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數道出自楚王府的令旨分別發往南北各地。
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幾道令旨不但首次以王府名義頒發,且令旨落款沒了大齊長公主,楚王印綬下方卻多了‘王府長史陳景彥’印以及‘軍諮祭酒折彥文’印。
政務之事從無小事,這般細節問題絕不會是出於偶然或者紕漏,馬上有人意識到,王府忽然下設了新官署,似有獨立於大齊政體之外、甚至於凌駕各國之上的意思。
皆因這王府令旨以近乎命令的口吻發往了金國南京留守張浩、西夏宰相斡道衝、大齊兵部尚書張純孝、周國安豐朝樞密副使張叔夜、周國臨安朝新任兵部尚書羅汝楫。
命以上四國五朝大員於臘月初十前抵達蔡州議事。
除了本就等在蔡州的斡道衝,餘下衆人在收到令旨後,皆第一時間動身。
此舉頗有些一聲令下,天下來朝的象徵意義.
羅汝楫出發前,還裝模作樣的詢問了周帝的意見,周帝能有啥意見.明面上,齊周和議後兩國已成叔侄之邦,上國相招,理當前往;私下裡,臨安朝剛在齊國手裡吃過大虧,自不願再因爲一點小事得罪晉王。
十一月裡頭,各方使臣先後到達,都想搞清楚王相招所爲何事。
漸漸有消息傳出,楚王欲組織四國聯軍共討金國,爲週一雪丁未之恥、爲遼報滅國之仇、爲金帝剿滅叛軍,奪回黃龍府舊都。
衆人還未來及消化這爆炸消息,十二月初五,金國南京留守張浩陪同貞德恭順皇后柴圓儀、太子完顏安抵達蔡州北十里。
陳初攜王妃及衆官出城相迎。
如今大淩河前線已相峙一年多,除了周良、王彥等齊軍和郭安部的南京留守軍,餘下的耶律廣德、宇文虛中、吳銀石、塞蒲力、斡勒溫皆爲金國的契丹、渤海、漢、金各部,名義上仍聽命於已昏迷近兩年的金帝完顏亶。
柴圓儀和完顏安名義上代表着完顏亶,給與禮遇也是應有之意。
柴圓儀這皇后之位,正是去年年末金夏聯軍於東京城下大敗之後,由韓嘗、高存福等人受楚王命所立,以利於更方便掌控南京金庭。
但韓嘗等人不知出於何種心思,爲新皇后加的尊號卻是‘貞德恭順’。
當初金帝駕臨南京後,楚王在柴圓儀寢宮內盤桓過四五日,這皇后和‘貞德’二字委實不沾邊。
又有‘恭順’.柴圓儀爲後時,金帝早已神智不清,她恭順的對象更像是齊國楚王。
初五巳時中,金國皇后儀仗行至城北十里亭。
得知楚王夫婦在外相迎,柴圓儀親自牽着太子從輦車上走了下來。
一身莊重命服的貓兒,本意行禮,偷偷打量官人一眼後,卻見官人穩穩當當站在原地,絲毫沒有率先行禮的意思。
見此,貓兒重新繃直了小身板。
早年河北一戰後,金齊由叔侄之邦變作了兄弟之邦,但楚王畢竟是王爵,面對金國皇后和太子,按外交禮儀確實該楚王見禮,可眼下.
