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柔芷園。
花廳內燃着淡淡的月麟香,難得閒暇的陳初和阿瑜各坐小几兩側,手談對弈。
論棋力,整個王府加在一起也不如阿瑜一人,陳初面對劫殺,最終棄子認輸,“下不過,還是下不過啊。”
阿瑜以優雅姿態邊撿子邊道:“叔叔棋力大漲,方纔阿瑜也頗感吃力了呢。”
這話聽起來好像沒錯,畢竟玉儂、嘉柔在阿瑜面前很少能下到二百手以後,陳初好歹與阿瑜下了二百多手,且只輸了一子半。
但陳初知道自己的臭棋簍子水平,之所以能看起來旗鼓相當、阿瑜險勝,全是因爲她在控棋,不讓陳初輸的太難看。
就連取勝方式,都沒選擇更爲乾淨利落的‘淨死’,而是選擇劫殺這種看起來更驚險的方式,好讓陳初不至於毫無招架之力、能感受到對弈的樂趣。
阿瑜出發點是好的,但心思這般多,怎會活的不累難怪最近一年多始終悶悶不樂。
廳內安靜幾息,只餘棋子丟回棋囊時發出的清脆響聲,阿瑜似有察覺,擡頭一看,卻發現叔叔正在含笑看着自己,阿瑜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了笑,低聲道:“叔叔看甚?阿瑜臉上有花兒麼?”
陳初卻擡手撫了阿瑜臉頰上的小酒窩,感嘆道:“已許久沒看到過阿瑜腮畔梨渦了,阿瑜一笑,臉上確實開了花。”
阿瑜被這土味情話撩的小小嬌羞一下,腮畔酒窩愈深,口中卻稍顯落莫道:“旁的事,阿瑜也幫不了叔叔,若能使叔叔繁忙之餘喜悅一回,阿瑜便多笑一笑。”
無意間,阿瑜說出了自己眼下的困境出嫁後,持家坐鎮有貓兒,府外一切事宜又被蔡嫿把持死死的。
論才幹,有前頭兩位姐姐存在,根本沒阿瑜發揮的空間。
論得寵,又比不過傻乎乎的玉儂。
這讓自幼有才名、心高氣傲的阿瑜來說,充滿了挫敗感。
日積月累下,本就心思重的阿瑜,自然心情鬱結。
陳初卻忽然道:“下月,大軍出征,岳丈兼了天策府長史,也要隨軍去往南京,調度糧草、梳理吏治,阿瑜帶着念兒也一同前往吧。剛好可一覽北地壯闊,只當散散心.”
阿瑜聞言,兩側嘴角不可抑制的開始上翹,已露出幾顆貝齒,可這笑容又被她強行憋了回去,只見她扇動着捲翹的睫毛,遲疑道:“阿瑜一個婦道人家,隨叔叔去往南京,拋頭露面會不會被人說三道四呀?”
“也是哈”陳初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裝模作樣思索一番,卻道:“那我帶玉儂去好了,反正她傻兮兮的,也不怕被人說三道四。”
阿瑜滿懷期待的小臉頓時一垮,可隨後才從陳初的一臉壞笑中看出某些端倪,連忙佯裝生氣道:“叔叔淨來捉弄人!我又沒說不去.”
“哈哈哈,下月初出發,阿瑜記得提前收拾行囊.”
正說笑間,卻有丫鬟來報,城北有了緊急軍情。
陳初起身去往了前宅。
“.女校的學生被荊湖兵騷擾,由此生了衝突,事發地恰好在新二十二團駐地外.”小乙瞄了上首的陳初一眼,有心替自家兄弟們說話,接着道:“二二團部分將士出於一時義憤,出營參與了.參與了毆鬥。”
“咱們的人吃虧了沒?”
聽楚王這麼問,小乙放心許多,便小心回道:“沒吃虧他們那邊只有十幾個人,但荊湖軍有名叫做杜宏的什長,被.打死了。”
“死了?”
直到聽說鬧出了人命,陳初才慢悠悠站了起來,“走,過去看看。”
軍中袍澤,對內,只講一個‘義’字;對外,永遠只認‘拳頭’。
荊湖軍一行十幾人中,只有曹老六跑回了本方大營。
得知還有十來人被淮北軍捉了,營正解天祿一邊集合弟兄,一邊親自去了上司天雄軍指揮使孫渭處稟告。
孫渭身爲一名指揮使,自然比解天祿、祝德恩這些中下級軍官更爲了解當今形勢。
可軍隊這種地方,義字當先,若下屬吃虧、他這名上司縮頭不前,甚至阻攔弟兄報復,日後誰還聽他的?
