬官營壟斷。
淮北境內平價售鹽,是以從鹽場收購的價格也高不到哪去,鹽場利潤低,職工薪俸自然也低。
後來,還是泗州知府唐敬安唐青天親自幫鹽場想了個法子.你們鹽場的鹽不能私售,但你們完全可以在完成鹽鐵局制定的生產任務後,多生產出一批粗鹽醃製海魚往內地銷售嘛!
這算不算鑽了政策空子,薛來壽不知道,但卻知曉自那時起,鹽場的效益一天好了起來。
鹽場管事經此事後舉一反三,甚至又在鹽場外建起了豆腐坊,僱傭職工家眷、利用鹽場多到用不完的滷水,生產豆腐乾、腐竹、千張等利於長途販運的乾貨。
鹽場就此蒸蒸日上
就如今年,薛來壽的薪俸從一貫三百錢漲到了一貫七百錢,且作坊中那些賣相不好的鹹魚、碎腐竹,常常以近乎不要錢的低價售與職工,家中葷腥不斷。
可就這麼好的日子自家那丫頭,今早竟嘟囔着吃膩了鹹魚,偷偷將自己碗中的魚塊夾給了小貓!
糟踐吃食,是要遭天譴的!
薛來壽因此打了女兒一頓.遙想當年他們一家剛逃到淮北時,那淮北子弟兵端來一碗熱粥,女兒顧不得燙,抱着碗哧溜哧溜吃的香甜。
這纔過去幾年啊,竟連鹹魚都嫌棄了!
在他眼裡,不珍惜吃食,便是不珍惜好日子.想想以前在淮南,一日兩餐稀的,有時還吃不上。
眼下一日三餐,頓頓有肉這日子你不過,難不成想上天啊!
帶着對下一代人的憂慮,薛來壽來到了鹽場曬鹽的鹽田。
今日大霧,不利曬鹽,幾位早到同僚正坐在工棚內閒聊。
“.說是金國和西夏來了百萬大軍,團團圍住了東京城,咱王爺正率軍與他們周旋。”
近來,金夏兩國同時與齊國開戰的消息早已傳遍淮北,工人們聊天內容左右總不離此事。
可開口這人話音剛落,卻被另一人反駁道:“胡扯!金國一部被堵在關外,東京城外的金軍和西夏兵號稱五十萬,實則能有二十多萬便不錯了。”
被駁了的那人也不惱,只道:“嘿嘿,管他是二十多萬,還是百萬,反正打不過咱王爺率領的淮北子弟兵!”
“這倒是”
說來奇怪,東京距離泗州千里,這個距離不近,但也絕算不上千山萬水。
若照以往,得知東京大戰正如火如荼,泗州百姓該惶惶不安,隨時準備南逃。
可事實上當地秩序依舊,最多隻是各類民兵組織最近操練的頻繁起來。
但百姓們聊起金夏軍南侵卻不見任何擔憂神色,可見淮北百姓對自家將士的信任,達到了何種地步。
幾人見薛來壽走進了工棚,紛紛打起了招呼,許是因薛來壽是鹽場民兵小頭領,當即有人向他詢問道:“來壽哥,你說咱們王爺能勝吧?”
“勝,自然能勝!不過,這金國和西夏兩國打咱們一個,以多欺少,忒不要臉皮!”
薛來壽發表了自己的見解。
辰時中,霧氣稍散,衆人四散,各忙活各的。
薛來壽沿着鹽田一路朝海邊走去,觀察結晶情況。
約莫半刻鐘後,薛來壽莫名心中一警,鬼使神差的擡頭看向了海面。
下一刻,薛來壽臉色陡變。
卻見薄霧繚繞的平靜海面上,一艘又一艘的艨艟鉅艦,以銳利艦首刺破霧氣,緩緩靠近了薄山鹽場外這片灘塗。
此處並非可停靠船舶的海港!
距離岸邊尚有二三十丈,一聲刺耳吱嘎聲直穿耳膜這是木材受壓變形的聲音。
衝在最前的鉅艦擱淺了。
鉅艦左右迅速放下十餘艘小舟,一名名手持刀槍的軍士登上小舟,迅速往岸邊划來。
這下,薛來壽徹底確定了.對方並非迷航到了此處,而是故意選在這處並非港口的灘塗登陸!