柴圓儀最終也沒有讓局面尬在當場,只見她距離陳初夫婦尚有五六步,卻已率先駐足,微一屈膝後,只道:“楚王無恙,王妃安康。”
畢竟代表着金國皇室,柴圓儀以一句簡單問候,代表‘拜見’之類的話,好使雙方都體面。
貓兒大方回禮,卻沒忍住悄悄打量了對方一眼.自家官人和這金國皇后那點風流事,她自然從蔡嫿口中聽說了。
柴圓儀卻一副乖順模樣,避免了與貓兒的視線接觸後,以極微小的動作拉了拉九歲的完顏安,示意後者見禮。
卻不料,完顏安穩穩站在原地,甚至不高興的看了柴圓儀一眼,似乎是嫌她率先行禮失了大金顏面。
隨後,又以無畏目光自下而上望向了陳初.好像,是在等待後者向他見禮。
陳初有感,居高臨下看了完顏安一眼,此時才注意到,這完顏安雖身穿和齊周樣式差不多的太子服,頭上卻戴了一頂女真皮帽,兩側有貂尾裝飾。
要知道,金國早從完顏亶開始已漢化頗深,平日裡講漢話、着漢服、戴漢人冠冕,這小太子卻偏偏在出使時戴了女真傳統帽子,頗有深意。
一大一小兩人對視片刻,陳初忽而一笑,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小太子略一頷首,隨即越過衆人,竟真的走到了陳初前頭。
這一幕,頓時引起一陣竊竊私語,有人暗贊:這金國小太子年紀雖小,但面對權傾天下的楚王,卻不卑不亢,日後必不是凡物!
也有人覺着,以如今局勢,小太子卻不知斂鍔韜光,殊爲不智,恐過剛易折。
此次召集衆人的令旨乃王府所出,是以,當日接風宴席便擺在了王府內。
前宅,張浩、羅汝楫、斡道衝、張叔夜、張純孝同席就坐,楚王以及淮北經略兼王府長史、軍諮祭酒折彥文相陪。
僅僅是幾年前,這些人背後代表的各方勢力還是你死我活的敵對關係,此時卻同處一室推杯換盞,委實弔詭。
後宅,主桌則坐着柴圓儀,由貓兒帶着蔡坤之妻尤氏、陳英俊的妻子林氏等淮北貴婦作陪。
只不過,落座時柴圓儀說甚也不肯就坐主位.她非常清楚自己面臨的局面,傀儡便要有傀儡的覺悟,她這輩子所求的,無非是做只乖順木偶,待事成之後再懇求楚王讓自己和母妃團聚,別無他耳。
但貓兒也不想自家顯得太過跋扈,兩人推脫一番誰也不肯落座尊位,最終,兩人分作主位左右,乾脆將尊位空了出來。
外間,僅僅隔了一臺屏風,則坐了一桌孩童。
不管怎說,這完顏安都是名義上的一國儲君,即便身爲孩童,陳景彥也安排了楚王世子陳稷、蔡源之孫蔡勤,陳景彥自己的孫子陳載文同席陪伴。
以完顏安的身份,去主桌就坐也行,但陳景彥爲了避免出現婦人那桌誰坐尊位的問題,這才另闢蹊徑。
陳稷今年五歲,陳英俊的兒子比他大一歲,蔡坤的兒子又比陳載文大了一歲。
這三個孩子論家世,作陪金國太子已不算寒酸。
來前,興許三人都得了長輩的耳提面命,一個個小大人一般,一改往日跳脫模樣,變得斯文有禮。
陳載文爲了不讓客人感到被冷落,數次與完顏安搭話,可後者或許是因爲被安排和孩童一桌,心懷不滿,始終冷着個臉,愛答不理。
三番五次下來,小小年紀的陳載文自然也不願再熱臉貼冷屁股,轉頭開始與陳稷、蔡勤說起了悄悄話。
“阿稷,你吃飽了麼?”
陳載文用只有三人能聽到的聲音小聲問道,陳稷尚未回話,胖乎乎的蔡勤卻隔着屏風看了一眼孃親,低聲嘟囔道:“哪裡會吃的飽,孃親來前囑咐幾回,要斯文,不許像餓死鬼託生那般.喜歡的菜餚都不敢多夾。”
陳稷聞言,卻道:“莫慌,待會我帶你倆再去尋些吃食。”
“我餓的受不住了”蔡勤又嘀咕一句。
陳稷和陳載文不由對視一眼。
三人年歲相仿,又因姻親關係算的上親戚,自打剛學會走路時便常在一起玩耍,自是極有默契。
僅僅幾息之後,年紀最小的陳稷便以內急之名溜了出去,隨後便是陳載文。
“完顏哥哥好坐,小弟突然腹痛如絞,需方便一回。”年紀最大的蔡勤負責斷後,但他像模像樣的文縐縐說了這句,本就心情不好的完顏安卻不高興了.他又不是傻子,哪有三人同時內急的!
