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月初四這天起,崔載道、唐廷治兩人以相公冢村爲中心,逐漸將探索的腳步擴展至七鄉二十四保。
目前江南行政區域劃分依舊延續周國舊址,在縣以下再設‘鄉、保、耆’。
只不過這種基層組織並不需要朝廷委派官員,純粹依靠‘村民自治’,說白了,就是鄉紳代朝廷行使治理權。
此治理權涵蓋訴訟、教育、勞役、賦稅.
不說私設公堂和壟斷教育權這兩項,單單是掌握賦役分攤這一項,便足以使轄內百姓俯首貼耳.
百姓納賦,按照上中下三等戶交納對應錢糧,但戶等劃分相當不嚴謹,幾乎全憑當地鄉紳一言而決。
實際操作中,擁有上戶之產的小康人家被鄉紳評定爲下戶以避賦稅的情況屢見不鮮;而下戶人家被評定爲上戶,繼而因逼繳根本無法承受重稅導致家破人亡的例子,也不罕見。
除此外,根據家中丁口多寡徵調役夫同樣有很多操作空間。
冬季農閒時修路、挖渠,或爲官員、鄉紳修建私宅,已算極好的雜役。
若運氣不好,春、秋兩季被抽調‘行役’跟隨官府差人押送徙刑犯人,動輒來回兩千裡,經時半年餘.
不但會誤了農時,且一路上吃嚼都需自家負擔曾發生過男丁出役歸來,家中老母妻兒餓死的慘事。
百姓對這等可以合法致使自家家破人亡的苦役畏如虎狼。
自然,掌握着徭役分攤大權的鄉紳便成了百姓頭頂的太上皇。
多年積威之下,廣大鄉民不知朝廷法度,只知某某員外。
以上情況都對崔載道的工作開展造成了一定影響,但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十餘日的走訪摸排,崔載道大體對昌華縣內田畝數據有了一定了解。
根據事先查閱的昌華田冊所載,全縣共有在冊水旱田九萬單五十畝,可經過摸底後,崔載道敢打包票,本地田畝至少在三十萬畝左右。
明面上只有七千畝田在冊的曹家等鄉紳,比崔載道想象中的胃口大得多.二十萬畝隱田!
這還僅僅是一縣之地,可想而知,整個江南有多少無需納糧的田產。
稅賦乃國家根基,大戶不納,便會將這份沉重負擔轉嫁到普通百姓身上,貧者愈貧,廣大破產、或在破產邊緣的農人便成爲了一大不安定因素。
由此國家需要耗費更多財富用以安撫流民,漸成惡性循環,最終導致朝廷破產,既無力安撫流民,又無錢糧養兵,朝廷再無威嚴,民間逐漸失序。
七月十五,中元節,俗稱鬼開門。
用了整一下午的時間,崔載道、唐廷治兩人聯手將萬餘字的《昌華縣調查報告》進行了最後收尾。
這是兩人十餘日來的心血藍翔學子進入中學以後,都會學到陛下於阜昌七年完成的《鷺留圩調查報告》範文。
和範文一樣,這篇昌華調查只羅列了當地地理、水文、田產、人口、礦產、交通等客觀條件,以及鄉紳對當地的掌控力度、官府消極或積極作用。
並根據以上情況,謹慎給出自己對於未來田改會遇到何種困難的猜測和建議。
通篇不講大道理,唯有‘務實、求真’四字核心思想。
按計劃,明日兩人便要暫時折返臨安,將調查報告呈給田改小組主事陳英朗,後者審閱後,有可能交於陛下閱覽。
爲此,崔載道格外用心,整篇報告謄寫的乾乾淨淨。
酉時中,時近傍晚。
連日來借宿杜裕杜大伯家中,想着明日便要辭別,崔載道特意拿出一枚銀稞子交給杜老漢,只道:“叨擾大伯多日,勞煩大伯拿這點銀子去打些酒、換幾斤肉食,明日晚輩便要走了,晚輩今晚同大伯吃上幾杯。”
前幾日,崔載道也曾試着給杜裕借宿錢,後者卻說甚不收這次,杜大伯起先也如以前那般推辭,直到聽說對方明日要走,才驚呼一聲,“兩位小相公要走啊?”