誰會這麼做?
只可能是前來偷襲的敵軍.
薛來壽只覺渾身戰慄,雖未上過戰場,但好歹接受過淮北老兵的基礎訓練。
短暫愕然後,薛來壽拔腿就跑,一路跑回鹽場內平日用來提示上下工的小鐘旁,拼命敲了起來。
‘鐺鐺鐺’
“賊人!賊人,海上來了賊人!快去縣城稟報.”
十一月二十五日,辰時末。
周軍於泗州漣水縣薄山鹽場外一處灘塗登陸。
泗州知府唐敬安於當日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組織了民壯隨同當地駐軍行動,同時以六百里加急報與陳景彥、郭滔兒。
二十七日,陳景彥、郭滔兒收到消息。
淮北軍餘部,自從楊大郎率部北援後,便取消了全部休假、枕戈待旦,處於最高警戒狀態。
是以,無需再多做準備,郭滔兒翌日便潁州第二旅一部西去,匯合壽、宿守軍馳援泗州。
如果說此時的陳景彥還算鎮定自若的話,那麼二十九日軍統李騾子遞來的一封情報,卻讓他的心理防線有了一絲裂痕。
‘荊湖南路督撫吳貢於二十五日率荊門軍忽然拔營北上,一路彙集襄陽軍、光化軍、棗陽軍約七萬衆,至二十七日情報發出時,周軍前鋒已進逼鄧州新野一線.’
陳景彥看完情報,細密汗珠快速沁出額頭。
鄧州位於唐州西,屬京西路轄地但結合淮北最東的泗州剛發現周軍登陸,緊接便進逼鄧州,陳景彥絕不會天真的認爲對方就是衝鄧州來的。
明顯,周軍一東一西兩面同時行動,是爲了蔡州!
陳景彥坐在椅上,伸手想要捋須,卻摸了個空,“這麼說來,此軍情已是兩日前的了?可有最新進展?”
陳景彥強自鎮定,李騾子愧道:“尚無.”
軍統在淮北內部佔了不少資源,可這回周軍突然發難,卻幾乎沒收到任何消息。
說起來算是軍統失職,實則也怨不到他們.自淮北成勢,精力多在北地和沿淮地區。
這回,一河之隔的淮南始終風平浪靜,很有些迷惑性。並且,周軍東西兩路北上軍隊,盡在軍統觸角接觸不到、又不和淮北搭界的福建路和荊湖路
一來,周軍早在數月前已秘密謀劃,做足了保密工作。
二來,淮北勢力膨脹過快,情報系統的鋪展不足以覆蓋齊金夏週四國。
“速速增派人手,打探消息。”
此時不是批評軍統的好時機,陳景彥吩咐一句,又喚人前去請徐榜、劉二虎、苟勝等人前來議事。
藉着等待幾人的間隙,陳景彥轉去了後宅找到夫人,一番交談。
當日申時,眼眶微紅的譚氏出府,直接去了灑金巷王府。
不過,她此來卻不是來看望女兒和小外孫的,反而是來見王妃的.
兩人見面具體聊了什麼,旁人不得而知,但申時中,譚氏出了涵春堂,轉去了阿瑜所住的柔芷園。肉眼可見的憂心忡忡,似乎和王妃的會面並未達到預期目的。
而半刻鐘後,貓兒頭戴鳳冠、身穿王妃命服,小臉上一臉凝重,乘轎去了陳景彥的官衙。
申時中。
柔芷園二樓臥房,聽孃親鄭重講完,阿瑜下意識看向了身旁熟睡的小肉團,喃喃道:“竟到了如此險惡地步?”
“如此軍國大事,你父親豈會兒戲!聽孃的話,你快帶着念兒回潁川老家躲一躲!”
今年五月,阿瑜分娩,爲王府添了第五位孩子、第二名男孩,至今未曾與幼子見過面的陳初來信中爲他取名‘念’。
寄託思念之情,雖滿是溫情,但比起王府嫡長子那隱含重託的‘稷’字,好像少了一絲期望。
阿瑜稍一沉思,既沒答應孃親,也沒拒絕,反而道:“娘,方纔您去見姐姐應該是沒勸動她吧?”