這根本就是看不起他嘛!
只聽他異常霸道的說道:“不許去!”
“.”
蔡勤奇怪的看了完顏安一眼,只當後者在放屁,直接轉身走了出去.走出幾步以後還不忘以挑釁口吻嘀咕道:“管天管地,管不住老子屙屎放屁!有病!”
老蔡家可不算甚書香門第,這種百年胥吏家族,怎會因短短几年發跡便洗去家中沉積數代的厚黑蠻霸氣質?
蔡勤有蔡嫿那般的姑姑,更不是一個肯吃虧的主。
也就是因爲這是姑父王爺的府上,他才只罵了一句,若是在外頭,那天花亂墜、滿是器官的髒話能把完顏安罵死!
可僅僅就這一句,已將完顏安氣的不輕.身爲嫡出皇太子,他自幼便不知委屈爲何物。
後來,完顏安跟隨父皇南狩抵達南京,金帝失智以後,完顏安成了柴圓儀手中唯一的牌,自是對他極好。
是以,外界的驚濤駭浪並未切實波及到完顏安。
完顏安在原處靜坐了幾息,待面色恢復平靜,卻見他起身走向了屏風後的衆婦人們。
在衆人疑惑目光中,卻見完顏安朝柴圓儀恭敬一禮,以孺慕口吻道:“母后,我與諸位兄弟吃飽了,想去園內看看南國風光,特來請示母后。”
貓兒、尤氏、林氏等人這才隔着屏風看到三小隻竟已提前離了席,不由略感尷尬。
“去吧。”柴圓儀柔和笑罷,又對身後一名金人僕婦道:“蒲鮮嬤嬤,陪着殿下。”
完顏安嫡母早逝,正是這身爲奶媽的蒲鮮嬤嬤從小將其帶大,二人極爲親近,金帝臥病後,也只有柴圓儀和蒲鮮嬤嬤能對太子稍加管束。
待主僕二人離去後,尤氏笑讚道:“殿下對皇后娘娘的孺慕之情,肉眼可見,想來娘娘對殿下必然百般呵護才換來母子交心,娘娘定然是位良善之人。”
尤氏這個人,沒大毛病,唯有一點不好,便是勢利。
今日能和一國皇后同席,自然是激動不已,席間吹捧柴圓儀的話始終未停。
但陳英俊的妻子林氏卻表現的對柴圓儀平淡多了.林氏從某些渠道隱約聽說了楚王和這位金國皇后之間的事。
林氏本就出身清貴,自是有些看不起柴圓儀被擄後委身敵酋、後又勾引有婦之夫的行爲。
甚至因此還有些小看了尤氏,暗道後者拎不清一個鮮廉寡恥的傀儡皇后值得你這般麼?她爲了自保,想盡辦法爬了楚王的牀榻,這等人有甚好套近乎的。
要說尊貴,眼前這王妃,未來那纔是一人之下的正經皇后,便是這王府裡,還藏着一個長公主,哪個不比這貞德恭順皇后尊貴?
那邊,柴圓儀應付尤氏幾句,卻又轉頭向貓兒誇起了楚王世子小小年紀便彬彬有禮,日後定爲人中龍鳳.
不管怎樣,親兒子被人誇讚,終歸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貓兒笑着回道:“方纔尤家姐姐所言不差,太子殿下對皇后恭敬有加,想來全賴皇后教導有方。”
柴圓儀聞言,卻失神片刻,隨即露出一抹帶有悲涼之意的笑容,只道:“現下他離不了我,自然恭敬有加。便是眼下再親近,也非我所出,日後待他長大成人,能在冷宮中給我留一口飯,我便知足了。”
“.”
席間頓時一靜,雖然那蒲鮮嬤嬤離去後,廳內再無金人,但柴圓儀說的這話,可不是簡單的後宅婦人抱怨。
後宮辛密,動輒事關無數人生死。
以柴圓儀和貓兒的關係,這話顯然交淺言深了。
爲了不冷場、也爲了快速掀過這一篇,貓兒接茬道:“皇后年歲並不大,興許日後金國皇帝身體康復,皇后再有子嗣也大有可能。”
這是一句客套話,可柴圓儀臉上的神色更顯哀切,只見她定定望着桌面,平靜道:“當年我被擄往金國時,不足十二歲,數年內,我同四位姐妹被選入宮中王妃可知她四人如今在何處?”
