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中,旭日初昇。
霞光映射在宮殿上方代表着皇家的黃綠兩色琉璃瓦上,華光四射。
大殿深處以及高深宮內常年曬不到陽光的陰影處,和華貴明亮形成了強烈明暗反差。
臨安皇城經十餘年擴建,佔地面積已逾千五百畝。
如此廣闊的宮殿區域,每日維護、灑掃、煮茶、烹食等等瑣碎差事所需的人力自然不是個小數目。
巔峰時期,周國後宮僅宮女便有三千餘人,太監超千人
上月,被陳初指定爲周國皇室大宗正的柴圓儀來臨安後,遷出安置了全部妃嬪,陳初讓蔡嫿遣散了約半數宮人。
留下了兩千人負責皇城運轉。
四月陳初南下時,帶的是三路將士,身旁並無宮人隨行。
倒是蔡嫿南來時,分別從東京皇城和淮北挑了些背景簡單、忠誠度拉滿的宮人侍女。
蔡嫿帶來的這五六十人,雖已被安排在了各個緊要地方做內官,卻改變不了宮內幾乎盡是前朝舊人的基本事實。
蔡嫿心知江南情形複雜,爲確保陳初的安全,便拉着後者住進了緊鄰宮外親軍駐地的西苑.
原本,蔡嫿計劃待江南局勢稍定、崔載道一事塵埃落定之後,再騰出手來逐步整治後宮,卻沒想福寧宮便出了‘鬧鬼’這幺蛾子。
“娘娘,老身沒見着那曹張氏的鬼魂,但聽咱們福寧宮的李彤史講,她昨晚也隱約看見了那曹老夫人.要老身說啊,冤死的人怨氣都大,娘娘最好勸說陛下去寺裡燒柱香,以免被冤魂纏上.”
福寧宮正殿,蔡嫿坐於金漆銜珠穗龍頭鳳椅上,望着身前叭叭個不停王尚宮,既生氣又感無力。
這王尚宮,原是母親的貼身丫鬟,在蔡家已生活了大半輩子。
蔡嫿正是因爲手中缺人,此次南下才將她帶了過來,如今任了福寧宮的從五品尚宮王尚宮忠誠自然是沒問題,小時候正經帶過蔡嫿幾年,說起來兩人之間有些超越主僕的感情。
可現下.蔡嫿聽的腦殼直犯疼,當即斥道:“那曹張氏乃犯官罪婦,她自尋短見算哪門子冤枉?再者,陛下乃真命天子,天命所在,鬼神辟易!豈會懼那孤魂野鬼!”
鬼神之說,歷來玄妙,便是蔡嫿自己不信,卻不妨她利用這套敘事方式。
王尚宮被訓斥,不由小心看了蔡嫿一眼,又看了看一旁至今仍在微微發抖的蔡婕妤,不由小聲嘀咕道:“陛下自是不懼鬼神,可茹兒.卻頂不住啊,再鬧個幾回,茹兒非得出個好歹”
不說還好,這麼一說,茹兒的臉色更蒼白了,泫然欲泣的看向了蔡嫿,彷彿這世間只有後者能救她一般。
蔡嫿十分無語,煩躁的拍了拍額頭,自言自語的嘀咕了一句,“我真是瞎了眼,怎會讓王嫲嫲當了這福寧宮的大管家呀”
一旁,方纔在西苑已聽貴妃解釋了幾句的雲栽,大體明白貴妃的意思,不由偷偷朝同出淮北的王尚宮使眼色以貴妃剛纔的說法,昨晚是有人在福寧宮搞鬼,王尚宮作爲福寧宮的大管家,此刻該爲貴妃仔細分析誰的嫌疑最大才對。
可她卻一口咬定宮裡真的出了鬼
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王尚宮都不可能是‘搞鬼’的人.她既然不是壞人,那麼就只能用‘蠢’來解釋了。
不過,雲栽也不好意思看不起王尚宮.若非娘娘一語道破,誰能想到這種鬼神之事,竟是爲了日後謀害別人做的鋪墊啊!
