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六,南歸大軍渡過黃河,夜駐胙城,距離東京只餘百五十里。
自進入河北界以來,大軍所經之地,處處萬人空巷,萬民夾道歡迎。
這等待遇對於解天祿、祝德恩等荊湖軍來說,是開天闢地的新奇體驗,行軍途中不由將腰板挺的更直,好似擔心辜負了這番厚愛一般。
過了黃河以後,沿途官員組織的歡迎活動更加露骨黃土墊道、淨水潑街。
僅‘墊道’一舉,便已是赤裸裸的僭越。
許是近鄉情怯,距離東京越近,興奮了兩個多月的歸鄉百姓反倒開始忐忑起來。
兩個多月的時間裡,雖趕路辛苦,但身旁同伴,皆有着類似遭遇,不用擔心被異樣眼光看待。
再者,一日兩餐完全不用發愁、皆由大軍供給,並且有大軍同行、前後護衛,那種無以名狀的強大安全感,在抵達東京後也即將結束。
比起邈邈前程,這種衣食不愁、不用擔驚受怕的日子,令人不捨。
是夜,解天祿再次尋上鍾怡,近三個月的同行,兩人之間自是少了許多拘禁。
“.你看,這都是昨日途經白馬縣時,百姓塞給過來的”
解天祿打開隨身帶囊,露出裡面幾顆煮熟雞卵,爲避免鍾怡誤會,又特意解釋道:“我不要都不行,那嬸子見我推辭,竟還急哭了,我沒辦法才收了下來。”
鍾怡看了看一臉自豪的解天祿,柔柔笑道:“在百姓眼裡,解大哥是給他們報仇怨的英雄呢,自是想表達一二。”
她這一笑,直接勾走了解天祿的三魂七魄,像個傻子似的直勾勾盯着鍾怡,後者被看的不好意思,微微低了頭。
解天祿這纔回魂,卻摸着腦袋慚愧道:“哎,我曉得,鄉親們是感激楚王麾下將士,我們只不過是和淮北軍走在了一起,他們分不清.我們在荊湖路駐紮時,百姓背後都叫我們賊配軍呢。”
說這話時,解天祿頗有點委屈。
但鍾怡一猜便知,荊湖軍在荊湖路駐紮時,也絕不像如今這般老實解天祿有空便來尋她,自顧自講過很多事情,言語間自然也不小心透露過早年從軍時偷百姓雞鴨、搶地裡瓜果的不光采衰事。
只不過,他們三月到了蔡州,上來就被楚王收拾過一回,當然不敢再像以前那般。
再者,此次北征,糧草皆由天策府統一調度,荊湖軍從不缺吃喝,他們自然也沒了騷擾百姓的動機。
荊湖軍還是那個荊湖軍,只是有了嚴明罰賞軍紀、再有充足供應,整支隊伍的作風立馬好轉不少。
鍾怡能明白這些深層原因,但她也知曉解天祿不是委屈在荊湖路時百姓的態度,而是羨慕淮北軍普通將士在民間得來的尊敬。
鍾怡便沒有講那些大道理,反而從另一個角度撫慰道:“解大哥,不管旁人怎看你,但你救過小妹,在小妹眼裡,你便是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哎呦嘿,從來沒被人這般誇過的解天祿,登時骨頭都輕了幾兩,若夜風再大些,怕是要隨風飄飄蕩蕩飛上高天了。
兩人走出百姓營區,在夜色中前行數百步,起初鍾怡還有些擔心,卻見解天祿並未帶着她往那黑暗處去,這才放下心來。
直到兩人走到將士營區外圍,只見營外盡是分作一堆一堆圍篝火而坐的軍士,鍾怡才忍不住道:“解大哥,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哦是這樣,我在淮北軍中的幾位兄弟說,待幾日後一別,此生不知還能否再見,他們想見見你”
解天祿吭吭哧哧,不大的眼睛內滿是期盼。
“.”