最終,孫渭道:“你只管帶人去將弟兄搶回來,我不便出面,若淮北軍尋上門來,我自會找上吳大帥保你!”
有了這句話,解天祿再無後顧之憂,當即帶上三百弟兄殺氣騰騰的來到淮北軍二二團軍營外。
此時,二二團駐地外剛剛恢復平靜,祝德恩等十餘人一個個鼻青臉腫、雙手抱頭在營外蹲了一排。
而首犯杜宏卻在方纔混亂中不知被誰下了死手,腦袋呈一個詭異角度歪在一旁,完全沒了聲息。
軍營大門旁的崗亭內,女校的幾名學生正在接受錦衣所的聞訊。
今日之事,可大可小,以至於驚動了錦衣所指揮使賀北。
賀北長年幹着找自己人麻煩的差事,人緣極差,身上透着一股日積月累下的陰冷氣息。
整個淮北軍,若說害怕的人,只有楚王和賀北。
只不過,各位跋扈將士對楚王是又敬又怕,對賀北則是厭惡加恐懼。
見他親自來了,就連二二團團長康石頭也不願靠近崗亭。
可站在遠處的趙恆眼見明秀在錦衣所的盤問下嚇的不住哭泣,着急不已。
依舊留在現場的虎頭見狀,恍然大悟道:“哎呀,前些日子我便聽太奶奶說起過,恆哥兒有了中意的女子,想請阿姐主持上門提親,莫非就是這位小娘?”
趙恆馬上漲紅了臉,吭吭哧哧道:“侄兒是向老祖奶奶說過一嘴,原想着待出征歸來,侄兒立了功再操辦提親一事呢。”
虎頭聽恆哥兒說‘立功之後再提親’,不由哈哈一笑,擺足了長輩架勢,“不錯!有志氣,沒給咱趙家丟人!”
說罷,虎頭拉上嘉嫆走向了崗亭。
崗亭外,自有錦衣所的公人警戒,許是賀北的氣質影響了整個機構的氣質,這名公人即便是看見兩名嬌滴滴的美貌小娘子,也沒能露出半分柔和表情,只以冷硬語氣道:“錦衣所公幹,閒人勿近!”
虎頭也不着急,只勾頭往崗亭內喊了一句,“賀大哥,是我~被你盤問那幾位是我的同窗,我也方纔之事的目擊者,讓我進去吧。”
崗亭內的賀北聞聲看了過去,想瞧瞧是誰喊自己‘賀大哥’。
下一息,崗亭內的其他錦衣所公人驚恐的看到.外號‘霜臉鐵面’的賀指揮使竟擠出了一絲和藹笑容。卻不知是不是因爲太久沒笑過了,這笑容顯得生硬、彆扭。
“讓兩位娘子進來。”
賀北先吩咐屬下一聲,待虎頭入內後,竟率先一拱手見禮道:“見過小趙娘子.”
當下,能讀女校的女子,除了烈士遺孤,便是父母比較開明的家庭。
是以,她們大多有着遠超同齡女子的見識。
明秀作爲當事人之一,被這惡名在外的錦衣所嚇壞了,不住抽泣。
但那司嵐卻敏銳注意了兩個細節,一來,這錦衣所指揮使位高權重,只聽命於楚王一人,這般重臣竟主動向趙相宜行禮?
二來,賀北稱呼趙相宜爲小趙娘子.這個‘小’字很是意味深長,能被這般稱呼,註定趙相宜有位極厲害的‘大趙娘子’姐姐。
那邊,虎頭回禮後,看了一眼哭哭啼啼的幾位校友,卻嘟了腮,似有不滿道:“賀大哥,這幾位都是我們女校的學生,又無作奸犯科之事,賀大哥爲何恐嚇她們?”
賀北一時尷尬,回道:“小趙娘子誤會了,今日毆鬥,有淮北、荊湖兩軍將士參與,我只是請她們幾人過來詢問一番,弄清前因後果。並未恐嚇.”
“沒有恐嚇,怎將她們嚇哭了?”
虎頭擡手指向了同窗們,便是正在哭泣的明秀也擡頭看了過來,司嵐幾人更是趕緊點頭,以示她們幾位確實被恐嚇了。
“.”
賀北頗有些無奈.自己長得嚇人了些,難道也是錯?
這邊,虎頭接着又道:“去年年末,淮北新頒律令中規定,若遇涉及婦人官司,婦人部可從旁監督審問過程,要不然我去請丁嬌姐姐前來?”