“是啊,不過,說不定過上幾日,我們就又回來了,到時還住大伯這裡。”
貧苦人家住宿條件自然不會多好,想到回了臨安,便能住進柴肅府裡休息兩日,唐廷治開心道。
“好,那感情好.”
杜老漢笑的一臉淳樸,接了銀子去外頭打酒買肉。
是夜,不是一家人的四口就着當空皓月,在院內圍桌而坐。
許是因爲明日兩人要走,那杜月兒也在爹爹呼喊下,走出屋子在崔載道和爹爹中間坐了,給三人斟酒。
這杜月兒有些顏色,再加月華朦朧,又添幾分綽約動人。
數日接觸,崔載道能感受的到,這杜老漢父女對自己有幾分意思.只要崔載道開口,想必杜老漢很大概率會願意將女兒許配給他。
畢竟,讀書人的身份,在這等貧寒家庭眼中,還是很吃香的。
不過,崔載道胸有大志,知曉自己的短板便是家世若想未來平步青雲、一展抱復,擇妻當慎之又慎。
妻家能爲他將來助力最佳,自是不會貪圖對方几分姿色,便胡亂將一名村婦娶回家中。
是以,多日來他一直假裝看不懂杜老漢和女兒的種種暗示。
爲了避免臨別之際杜老漢再隱晦提起此事,崔載道特意道:“大伯,莫擔心,如今江南已成楚國之土,依楚策,大伯日後定可分得一塊自己的田地若風調雨順,只需數年便能過上好日子了。”
“哦那感情好。”
杜老漢卻對崔載道的話反應平淡,後者只當杜老漢尚理解不了田改對他的意義,便笑了笑不再說話。
“崔相公、唐相公,老漢嘴笨不會說好聽話,兩位在我家住了十餘日,是小老兒的榮幸,小老兒再和兩位吃一杯酒~”
“大伯客氣.”
“來,月兒,你也同兩位相公吃一杯。”
明月在天,古村幽寂。
已徹底放下心防的崔載道不免多吃了幾杯
直至亥時中,溫馨小院內才漸漸安靜下來。
卻見崔載道、唐廷治二人已趴在桌上醉死過去,鼾聲時斷時續。
“崔相公、唐相公”
杜老漢輕輕推了兩人一下,見二人毫無反應,這才壓低聲音道:“你在這兒守着,我去喚三公子.”
說罷,一臉忠厚的杜老漢起身往院外走去,約莫百餘息後,只見一名華服公子帶着七八名家丁打扮的壯漢魚貫走入院內。
那公子從家丁手中接來一隻火把,在兩人臉前照了照,見二人皆一臉青澀,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模樣,不由嗤笑一聲,“淮北學子、天子門生,就這?”
一直坐在桌邊的杜月兒也在此時起身,走到了那公子身前,低着頭委委屈屈道:“三爺,過了今晚,奴家的名聲便要壞了三爺需爲奴家安排個出路。”
那三公子哈哈一笑,擡手托起杜月兒的下巴,以拇指在杜月兒脣上輕輕一刮,帶走了櫻脣上殘留的些許酒漬,隨後略顯猥瑣的將拇指放回自己口中一吮,“放心吧,爺心疼你心疼的緊,怎會不要你。”
說罷,隨手解下腰間玉佩拋了過來,那杜月兒連忙擡手接了,只見那玉佩質地溫潤、通體如羊脂,一看就不是凡品,不由喜笑顏開。
旁邊的杜老漢踮腳勾頭,盯着那玉佩看了幾息,忽然上前,從女兒手中一把將那玉佩搶了過來,口中直道:“爹先幫你放着,爹幫你放着!”
“不成!你拿了去,不需幾日,就又要在賭桌上輸給旁人了!快還我!”
“咦!倒反天罡!這回若不是老子使了麻藥麻翻了這倆書呆子,三公子的大事豈能這般順利!三公子這玉佩便是賞老兒的!”