兩人的事八字還沒一撇,解天祿待她見兄弟,確實莽撞了。
眼瞅鍾怡隱憂爲難之色,解天祿連忙擺手道:“妹子你莫爲難,你若不想見,我這就送你回去,我沒有半分輕浮的意思,只是和石頭、恆哥兒他們都是過命交情,他們說想見見未來嫂嫂,我才這般,你莫急.”
‘未來嫂嫂’更顯唐突,可鍾怡看着眼前這位在黃龍府救她時、受了傷都不皺一下眉頭的漢子,此刻卻着急的滿頭大汗,忽而釋懷的笑了笑,“好!既是解大哥的過命兄弟,那小妹便陪大哥去見一見.”
“呵呵,妹子真好。”
解天祿引着鍾怡朝兄弟們所在的位置走了過去,此處雖是營外,但多有將士在左近烤火取暖。
眼見有位容貌不錯的娘子走了過來,紛紛不由自主的行起了注目禮。
這一下,把鍾怡看得愈加害羞,只好低頭前行。
走在前頭的解天祿,卻似雄獅一般,以睥睨八方的眼神一個個掃過或認識、或不認識的袍澤。
這是在宣示主權。
直到走近康石頭、祝德恩他們原本所在的位置時,解天祿不由一愣。
只因方纔只有五六人的篝火旁,此刻竟擠了八九人。
此次臨安朝荊湖軍主帥吳貢、兵部尚書羅汝楫都在,還有幾名身穿綠袍的齊國文官,竟連座位都沒有,直站在一旁,做低頭傾聽狀。
文官中的一人,解天祿剛見過,正是今日胙城縣外迎接大軍的當地知縣。
而被衆人隱隱當成核心的.不是楚王還能是誰!
方纔解天祿和康石頭幾人坐在此處烤火,正是聽了後者的話,纔將鍾怡帶到了此處。
僅僅離去兩刻鐘,怎忽然來了這麼多大佬?
解天祿正躊躇不敢前時,坐在篝火旁的康石頭卻看見了他,趕忙起身,遠遠招手道:“老解!愣着幹啥,快帶嫂嫂過來啊,今晚我特意請了王爺過來”
四周衆人,不由齊齊看向瞭解天祿,不由疑惑方纔楚王突然巡營至此,吳貢、羅汝楫趕忙出營陪同,此時聽來,楚王至此竟是專門爲了一個小小營正?
起初,解天祿也不知怎回事,可他身後的鐘怡也緊張的不行,趕忙拉了拉解天祿的衣角,低聲道:“解大哥,既然楚王招你有事,那妹子便先回去吧。”
她一開口,解天祿才反應過來,一個多月前,康石頭曾向他保證過‘此事包在我身上’。
陳初那邊也看出了兩人窘迫,不由對隨行的官員道:“你們先回去吧,我與將士們說幾句話。”
待篝火旁的衆多文武散去了一些,解天祿才帶着鍾怡上前。
一旁的康石頭連忙介紹道:“王爺,這位是解營正”
“我記得,三月間因爲屬下犯罪,差點和長子單挑”
四周登時響起一片笑聲,陳初卻又笑着道:“是個好漢子,六月大淩河一戰,解營正所部乃荊湖軍先鋒、八月黃龍府皇城平亂時,解營正更是親自手刃合札三人,率祿字營共獲首二百七十餘若照我淮北軍轉遷之法,此功足可升任一軍指揮了”
賴在此處未走的吳貢、羅汝楫不由面露尷尬荊湖軍出征期間,雖糧草由天策府供給,但軍功轉遷卻仍歸他臨安朝自行做主。
陳初話裡有着明顯的惋惜之意,暗指解天祿這功勞,怕是被上工冒領了。
解天祿卻也是個實在之人,當即單膝跪地,抱拳道:“能同淮北軍衆兄弟並肩作戰、直搗黃龍,下官足可光耀門楣了。”
陳初不由笑道:“不記恨本王了?”
