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院下午場,上演的是《白娘子傳》。
此白娘子並非白露,而是一條來人間報恩的白蛇。
這臺大戲裡,既有和尚妖怪的獵奇元素,又有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開演數年來,經久不衰,一直戲院最賣座的戲本之一。
得益於技術發展,背後塗了錫銀的新式鏡子將室外光線引入舞臺之上,塑造出一種明月在天的意象。
又利用爐甘石淋水後會生出煙霧的特性,每每有神仙妖怪出場,便是雲霧繚繞。
沉浸感十足。
“西湖美景,三月甜吶,春雨如酒,柳如煙吶”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舞臺上的男女對唱,通俗易懂。
比起勾欄豔曲,戲院這唱詞無疑十分保守謹慎;但對於那些對視一眼便要臉紅的少年男女來說,‘共枕眠’之類的詞彙便足以讓人聽得心跳加速、面紅耳赤。
稍顯昏暗的座位上吳君如已悄悄將腦袋靠在了彭於言的肩膀上,陳英毅同司嵐雖正襟危坐,但從兩人共吃一桶爆米花這一細節上,也能看出些許端倪。
只有虎頭的注意力明顯不在戲臺上,直到聽了那‘西湖美景’的唱詞,才忽然低聲問了身旁的嘉嫆一句,“嫆姐兒,你見過西湖麼?”
“沒有呀,西湖遠在臨安,我連江南都沒去過,怎會看過西湖。不過,我聽人講,臨安繁盛,不輸東京,若有機會,我倒是想去看一看.”
聽了嘉嫆的話,虎頭就此沉默下來。
直到大半個時辰後,大戲已演至後半段,虎頭忽然起身,低聲交待了一句,“我去趟盥室”
“哦~”正全神貫注盯着舞臺上白娘子施法的嘉嫆,隨意應了一聲。
見虎頭起身,坐在後排、同樣看戲看得入迷的小滿連忙起身,虎頭卻道:“我如廁,你跟着幹啥,又丟不了。”
盥室就在戲廳外頭,來回不過百來步,小滿見虎頭不想自己跟着,便重新坐了下來,並未多想。
出了戲廳,虎頭卻並沒有去往盥室,反而戲廳外的小院內尋了處臺階坐了下來。
不經意間,視線掃過院內一角,卻見一條提前寫好的橫幅掛在牆上‘淮北文藝界向前線子弟兵致敬’。
虎頭由此纔想起,前幾日,阿瑜姐姐曾在家裡提過一嘴.大軍一月內連下荊湖、江南西路、浙東路,辛將軍的前鋒覓着周帝蹤跡追至浙西路。
陛下中軍更是早在數日前已駕臨臨安,消息傳開後,淮北組織了戲班、樂班、書班等藝術團體南下慰問將士,下旬便要出發前往臨安了。
虎頭不由心裡一動,不由自主打開了荷包,望着裡面剩餘將近百貫的鉅款,心中某個念頭不由像雜草一般瘋狂蔓延起來。
呆坐幾息,虎頭忽然起身,從戲院側門走了出來。
此時日頭偏西,西側晚霞金黃一片,但東側卻有一團濃重烏雲正徐徐壓來。
街面上的百姓、商販察覺要變天,要麼急匆匆往家趕,要麼着急忙慌的收拾物件。
可此刻的虎頭卻只覺渾身輕鬆,再沒這般自由過.
自打陳初起勢以後,虎頭的生活不說錦衣玉食,但絕對稱得上優渥,可這樣的生活也有副作用.譬如,生活場景被嚴格限制在了爲數不多的幾個安全場所內。
能去哪裡、不能去哪裡,皆由阿姐來定。
便是出去了,身旁也少不了小滿等護衛.虎頭仔細回想了一下,蔡州居十年,這竟是她第一次一個人隨意自由的走上街頭。
出城時,虎頭還有一絲絲緊張,但忙碌的行人卻無人留意她。
對於自幼時時刻刻受到長輩關注、同伴擁護的虎頭來說,這是相當新奇的體驗。
甚至爲此而感到放鬆雀躍。
但好心情卻沒能維持多久.
六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
剛出城三里路,驟雨忽降.
天地間頓時茫茫一片,形似瓢潑。
大雨不但阻了虎頭的路程,也讓她逐漸清醒了過來。
此去臨安,千里不止.先不說自己不識得路,便是知曉怎走,路上遇到歹人怎辦。
若自己有個三長兩短,會惹阿姐難過的.