就像此刻臉色煞白的蔡婕妤若再被折騰兩回,必定惶恐難安,說不定不用旁人再做什麼手段,時間久了自己也得嚇出病來。
雲栽不由開始擔心起王尚宮來,她可聽蔡婕妤說過,貴妃娘娘最煩的就是‘蠢人’。
“娘娘,您若不信,老身喊李彤史進來,娘娘親自問一問.”
王尚宮回身一指,指向了殿外.晨曦中,昨晚在福寧宮值守的宮女太監早已候在殿外,那負責記錄福寧宮內妃嬪被皇上臨幸日期的彤史官站在最前方。
二十多人的隊伍安安靜靜,宮女太監們一個個乖眉順眼,看起來人畜無害。
蔡嫿只冷淡的灑了一眼,隨後便看向了王尚宮,狐眼微眯起,似乎在認真思考某一件事足足過了十餘息,才忽然道:“王嫲嫲,我賞你一筆銀子,你回家養老去吧。”
“啊?”
這尚宮之位屁股都沒坐熱的王嫲嫲猝不及防,震驚的看向了蔡嫿,不由委屈的囁嚅道:“三娘.我,老身老身十幾歲便進了咱家,來臨安前,夫人還囑咐老身幫三娘打理好瑣事俗務”
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哪兒了的王嫲嫲還想拿感情來挽回一下.
可她話還沒說完,便聽外間一陣鏗鏘腳步,回頭一看,卻是蔡嫿身邊的月容帶着一隊將士進了福寧宮。
殿內殿外,所有人驚訝莫名。
幾息後,卻見月容入內,稟道:“娘娘,許校尉來了。”
“嗯,讓他進來。”
“臣許小乙見過貴妃。”
“免禮.”
蔡嫿擡擡手,隨後緩緩道:“皇后如今遠在淮北,本宮受陛下囑託主理六宮,今日有樁事需麻煩許校尉。”
“請貴妃吩咐”
“將殿外這些暗通外臣的腌臢貨色殺了,找個僻靜地方,別見血,免得污了宮室.”
話音一落,衆人齊齊看向蔡嫿,盡皆是驚愕神色。
那王尚宮臉上的委屈瞬間化作了恐懼,就連已事先知曉了些內情的鐵膽也一臉意外。
茹兒更是不明所以.宮裡鬧鬼,娘娘殺人作甚?
小乙也沒有第一時間領命,繼續抱拳站在原地,卻聽蔡嫿幽幽道:“前廷的爭執已傳導至後宮了,殿外衆人僕裝神弄鬼,意圖對陛下不軌。前廷怎辦,皇上說了算,但這後宮.卻容不得有人在本宮面前上跳下竄!”
偌大深宮,二十多條性命,消失的悄無聲息。
這個清晨的福寧宮,格外安靜。
殿內衆人似乎都被嚇傻了,半晌沒一人說話,最終,還是坐在一旁的鐵膽率先開口道:“她們.果真暗通外臣了?”
面對鐵膽的質疑,蔡嫿回了一個白眼.好像鐵膽的問題很傻似得。
鐵膽吃癟,不由又問道:“那怎不讓人好生審問一番?”
“這種事,是誅九族的大罪,她們誰敢承認?再說了,咱也沒證據.”
沒證據?你也好意思說
今日這事,大大有違鐵膽三觀,她有點生氣,便就此不語。
旁邊,一度陷於極大恐懼中的王尚宮此刻才靈魂附體,不由得冷汗岑岑而下昨晚,李彤史還帶了幾名宮女請她吃酒呢。
今日此時,她們便踏進了鬼門關?