在場之人都知道,陳初說的是三月間解天祿屬下杜宏在蔡州城外騷擾女子,被打死一事。
這事挺敏感,祿字營隊將祝德恩想開口替憨直上司答一句,卻不料,解天祿不假思索道:“起初記恨!但王爺事後給了安家費,那筆錢比戰死了兄弟們所得撫卹還多的多.杜宏家人總歸有了活命的銀子。”“咳咳~”
一旁的吳貢不自在的咳嗽了兩聲.同樣,荊湖軍戰死將士的撫卹,也由臨安朝下發。
如今兩軍不但並肩作戰,且同吃同住,互相不知交流了多少次信息。
總之,淮北軍將士的撫卹,遠超荊湖軍數十倍、足可讓家人半輩子有衣有食。
但這種事私下討論行,當面說出來,讓吳貢等周將頗覺臉上無光可此事絕不是簡單愛護將士與否,關鍵是臨安朝眼下的財政狀況非常之差。
臨安朝關稅在淮北手裡把持着、朝廷的財政支出又被三四度支判事柳長卿等人死死攥着,省出的一分一毫都給淮北交賠款,眼下連朝臣的薪俸都只能發四成,軍費那就更緊張了。
可這些東西,又無法向中下軍官解釋。
這次北征過後,只怕荊湖軍回去後,心也要跟着亂啦。
吳貢甚至有些懷疑,晉王非要逼迫臨安朝派軍出征,正是爲了達到瓦解將士意志的目的。
那邊,打開了話匣子的解天祿還在繼續道:“.王爺賞罰分明,當嚴則嚴,與敵如烽火.烽火急侵、與民如子弟親人,纔能有淮北軍這等天下雄師,才能得沿途百姓這般厚愛。”
聽他說的頭頭是道,陳初不由笑道:“這些都是你自己悟的?”
解天祿卻實誠的搖了搖頭,側頭看向一直站在旁邊的鐘怡,笑道:“這些都是我鍾家妹子說的,我纔想明白了。”
“.”
本就緊張、無所適從的鐘怡聽見解天祿忽然提起了自己,不由更加窘迫,匆匆擡頭看了解天祿一眼,又趕緊低了頭。
“哦?”
陳初這纔想起今日過來的目的,便道:“鍾娘子,想來也是位大家閨秀,不知貴家門是?”
緊張歸緊張,但幼年的良好教育,還是讓鍾怡擁有得體應對方式,只見她屈身款款一禮,低聲道:“失貞之婦,報了家門只會讓父兄蒙羞,望王爺見諒.”
歸鄉女子中,大多是鍾怡這種境況,陳初便也不再追問,只道:“本王聽說,鍾娘子與解營正情投意合,此事可當真?”
這個流程,正是避免歸鄉女子被強迫的情況出現。
仍單膝跪地的解天祿,馬上以熱切眼神看向了鍾怡,就連康石頭、趙恆、祝德恩、曹老六等分屬兩國的兄弟們皆是一臉期待。
“.”
可鍾怡卻尬住了,一來,雖解天祿的心思很明白,但兩人至今尚未說破過,更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且此刻,衆目睽睽,她便是有心接受解天祿,也張不開口答應了。
見鍾怡臉色通紅,卻躊躇不敢開口,陳初不由會錯了意,臉色馬上嚴肅起來,“你莫怕,照實說!若是解營正逼迫於你,自有軍棍收拾他!今晚你便可到我部沈團長營區住下,對了,沈團長也是女子.到了東京,若無家人接應,我家夫人會爲你安排一樁養活自己的差事。你莫怕他報復”
一聽解天祿可能被打軍棍,鍾怡連忙搖手道:“王爺不要懲治解大哥!他是好人.”