但虎頭又覺着,自己若這麼回去了,餘生就只能順着阿姐爲她計劃好的路走了。
躊躇之下,虎頭轉身走到一戶人家屋後房檐下避雨,但屋檐下避雨的效果並不好,不多時便淋的渾身溼透。
大雨如注,濺起的泥點迅速髒了繡鞋、裙襬,許是因爲冷,虎頭坐在屋檐下的青石上,不住打哆嗦,小臉煞白。
但比起這點冷意,虎頭心裡更難過.自打情竇初開,虎頭心中理想男子的模版皆對着姐夫一一比照的,不過那時她還能以距離談婚論嫁尚早來搪塞自己,可一眨眼,自己也到了這個年齡。
自幼一起長大的吳君如、周芷若水到渠成的找到了共度一生的男子,她尚且不慌,可就連阿姐也開始爲她做媒說親時,虎頭才緊張起來。
可理智又告訴她,不該讓阿姐難堪.
以前,有些什麼心事,她還能和阿姐、和玉儂姐姐商量,唯獨這樁事,她既沒辦法向家人開口,也沒人真正能指導她。
雨越下越大。
蔡州左近,人口繁密,即使出城三裡,依然居民連片。
避雨這戶人家的老漢,冒雨來到屋後想用油布將柴火蓋了,卻見到一名小丫頭孤零零坐在自家屋檐下,便趕緊跑回屋內,喚老妻道:“老太婆,屋後不知是誰家閨女在避雨,淋了個透溼,看起來怪可憐的,你去問問怎回事,若我來問,擔心嚇到人家.”
老妻聞言,忙披了蓑衣,出門繞到屋後。
此時天色微暗,只見一名身着鵝黃夏衫的丫頭坐在自己屋後,雙臂環膝,小腦袋埋在自己的臂彎中,身子微微發顫。
“閨女兒,你咋了?可是迷路了?走,先隨婆婆回家喝碗薑湯暖暖身子,莫染了風寒.”
虎頭聞言擡頭,只見這名婦人已取了自己頭上的斗笠,遮在她腦袋上方遮雨。
來自陌生人的關懷,讓虎頭瞬間破防,蒼白嘴脣一陣哆嗦,開口便帶了哭腔,“婆婆,我想孃親了.我想她教教我該怎辦哇~”
話未講完,虎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雨水順着雨檐滴滴答答落在虎頭身上,一時也分不清那小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
酉時末。
灑金巷,後宅。
小滿、嘉嫆兩人同樣淋溼了,卻像兩個犯錯的小學生一般,低頭站在堂內。
阿瑜、玉儂皆在此間,各自一臉着急。
但小滿和嘉嫆兩人身份特殊,便是她們也不好開口斥責。
小滿說是下人,可自幼吃穿用度甚至月錢,一例照着虎頭,幾乎是被貓兒當做妹妹養大的。
這個家裡,也只有貓兒能說她。
嘉嫆,就更不用說了。
聞訊趕來的嘉柔,挺着大肚子批評了嘉嫆兩句,嘉嫆也覺着很委屈.戲院側門的門房都說了,申時初他看見一名小娘自己走了出來。
據他說那衣着、樣貌,肯定是相宜無疑.她一個活人,自己要出去,嘉嫆有甚法子。
“嘉柔不必如此,此事和嘉嫆沒關係,相宜又不是小孩子了,若想出去,嘉嫆怎看的住”
貓兒臉上有擔憂、有生氣神色,但說的話十分公道。
說話間,蔡嫿急匆匆入內,直接道:“方纔翁管事派人回來傳話,說在南門打聽到有人看見相宜出城往南了,他和老王帶着府內親衛都散出去了。”
貓兒點點頭,卻道:“將君如、芷若她們送回去了麼?”
“送回去了,方纔特意囑咐了一句,不要對外人講”
蔡嫿辦事,貓兒放心,聞言不由以感激的眼神看了前者一眼。
“娘娘,讓小滿也去吧。”
聽說虎頭可能出了城,小滿不由更內疚緊張。
貓兒卻擺擺手,“蔡州左近數百里,宵小已絕跡多年,她一個人步行又走不遠,翁管事和老王他們帶着百餘人,肯定能找到。你莫瞎跑了,快去換身乾爽衣裳.”
後宅雖着急,但並沒有亂套,便是因爲貓兒說的這些原因。
蔡州治安,堪稱天下首善。
只要確定虎頭不是被人擄了,而是自主意願出的城,就沒有大問題。
但不見人,心終究懸着。
旁邊,關心則亂的玉儂卻道:“姐姐,天已黑了,實在不行,便找上徐知府,讓他派出衙役差人一起尋找吧。”
貓兒尚未說話,下首的阿瑜卻道:“不必,人多了反而雜亂。”
‘人多雜亂’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貓兒不想搞得人盡皆知.虎頭畢竟是個沒出閣的丫頭,離家出走這種事,終歸有傷風評啊!