王尚宮偷偷擡眼瞧了蔡嫿一眼,只覺她從小看大的三娘子那張嫵媚狐臉,此刻竟如同索命惡鬼一般可怖。
她以前在蔡家,最多不過替王夫人管管下人、分配一下灑掃差事,既沒有政治嗅覺,也不懂蔡嫿方纔說的‘前廷爭執已傳導至後宮’是甚意思。
此刻她惟一的想法,便是離蔡嫿越遠越好,“娘娘.方纔,方纔娘娘說要老身回鄉養老,老身確實年紀大了,辦不好差事了.謝娘娘垂憐.”
蔡嫿聞言,倒是露出一抹溫和笑容,“王嫲嫲待會去西苑找我,你爲我家操持大半生,我爲你備些財帛,免得嫲嫲回鄉後爲吃喝發愁。”
“謝娘娘厚意,老身攢了些錢,老家三個兒子也都成家立業了,能養活的了老身財帛便不用了,老身回去收拾一下,今日便走”
說罷,王尚宮又是一禮,告一聲退,逃也似的離開了福寧宮。
蔡嫿望着王嫲嫲狼狽但快速遠去的身影,有片刻失神,隨後卻對月容道:“去西苑寢宮取兩千貫貨票,務必讓王嫲嫲帶上。對了,回淮北路途不近,她帶着這麼多錢不安全,月容出宮找馬行街南北商行的苗奎苗掌櫃問問,近兩日可有商隊北上,帶上王嫲嫲”
月容領命離去。
茹兒的侍女雲栽望着地面,心裡卻十分疑惑方纔貴妃說殺人時,毫不猶豫。
此時卻對一名老僕關懷備至蔡貴妃身體裡,簡直像是住了兩個人。
殿內再度陷入沉默,蔡嫿左右看了看,卻見那雲栽低着頭看向地面,大氣不敢喘;茹兒時刻在留意着她,見蔡嫿看過來,趕忙擠出一絲討好笑容。
而鐵膽,則正襟危坐,目光直視前方,怎也不肯和蔡嫿有眼神交流
蔡嫿忽道:“現下,是不是覺着我很可惡?”
鐵膽繼續看着前方,不吭聲。
茹兒連忙擺手道:“沒有沒有,娘娘這般做,一定有娘娘的道理。”
而那雲栽,直接嚇的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蔡嫿見狀,不由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笑容,卻道:“有周一朝,近二百年間,能查到生卒年份的官紳名士平均能活六十有二單七月,但周國皇帝,卻大多活不到五十歲.”
“.”
鐵膽和茹兒定定看着蔡嫿,有點摸不着頭腦,不明白她怎忽然說起了這個。
蔡嫿卻接着道:“皇家子嗣,更是有四成夭折,甚至比不過民間百姓家中嬰兒,你們說,這是爲何?”
鐵膽繼續保持着沉默,茹兒畢竟長在深宅,有些事沒見過也聽過,便小心道:“怕是後宮妃嬪爭寵傾軋所致.”
“這只是其一”蔡嫿點點頭,又道:“周國十四帝,卻歷經兩次絕嗣斷續,帝位轉與旁系.卻不是後宮婦人能背得動的大鍋”
“娘娘是說.”
“殘唐時,軍頭、內侍可隨意更換帝王,所謂天子,朝不保夕。周朝立國後,以殘唐爲前車之鑑,嚴防軍頭內侍,但那得勢文臣又豈是良善之輩你等不聞周國景明年間的杵擊案麼?”
這杵擊案,已是五十年前的舊聞了。
當年在位周帝得知江南山川河流多被士紳所佔,欲將其收歸朝廷,因此和百官經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對峙。
一年後某個深夜,周帝在龍牀之上竟被一羣宮女持藥杵襲擊,額頭被藥杵所破,頭破血流。
但周帝命大逃過一劫,事後雖誅殺宮女百餘,竟也未敢再繼續深究
鐵膽這回聽明白了蔡嫿想要表達的意思,不由問道:“那羣宮女是受了文官指使?”