“.”貓兒不知這柴圓儀爲何忽然自揭傷疤,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柴圓儀稍稍一頓,接着道:“我四姐寶福,無端被南京那人酒後親手砍死;六姐寧福,因得他寵愛,爲惠妃卓陀氏所嫉,被其填井;七姐儀福,被臨幸後,宮人灌斷嗣湯、以石杵錘擊小腹以斷絕子嗣,不幸出血而亡;十一妹純福.入宮六個月後瘋傻,後不知所蹤.”
說完這些,柴圓儀甚至又朝貓兒擠出一絲微笑,這才道:“王妃,你說,那種地方,怎會允許漢女誕出皇嗣?”
接着又是一頓,才仿似自言自語一般道:“便是果真誕下了皇嗣,我也會親手將其掐死!”
一大段敘述,柴圓儀的口吻大體平靜,可在座幾人卻一個個變了臉色,自小長於書香門第、成婚後又與陳英俊琴瑟和諧的林氏,甚至嚇的眼睛裡都起了水霧。
便是貓兒,自幼見識過世間險惡,此時亦在大袖內握緊了拳頭。
那.那金國皇宮簡直是女子的地獄呀!
雖然柴圓儀用‘南京那人’指代了,但誰都聽的出,說的是金帝.不管兩國如何,那些女子被金帝挑選入宮,總也算夫妻一場了。
卻有人被他親手砍殺,有人被填井,有人被灌藥而死
這樣的夫妻,貓兒根本想象不出來。
一時間,貓兒不由對柴圓儀的同情大增,但貓兒畢竟持家多年,有了許多見識,今日柴圓儀在這種不合適的場合當衆將自家屈辱、痛苦的傷口扯的鮮血淋淋,絕對有所目的。
果然,在尤氏、林氏淚水漣漣中,柴圓儀脈脈一嘆,自己也以手帕擦了擦眼角,隨後自嘲一笑,“我這輩子,大抵孤苦終生了,方纔見了世子和諸位公子承歡膝前,不免失態,叫王妃和諸位夫人見笑了。”
尤氏忙安慰道:“我聽聞皇后親眷皆在安豐,和蔡州僅一河之隔,兩日可.”
說到此處,尤氏才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安豐周國太上皇一家和南京柴圓儀,都是楚王手中重要的棋子,兩邊能不能見面可不是平常婦人去孃家探親!
不由趕忙住嘴,將剩下的話憋了回去。
可一旁的柴圓儀已將灼灼目光看向了貓兒,貓兒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沉默不語。
見狀,柴圓儀忽然起身,後退兩步,緩緩跪了下來,泣道:“素聞王妃仁厚賢德,我無他願,只想求王妃開恩,允我前往安豐拜見父皇、母妃,只見一面,絕不給王妃添亂!”
柴圓儀自今日見面,恭謙至極,甚至一回‘本宮’自稱都沒用過。
可她終歸是金國皇后,向貓兒行跪禮屬實不妥,貓兒趕忙讓李翠蓮將人拉了起來。
說起來,貓兒是淮北婦人之首,柴圓儀若想去安豐探親,好像能歸貓兒管。
可貓兒卻十分清楚,此事沒那麼簡單,便硬着心腸道:“此事我做不得主,需先與安豐溝通再說。”
貓兒終究沒把話說死,所謂與‘安豐溝通’只是藉口,關鍵是要聽官人的意思。
柴圓儀似乎也沒想一次達到目的,正想答謝時,卻見一名府內僕婦小跑進了廳內。
貓兒平日管家算不得嚴苛,可今日的場合畢竟嚴肅,火急火燎的僕婦終是顯得府裡欠了規矩,不由皺眉道:“怎了?”
“王妃,不好了!世子郡主和那小蠻子.”
這僕婦一時口快,隨後才意識到金國皇后還在此間,連忙改口道:“世子郡主和金國太子殿下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