前邊,蔡嫿專門囑咐吳君如、周芷若等人不要對外說,也是這般考慮。
但.到底能起多大效果,便不好說了,畢竟眼下已經有這麼多人知道了。
並且,還包括陳英毅.你還能管住他回家不給母親說?
這次丟人丟大了,自然也給貓兒看好的這段情緣蒙上了一層陰影。
一念至此,貓兒不由頭疼,卻也疑惑.近來虎頭和陳英毅經常相約出遊,看起來處的還不錯,好端端的發哪門子瘋,竟玩離家出走這一套?
可正是因爲想到了這些,貓兒才忽然發現近年精力多投在一對兒女和官人身上,又有商事、人事纏身,已好久沒和虎頭好好聊過天了,妹妹心裡在想什麼,自己一無所知。
做好了母親、妻子、東主甚至皇后的角色,唯獨‘姐姐’這個身份不夠稱職。
貓兒心下一陣內疚。
正此時,一直守在前頭的寒露忽然快步走入廳內,臉上帶有喜意,開口便道:“娘娘,小趙娘子回來了!”
說着不擔心,可一聽到消息,貓兒還是沒忍住渾身發軟可擔憂一去,憤怒便升了上來,“人呢!帶過來見我!”
誰都能看出貓兒生氣了,阿瑜有心緩和,敏銳抓住了寒露話中的重點道:“回來了?這麼說,相宜是自己回來的,不是被找回來的?”
寒露也不想虎頭吃太多苦頭,聞言連忙解釋道:“嗯,被城南一對夫婦趕牛車送回來的。但肯定是小趙娘子自己願意回來的,不然,人家也不知道地址。”
強行辯解後,寒露又道:“對了,那位婆婆說小趙娘子受了風寒,回城路上已發起了熱症。”
這句可比前頭的解釋當用多了,貓兒臉上怒色頓時消減許多,卻見她起身道:“我去前頭當面向婆婆道謝”
只是人剛走到門口,還是沒忍住回頭囑咐了蔡嫿一聲,“貴妃代我請王女醫去青竹閣看一看吧。”
“放心,我自會去辦。”
灑金巷舊楚王府,是一個蔡州百姓人人皆知的去處。
起初,那對送虎頭回來的吳姓夫婦得知前者住在此處時,還以爲是府裡某個侍女。
可當他倆從雀躍門房口中得知,送回來的丫頭是當朝皇后胞妹後,很是嚇了一跳。
兩人將虎頭交給府裡的人以後,原本打算即刻回返,卻被門房領到了前宅客廳,此時看見華貴地毯上留下的一串泥巴腳印,夫婦倆坐立難安。
不多時,門外一聲‘皇后娘娘到~’的喚聲,兩人嗖一下從座位上彈起,緊張萬分的看向了房門處。
幾息後,貓兒出現,兩人第一時間便要下跪,卻被早已收到了貓兒眼色的寒露等人攙住。
接着貓兒款款一禮,直道:“若不是婆婆大叔,小妹定然要吃一番苦頭,該我謝過兩位纔是。些許酬謝,不成敬意,兩位千萬莫要推辭。”
說話間,已有侍女端來一沓貨票放在這對夫婦的面前。
貓兒出身民間,自是知曉怎樣和對方打交道,幾句家常嘮嗑.年歲幾何、收成怎樣、子女在何處營生,便讓夫婦倆放鬆下來。
約莫陪坐一刻鐘,謝意送達後,貓兒便準備去青竹閣收拾虎頭了。
可這對夫婦臨走時,卻說啥不肯收下那沓貨票。
在寒露勸說下,吳老漢最終只從貨票中抽出一張,呵呵笑道:“既然如此,那老漢就拿這一張吧,家裡老牛冒雨前來,回去用這錢給他買上些黑豆、雞卵,改善一番。”
在貴婦圈裡待久了,貓兒已許久不曾見這般淳樸農人,不由想起了當年在山上養牛的許老伯,愈感親切的同時,也更想讓對方收下這筆足以養老的錢,“大叔還是收下吧,如此我纔可心安。”
貓兒小臉大眼,容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上許多,再加上平易近人的態度,讓人不自覺想要親切。
那吳老漢道:“嘿,老漢我若爲此小事收了娘娘的錢,便要換成老漢心難安了陛下和娘娘來蔡州十年,老漢眼睜睜看着蔡州變成了今日模樣,老漢一家也從一年不吃一頓飽飯到如今有田有宅有牛,還有了積蓄。這些,都是拜陛下和娘娘所賜啊,若被街坊四鄰知曉老漢送娘娘的妹子回家還收一大筆錢,要被戳脊梁骨的.”