“不是廢話麼?若無百官畫下大餅,誰會冒着誅滅九族的大罪行刺君王?便是天子又如何,事發後還不是忍氣吞聲,還因此被官紳編排‘苛待宮人,致其造反’的惡名”
蔡嫿說罷,鐵膽不由蹙眉道:“他們若敢這般對待陛下,我便將他們殺了!”
“嘻嘻~”鐵膽的表態,蔡嫿很滿意,笑道:“他們自然不敢這般.所以才用了這裝神弄鬼的手段你們想,若宮內隔三差五便有鬧鬼的傳聞傳出來,有心之人只需在陛下飲食中動些手腳,以後,陛下身體一日比不過一日,直至某年駕崩。是不是很符合冤魂索命的故事?
到時,便是淮北軍中那些忠於陛下的將帥,只怕也看不出異常.陛下壯年,他們左右不得,但皇子年幼,他們卻有機會對其施加影響”
一番話聽完,鐵膽和茹兒都沉默了。
在她二人看來,後宮是婦人的地方,卻沒想到竟也能和天下大勢這般息息相關。
統一了思想,蔡嫿才接着道:“鐵膽,你便是功夫再好也擋不了這明槍暗箭,如今皇后在淮北,我身旁沒幫手,你需幫我、幫陛下做點事了”
鐵膽猶豫了一下,還是道:“貴妃說吧。”
“明日起,你便帶着茹兒逐步遣散所有宮人,一個月內要將所有人都換了.我原本還想等小崔的事了結再動手,如今看來已不能等了。”
“嗯!”鐵膽應了下來,茹兒明白了昨晚之事背後竟有如此大的干係後,不由後怕道:“還好貴妃娘娘來了臨安!若是隻有臣妾在宮裡,只怕被歹人騙的團團轉,遭了他們的道!”
此時,在‘僻靜’處完成了工作的小乙折返,在殿外求見。
蔡嫿讓人將小乙帶了進來,淡淡問道:“可處理完了?”
“回貴妃,宮女二十二人,太監六人,已盡數處置屍首怎樣處置?”
第一次做這種事的小乙,神情有些不自然,蔡嫿卻道:“找兩輛車子裝了,送去宮門外,等衆官散朝時,交給桑延亭處置”
“!”小乙一臉錯愕。
一下子殺了這麼多人,旁人小心隱藏還來不及,蔡貴妃卻要將屍體大搖大擺拉到宮門外給百官看?
明知此事背後有衆官的影子,這麼做合適麼?
蔡嫿看出了小乙的想法,不由眯眼看向前廷方向,只道:“他們既然做了初一,還怨旁人做十五?本宮正是要這幫不知死活的狗東西看看,他們的狗腿子是甚下場!”
一句話說的殺氣騰騰,小乙定了定心神,抱拳離去。
辰時初,日出東方,天光大亮。
蔡嫿帶着鐵膽、茹兒徐徐去往西苑,路上講道:“茹兒若怕,待會便收拾了東西,也住進西苑吧。”
皇上、貴妃、惠妃都住在西苑,她自然求之不得。
鐵膽卻在思索良久後,忽然問道:“姐姐,既然你已知曉有人要謀害陛下,怎不告訴他,讓他將人都殺了呀?”
聽到鐵膽對她的稱呼從‘貴妃’又變回了姐姐,蔡嫿不由莞爾,隨後卻道:“你以爲陛下不知曉呀?”
“那陛下怎不對他們動手?”鐵膽懵懂道。
“時機未到.”蔡嫿神秘兮兮講了一句,又道:“若不讓那些人跳的再高些,我們也不好分辨誰忠誰奸”
聽蔡嫿這般講,鐵膽躊躇幾息,望着地面稍顯不自在的說道:“姐姐,今早那二十多個宮人裡,會不會有人被怨殺呀”
蔡嫿面色如常,望着初升晨陽,緩慢而堅定道:“只要有人慾對陛下不利,本宮莫說怨殺幾個宮人,便是血洗了整個大楚官場,又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