譚氏不由一嘆.她來王府,就是受了夫君所託,請王妃攜全家先行撤離。
卻不料,任憑她怎說,王妃就是不應。
見狀,阿瑜自是猜到自己所言不差,便接着道:“蔡姐姐臨盆在即,此時一點顛簸都受不得,我們若要撤離,蔡姐姐定然得留下.姐姐斷不會這樣做。”
“你父親雖未明說,娘卻能看出,他大約覺着蔡州難保了,這般情形下,便是留下蔡三娘子,也好過你們一家在城裡冒險呀!萬一城破”
譚氏說到此處,有些說不下去,調整了一下才繼續道:“阿瑜,你聽娘一句勸,若王妃不走,你便帶着念兒走。”
阿瑜卻側着身,溫柔的替念兒掖了掖襁褓一角,低聲回道:“娘,你都說了,我們是一家.姐姐和王爺相濡以沫多年,不管是他倆誰,都不可能丟下家人逃命的。孃親試想,若一家都不走,就女兒一人帶着念兒逃來,日後,我還如何在家裡自處,念兒也會被人低看”
“那也勝過待在死地等死!”
事關生死,譚氏對女兒安危的關心勝過了一切。
可對此,阿瑜卻比母親看的還要通透,只聽她柔聲道:“娘,一來女兒覺着蔡州未必會丟。二來,若蔡州破,王爺敗了.這些年來,他在朝野打壓下去的那麼多政敵,豈會放過我和念兒?與其等日後受辱喪命,還不如一家人都死在蔡州落個乾淨”
這話直接把譚氏說的掉了眼淚,阿瑜伸手握住了孃親的手,隨後卻笑了起來,露出一對淺淺酒窩,“娘這回淮北兇險,父親會逃麼?”
譚氏第一時間搖頭道:“你父親呀已抱定了和蔡州共存亡的決心。”
“那孃親您呢?”阿瑜又問。
“那是你的父親,也是孃的夫君,他在哪裡,娘自然就在哪裡!”
譚氏淚珠滾滾而下,阿瑜拿了帕子幫孃親擦了擦眼淚,卻道:“所謂夫妻一體,不正是這樣麼娘親要隨着夫君,女兒的夫君雖不在身邊,但女兒也要守着女兒與夫君的家呀。”
話已至此,譚氏心知再勸無用,輕輕一嘆,擡起雙手捧住了女兒臉蛋,疼惜道:“也好,反正你哥、二叔一家,都在這條大船上,不逃便不逃了。生,咱們一家一起生,死,便一起死。”
申時末。
蔡州淮北官衙,堂內氣氛壓抑沉重,且意見不一。
軍方的劉二虎表態最乾脆若周軍來犯,蔡州守軍必會戰至最後一兵一卒。
徐榜卻力主,由軍方護送王府家眷北撤。
這個意見,劉二虎也不反對總之,在他眼裡,楚王一家的安危勝過一切。
但苟勝卻道:“如今東京外敵我集中了數十萬大軍廝殺,王妃一家便是逃又能逃去哪裡?萬一在撤離途中撞上敵軍,王府家眷有了損傷,誰擔此責?還不如據城而守!”
徐榜當即反駁道:“初步消息,東西兩路周軍足有八萬餘,咱們蔡州只有劉指揮使部兩千五百人,沿江江樹全、史大郎兩部又需防備周國水軍,不可輕動!這般情形,蔡州如何守得住!”
“徐大人”
苟勝歷經多年曆練,早已看不出當年爲胥吏時油滑氣息,只見他起身一抱拳道:“咱們確實正軍不多,但尚有數十萬經過簡單訓練的青壯、民兵,周軍闇弱,咱們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幾位都淮北嫡系,自然清楚此時東京情況,眼下楚王和金夏軍的纏鬥已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
此時,若楚王揮師南下來援,五十八路勤王義師失淮北主力,必然崩潰。
是以,幾人都沒有將希望寄託在援軍身上。
這場仗,需他們自己打。
可徐榜一聽,卻連連搖頭,“青壯、民兵都沒見過血,指望他們真成?”