眼看掙不過爹爹,那杜月兒只得朝三公子嗲道:“三爺.”
親生父女,此時卻爲了一塊玉佩如同爭食野狗一般,那三公子正看的津津有味,耳聽杜月兒撒嬌,也只道:“行了行了,爲我家辦事還怕缺了錢花?”
隨手在杜月兒屁股上捏了一把,三公子才吩咐家丁道:“將兩人分開擡到那兩間屋子裡,將這姓崔的衣裳扒了。”
家丁挪動兩人身體時,三公子指着崔載道所住的破屋,對杜月兒呵呵笑道:“月兒去吧,接下來便看你的了”
那杜月兒躊躇一番,竟紅了眼睛,只道:“三爺,他們可是當今皇上的學生,月兒怕.”
三公子眉頭不由一皺,似是生了氣,但隨後馬上壓下了情緒,只見他展顏一笑,從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金元寶遞上前來。
杜月兒不由眼睛一亮,趕忙接了,放在口中咬了一下,隨後看着那枚元寶上清晰的牙印,眉開眼笑的朝三公子屈膝一禮。
接着,便走進了崔載道住了十餘日的那間破屋。
“莫讓淫賊逃了!”
“曹公、知縣老爺,爲小老兒做主啊.十日前我們父女好心收留兩名書生,不想那姓崔的人面獸心,竟在酒後強佔了我女兒.”
“打死這兩個外鄉人!”
“著兒,不可亂來!”
“嗚嗚嗚”
大腦一片昏沉的崔載道第一時間只覺頭疼欲裂,周圍嘈雜的聲音,讓他更覺難受.外間似乎有人在吵鬧,身旁卻好似有人在嚶嚶哭泣。
幾乎耗盡所有氣力,才勉強睜開了眼,只見窗外人影棟棟、腳步紛亂。
此刻崔載道的反應格外遲鈍,不待他弄清怎回事,房門便被咣噹一聲撞開,一堆人呼啦啦涌了進來。
“啊~”
近在咫尺的尖叫聲,引的崔載道馬上轉頭往牀內側看了過去.卻見,杜家小娘杜月兒髮髻凌亂、寸縷未着,抱着被子正縮在牀角瑟瑟發抖、梨花帶雨。
“.”
崔載道混亂的大腦頓時宕機。
而率先衝入屋內的華服男子已帶着幾名壯漢衝上前來,一把將崔載道從牀上拽了下來,不由分說便是一陣拳打腳踢。
同時,睡在另一間屋子裡的唐廷治也被人拖了過來,剛從宿醉中被強制開機,唐廷治同樣一頭霧水,卻見看見好友崔載道被人圍毆,不由大急,“住手!我們是淮北學堂學子,當今陛下門生!你們是何人!”
這麼喊,是因爲情況緊急,若不拿出能威懾衆人的名頭,唐廷治擔心崔載道被打死當場。
果然,一聲高喝後,衆人皆是一愣,當即住手。
正詭異安靜間,卻見杜老漢從人羣中擠進屋內,一眼便看向了女兒,隨即一聲哀嚎便撲了上去,“女兒啊我苦命的女兒,你娘走的早,爹爹含辛茹苦拉扯你長大,想不到卻被這淮北賊子強佔了身子都怪爹爹一時心軟收留他們.爹爹對你不住啊。”
“嗚嗚嗚爹爹,女兒讓家門蒙羞,乾脆死了算了.”
父女倆一番抱頭痛哭,唐廷治才發現,那衣冠不整的杜月兒竟在好友的牀上,不由愕然看向了崔載道。
淮北皆知,當今陛下最恨強淫婦人之罪.當年,淮北軍初建時,僅因此一罪,被就地正法的舊廂軍少說有幾十人,纔將將剎住這股風氣。
崔載道怎如此拎不清!
大好前途,以後會缺你情我願的女人?何故用強啊!
這下好了,就算陛下再看重你.你也完了。
甚至他唐廷治也很可能受此牽連,耽誤前程
在唐廷治不解、憤怒的注視下,崔載道一時百口莫辯,下意識道:“此事.應是誤會。”
“嗚嗚嗚~”
崔載道話音剛落,牀上的杜月兒便再次嚎啕起來,只見伸手指向牀單道:“你你,你.”