見她這般反應,陳初自是明白過來.這老解怕是至今還未將話說透,倉促之間,才羞得人家鍾娘子不知說甚。
既然如此,陳初也不吝幫解天祿一下,只見他依舊嚴肅道:“別怕!既然鍾娘子不願意,誰也逼迫不了你,本王這就喊人過來,當面打他軍棍!”
一旁,荊湖、淮北兩軍的兄弟,原以爲會看一場喜慶,誰也沒想到竟成此時狀況,不由着急。
但楚王積威已久,他們便是覺着其中有誤會,也不敢上前阻攔。
倒是趙恆,猶豫兩息後起身欲替解天祿說話,卻被康石頭一把拉了回來.王爺若要打解天祿軍棍,直接喊‘來人’就行了,哪裡用的着說‘本王這就喊人過來’這種話啊。
果然,鍾怡見楚王‘真的’要動手了,鍾怡再顧不得窘迫害羞,當即跪地道:“王爺莫打!奴.奴家,心裡是願意與解大哥爲妻的.”
說罷,終是沒忍住看了解天祿一眼,猶自道:“只要解大哥不嫌棄奴家失了名節.”
這一句,說的曲曲折折、悽悽切切,似乎十八年來的顛沛心酸都包裹在了這一句中。
莽直漢子,解天祿無端鼻子一酸,雙目泛紅,死死盯着鍾怡道:“妹子!我對天起誓,往後在這世上,再不許人欺你分毫!”
鍾怡聞言,淚水滾滾而下。
旁邊一衆袍澤,經歷了喜悅、緊張、擔心後,見此一幕,不少人都跟着紅了眼睛,年輕小的趙恆更是淚水漣漣。
一旁的康石頭自是知曉這位年輕下屬的身份,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聽王妃講,你已有了意中人?”
康石頭和秦勝武乃八拜之交,秦勝武是王妃表弟,是以康石頭的跟腳,大夥都知曉,他登門拜訪王妃一點也不奇怪,想來是因此聽來了這消息。
趙恆抹了抹淚,道:“嗯,石頭哥,我想結婚了”
“哈哈哈,結便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到時我去給你做儐相!”
還坐在木樁上的陳初,見結局圓滿,哈哈一笑起身,轉頭對隨行屬官道:“到了東京,找王妃支一百兩銀子,給解營正做賀禮。解營正大喜日子,本王去不了,但禮金不能忘。”
解天祿咧嘴傻笑,在鍾怡輕輕拉了他一下之後,才反應過來,連忙同鍾怡一起俯身一拜。
這既是謝這賀禮,也是謝王爺這個媒人。
我吳貢身爲主帥,覺得自己要說點什麼纔好,不由朝解天祿斥道:“王爺賜,連聲謝都不會講麼!”
解天祿聞言,便要再跪,卻被陳初托住了胳膊,後者隨即轉頭看向了吳貢,“吳督帥,解營正大婚,你不表示表示麼?”
“.”
吳貢噎了一下,歷來只有下屬給上官送禮的,哪有上官爲下屬送禮的。
但楚王說到了這兒,他也只能道:“表示,自然要表示,待回了荊湖路,便送他一份賀禮。”
羅汝楫可比吳貢有眼色多了,馬上道:“大戰過後,有喜事,本官也奉上一份賀禮,沾沾喜氣。”
嗯,不錯,楚王一句話爲解天祿這個即將組建的小家庭,帶來了豐厚的啓動資金。
一輪皎月高掛中天,左近將士聽聞喜訊,紛紛趕來賀喜。
一時間,起鬨聲、笑鬧聲連成一片。
此刻,淮北軍、安豐軍、臨安軍似再不分彼此。
解天祿只顧和衆多恭賀袍澤拱手道謝,鍾怡卻感激的朝楚王又行一禮,低聲道:“奴家同解大哥謝過王爺好意.”
陳初無聲一嘆,卻道:“好好活着,你們是無數將士拋灑熱血救回來的,你們好好生活,纔不枉將士們一腔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