苟勝因何楚王私交良好,並不懼徐榜,此時終於忍不住說出了重點,“徐大人!楚王在淮北苦心經營多年,才得來四百萬百姓愛戴!若此生死存亡之秋,王妃一家撤離,民心必然散盡,蔡州也定然不保!若王妃能留下與百萬軍民並肩,蔡州未必會失!”
陳景彥得知西路周軍快速接近新野時,第一時間讓夫人勸說王妃撤離,確實存了一點私心.王妃走了,他的阿瑜自然也就能跟着走了。
可此時逐漸冷靜下來,又覺苟勝說的在理。
徐榜說不過苟勝,乾脆冷哼一聲,“苟團練說的好聽,那你去勸吧,你去勸王妃一家留下吧!”
這纔是問題關鍵!
他們想不想讓王妃留下是一回事,王妃敢不敢留下又是另一回事。
王妃雖素有賢名,但此時面臨滿門生死,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有那潑天之膽困守孤城?
不想,苟勝卻對王妃相當有信心,只聽他哈哈一笑道:“諸位大人難道忘了?阜昌七年冬,王爺於城中采薇閣圖謀大事時,正是王妃一人坐守鷺留圩!那時王妃尚且不怕,如今我蔡州尚有兩千披甲之士,數萬忠勇志士,王妃,更不會怕!”
以此時淮北勢力,早不忌諱談起當年弒殺馮長寧。
徐榜和陳景彥一時失神.兩人當年都是親歷者,人生際遇也都因此事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年確實如苟勝所言,王妃在采薇閣情況不明的情形下,一人留守鷺留圩!
那年,她也不過十五六歲吧
堂內正安靜間,忽有門子來報,王妃親臨。
幾人趕忙走至二門迎接。
見了一身命婦的貓兒,幾人紛紛行禮。
身形筆直的貓兒大方的受了幾人的禮,緊接卻又是一個屈身萬福,隨後保持着行禮姿勢,溫聲道:“二哥、三哥,苟大哥,二虎哥.樹欲靜而風不止,如今,又到了我等爲守護鄉梓一戰的時候了,如今,我家夫君在東京與賊搏殺,這蔡州、這淮北,便需仰仗各位了.”
貓兒這幾聲稱呼,讓幾人恍惚間回到了阜昌七年的桐山。
苟勝想起了那年仲秋,三班衙役在鷺留圩賞月吃瓜,那時,見人還有些怯怯的貓兒,便是這樣喚自己的,‘苟大哥,我家夫君年紀輕,勞苟大哥平日多多教導照看.’
劉二虎的腦海裡,卻是他和大哥從牢獄中被接回鷺留圩的那個午後.陽光遍灑,貓兒親自敬了他娘一杯酒,還說,‘以後,官人會帶大夥過上好日子的’
便是徐榜,鼻子都微微一酸。
近年來,五朵金花裡,屬他存在感最低.除了人初哥兒夫婦,老三、老四誰還喊他二哥啊!
陳景彥似是爲了確認,低聲問了一句,“王妃.走不走?”
貓兒慢慢搖了搖頭,“我不走。我不曉得行軍打仗之事,但咱們當年僅以一縣之力,便能勝了那鄭乙。眼下,咱們有四百萬鄉親可依靠,難不成還怕了區區八萬周軍?夫君常講,只要發動了百姓,那便是一片汪洋大海,就算地府陰兵來了,也需溺死其中當年桐山能勝,如今的淮北就能勝.”
貓兒的話始終不疾不徐,也沒有慷慨激昂。
但就這麼平和樸實的話講完,蔡州面臨大敵前內部意見分裂,卻就此彌合。
十一月二十九日,傍晚。
蔡州以淮北路、蔡州府、淮北軍三級軍政衙門的名義張貼通告。
直接表明了此時面臨的危機局勢。
想要發動百姓,至少要先讓百姓理解當前情形。
不出意外,蔡州城內城外出現了騷動,有人習慣性的收拾細軟逃走。
城外大批場坊緊急停工,商戶閉市。
但更多的青壯得知消息後,從場坊宿舍、村莊地頭走向了臨近集合點,領走了刀槍.
繼大淩河、東京後,似乎又一處戰場即將開闢。
舉世矚目的三國圍攻,或者說齊國一挑三的最後一名玩家,就此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