司嵐、明秀齊齊看向了虎頭.丁嬌是淮北近來婦人中口耳相傳的一個傳奇人物,以女子之身任了一個七品職司。
當然,在有些傳統婦人眼中,女子拋頭露面非常不妥,遠不如嫁個好夫君來的風光。
可在女校的學生中,支過前、上過戰場,並且臨危不懼將敵人引入埋伏圈的丁娘子,簡直是我輩楷模!
可這趙相宜.不但和錦衣所賀指揮使說的上話,甚至口口聲聲把丁娘子請來,她到底是甚來頭啊?
賀北卻解釋道:“小趙娘子,我等在此並非審問,只是這幾位娘子作爲目擊者,有義務配合調查。”
怪不得賀北到處招人嫌,他這性子的確剛直了些,即便是面對王妃胞妹,也據理力爭,沒有當場放走女校學生。
並且,虎頭提了去年新頒律令,賀北也以百姓有‘配合調查的義務’來反駁。
一旁的嘉嫆已在悄悄扯虎頭的衣袖,示意她算了吧.虎頭終究長大了,沒有一點惱怒,卻道:“也好,今日之事我看的清清楚楚,剛好我也做一份口供吧,以便賀大哥調查是非曲直”
若是旁人,大概要連稱‘不敢’了,賀北卻稍一思索,乾脆道:“也好!來人,研磨.”
說罷,自己坐在公案後,親自記錄王妃胞妹的口供。
“.今日,我受阿姐囑託,前來爲恆哥兒送換洗衣物.”
“恆哥兒?”
“嗯,二二團一位排長.恰好看見十三名荊湖兵滋擾女校學生”
這一份口供大約用了一刻鐘,賀北剛吹乾上頭墨跡,卻聽外頭一陣喧譁。
只見遠處快速跑來約莫三百人的隊伍,直直朝二二團駐地衝來。
營外擺攤小販最先察覺不妙,也顧不上收攤,抓上錢袋子遠遠跑開了。
正此時,十餘騎士也從蔡州城的方向趕到了近處,紛紛勒馬駐足。
“初哥兒,要不要調近衛一團的弟兄前來彈壓!”
長子見荊湖兵已跑到了二二團幾百步外,不由着急道。
陳初卻淡定的將馬鞭塞進腰間,望着二二團的營寨道:“讓他們自己應付,僅僅三百來人,康石頭若讓他們衝了營,那他們還出徵個屁!打不贏,就留在蔡州看家!”
陳初話音剛落,營寨內嗩吶又響。
營內原本就因爲方纔那次衝突而聚在操場的將士迅速集合,隨後,卻見康石頭親自領着一營人衝出了營寨,另有一部卻在出營後避開主道,從東側一片樹林後來了一個大迂迴,直接繞到了荊湖軍的後方。
騎馬站在高坡上的陳初,見狀不由啞然失笑,“好小子,這是打算包圓啊!”
那荊湖路營正解天祿終歸知曉不能動刀槍,是以,雙方在營外對峙時都是赤手空拳。
解天祿本來還準備了一些質問的話術,可當他看到屬下如同俘虜一般蹲了一排,更有一人橫屍當場,不由得怒髮衝冠,當即便罵道:“誰殺了我的人,拿命來抵!”
康石頭做了兩手準備,若對方講理,便理論一番,若對方不講理,那就比比誰的拳頭硬。
抱着先禮後兵的態度,康石頭越衆而出,朝解天祿大聲道:“今日你荊湖軍在我軍營外滋事,有錯在先,你速速回營,自有上頭大人交涉,是非曲直當有公論!”
“我論你娘!”
解天祿吼了一聲,一馬當先便衝上去。
底層軍士就是這般,他們纔不管兩國局勢,眼看死了一名袍澤,豈能善罷甘休是非曲直由上頭的大人來論,但這口窩囊氣,必須出了。
在動手這一點上,荊湖軍並不憷淮北軍一來,前年北伐,荊湖軍並未經歷惡戰。
二來,淮北軍揚名天下的是天雷炮、火銃,赤手空拳誰怕誰?
隨着解天祿那聲叫罵,場面頓時火爆起來。
跟在陳初身旁的天策府軍諮祭酒折彥文望着數百人羣毆的現場,擔憂道:“王爺,就讓他們這麼打下去?”
陳初遠眺着已從後方包抄上去的二二團另一部,只道:“他們不服,就打到他們服氣爲止,免得旁人以爲咱淮北軍只會憑藉火器犀利逞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