衆人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那牀單上,桃紅斑斑,格外刺目。
這.便是鐵證了。
那杜老漢大喊一聲,噗通跪在門口兩人身前.一人年過五旬、白麪白鬚,看起來頗爲儒雅。
另一中年,則身穿青綠知縣官袍,眉頭緊鎖。
只聽杜老漢道:“父母大人在上,請大人爲我父女做主,將這淫賊打入大牢!”
知縣尚未開口,旁邊那白麪老者卻馬上開口道:“萬萬不可!這兩位士子,乃天子門生,這等醜事若傳出去,陛下顏面何在!”
這話,登時說到了崔載道、唐廷治兩人的心坎.天子門生是淮北衆學子最引以爲傲的身份,同時也是一種鞭策,驅使他們時時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不給陛下抹黑。
陛下不止是他們未來效力的對象,同時也是亦師亦兄的師長能想象到,這件事傳出去,同窗們會對他倆多生氣,陛下.會多失望。
這一刻,讓‘陛下失望’造成的情緒崩潰,甚至超過了前程盡毀的憂慮。
被人捉着雙臂的唐廷治不覺間流下了眼淚。
聽出那老者有替兩人求情的意思,杜老漢咚咚兩個響頭叩地,哭嚎道:“曹公,大夥都說陛下愛民如子,難道陛下的學生就能胡作非爲了麼!若知縣老爺不給老兒做主,老兒便帶着女兒去臨安敲登聞鼓、告御狀!”
“這”
那曹公似也被杜老漢的決絕態度鎮住了,躊躇了幾息後,忽對面如死灰的崔載道言道:“我有一法,可保全你二人,不使陛下名聲蒙羞,你可願聽?”
“請曹公請講”
即便崔載道是學子中的翹楚,卻終究是個不滿二十歲的青年人.今晚之事從他宿醉醒來後,一名名各色人物如狂風暴雨一般接連登場,根本沒給他任何冷靜思考的空間。
再加酒後腦袋混沌,如同一團漿糊,愈加理不清頭緒。
此刻聽那曹公說有挽回之法,自是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今晚之錯既已鑄成,崔先生不如與杜小娘子結爲夫妻,既讓杜小娘有了歸宿,又保全了崔公子名聲,不連累陛下老朽願出資三十兩忝爲杜小娘嫁妝,成此好事。”
若此事能這麼平息下來,確實算作皆大歡喜。
唐廷治那邊已開始瘋狂朝崔載道使眼色,想讓對方趕緊答應下來。
但已經稍稍緩過來一點的崔載道總覺今晚之事,頗爲詭異,正躊躇間那曹公三子曹著已憤怒道:“我父親若不是爲陛下思量,怎會幫你腌臢貨出主意!怎了,你還想不認賬麼!”
那邊,曹公一個眼神看過去,正靜待崔載道開口的杜老漢便再次哭嚎起來,“我同我兒去臨安告御狀,讓陛下爲我父女做主.”
“你這老漢急什麼,人家崔公子又沒說不娶你家閨女。”
那魯知縣也適時開口,緊接曹公和藹的問向了杜月兒,“杜小娘子,你可願嫁與崔公子?”
“嗚嗚.事到如今,奴家又能怎樣奴家願嫁崔公子。”
崔載道雖早先對杜月兒無意,但事已至此,就算報着對對方負責的態度,也得娶她了。
方纔,不過是因心中突起的疑慮,而沒有表態。
可到了眼下,所有人已逼着他走到了一個不得不當場表態的境地,“我我願奉杜氏爲妻。”
幾字吐出,在場衆人除了他和唐廷治,餘者皆鬆了一口氣。
只聽那曹公溫和笑道:“好!既如此,便立下婚書吧.老朽陪同魯知縣夜巡稻穀,沒想到卻撞見了這樁姻緣,說起來也是緣分,魯知縣便與老朽一同在婚書上署名,做個證婚人,也是一樁佳話,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