話已至此,貓兒無法,只得讓寒露再送來一些精緻吃食,讓老漢帶回家和兒孫們嚐嚐鮮。
這種類似街坊鄰里打交道的方式,果然更得吳老漢的心,後者喜洋洋的接了。
夫妻倆臨出門時,一直沒有開口的婦人猶豫了一番,終是在門口停了腳步,回頭道:“娘娘,老婆子甚也不懂,但方纔見小娘子時,也是心疼的很.她興許受了什麼屈,卻無法對人講.”
“婆婆,方纔她.都和你說了甚?”貓兒想從吳婆婆這裡打聽點消息。
“哎小娘子說想孃親了”
貓兒心下一疼,不由喃喃道:“還說旁的了麼?”
“進城路上,小娘子發熱症,說了幾句胡話.說不能讓阿姐擔心,說不能對不住阿姐.”
戌時二刻,貓兒冒雨來到青竹閣。
蔡嫿和王女醫守在此處,剛剛給虎頭灌了一碗藥,後者已沉沉睡去。
泛着妖異豔紅的臉蛋上,尚殘留幾道淚痕。
“怎樣了?”
貓兒俯身看了看虎頭,轉頭問向王女醫,後者道:“淋雨受了風寒,吃了藥,發場汗便好。”
貓兒剛放下心,卻又道:“娘娘,方纔爲小趙娘子診脈,發現小趙娘子中焦不通,應調理一番。”
“嚴重麼?”貓兒不懂醫術,聞言嚇了一跳。
王女醫連忙解釋道:“沒有大礙,但中焦不通多源於憂思過度,引起氣血失調,表症乏力嗜睡,來月事時易腹痛.”
“憂思過度?”貓兒下意識道,可同時又覺荒謬,虎頭衣食無憂,一家人都寵着她,有甚好憂思的?
可旁邊的小滿卻連忙道:“對對對,相宜月事一直不準,每回來月事時都要疼上好幾天!”
“你們爲何不告訴我?告訴王女醫也行呀!”
貓兒既內疚又生氣,可小滿卻看了一眼虎頭,囁嚅道:“相宜不讓說她嫌不好意思。”
“.”
自認爲天下對虎頭最親的人就是自己,貓兒此刻卻發現自己一點都不瞭解妹妹的想法。
“伱們先去忙吧.”
貓兒疲憊地說了一聲,緩緩在虎頭牀邊坐了。
方纔,王女醫第一時間診治,只脫掉了虎頭外邊的髒衣,未來及給她更換同樣溼透了的裡衣。
貓兒用帕子溫柔的給虎頭擦淨了臉蛋、散掉淋溼軟趴的髮髻。
隨後起身去衣櫥翻找虎頭的乾爽裡衣,卻只在衣櫥內找到了外衫。
環視一圈,目光落在了牀下的抽屜上。
拉開一看,果然,裡衣都在這裡面。
只不過,正經裡衣旁邊,卻有幾套迭的整整齊齊的傲來內衣。
當年虎頭便有這種前科貓兒也沒計較,接着往下翻找時,卻發現了許多虎頭兒時的舊衣衫。
一對破舊卻洗乾淨的小繡鞋、一身灰藍色打着補丁的粗布衣、還有幾條小小的肚兜。
這些,都是當年在棲鳳嶺、在鷺留圩,貓兒親手做給虎頭的。
沒想到.她竟然一件都沒丟。
能看出來,虎頭很珍惜這些東西。
貓兒不由鼻子一酸.這些年,她一直保留給官人、給兒女親手做貼身衣物的習慣。
但虎頭.至少已有五六年沒親手給她做過衣裳了。
抽屜最下方,盡是一些零碎玩意兒木刻的粗拙羊偶,已被把玩的光滑無比;一紮長的小木劍;還有一個叫做‘飛機’的木雕。
直到看見這個造型古怪的木雕,貓兒纔想起,這些東西都是官人在山上刻給虎頭的玩具。
和這些東西小心翼翼收在一起的,是一雙印有沸羊羊的襪子。
這雙襪子後跟和前掌不知打了多少補丁,除了腳背和襪筒,早已看不出原有的顏色。
一看就是穿了許多許多年直到實在不能穿了,才洗淨悄悄藏了起來。
那粗大的針腳,明顯不是出自女紅熟練的女子之手,貓兒腦海中,瞬間浮現一副畫面.油燈前,小小的虎頭弓背低頭,縫補的動作笨拙遲緩,但最終完成後,不由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同時,另一幅更久遠的畫面也重新清晰起來。
“虎頭,哥哥幫你換雙襪子”
“咦,腳丫子冰涼,莫怕,哥哥給你暖熱了便穿新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