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萬籟俱靜,南城郊外的官道上卻行着一輛寬敞的馬車,趕車的人不停揮動手中的鞭子,走得十分急,看樣子是正要趕着去哪裡。
明黃色馬車裡,兩個高大的男人面對而坐。弦月的身份既然已經被人知曉,他也沒必要再掩飾,再一次換上了他的白衫,三尺長劍放在一旁,靜靜的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這個時候去見那個人,只是爲了不打草驚蛇而已。
段如風坐在對面一直打量着他,片刻後纔打破了沉默,“皇兄,你變了許多。”變得冷漠了,那張英俊的臉上再也看不到那讓人如沐春風一般的笑容,而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
“我再說一遍,我不是你的皇兄。”冷着臉,弦月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段如風也不氣惱,輕笑兩聲,“等下見到那個人,你就不會這樣說了。”如今,他也只能把希望壓在她的身上了。那個溫婉賢淑的皇嫂,等下若是見到了皇兄,一定會很吃驚吧!
皺眉,他將臉轉到了別處,不打算再說話。
不知等下要見的到底是何人,爲何他會這般的肯定?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掀開簾子,將視線落在了遠處。
離城三裡外的南郊處有一座清幽的小別院,院內的燈火早就熄滅,唯有東邊的小木屋裡還點着一盞橘色的油燈。燈下,一個身着素白羅裙的女子坐在桌旁,桌上的小籃子裡裝了一隻受了傷的小兔子,那條受傷的後腿已經被女子包纔好了,不過它那小小的身體依舊在微微顫抖着,似是受了很大的驚嚇一般。
女子那纖細的手指輕輕撫摸着小兔子的後背,一邊安撫,一邊輕喃到,“好了,已經沒事了,你以後就跟着我吧,我會種很多很多的蘿蔔給你吃,好不好?”
她那溫潤且沁人心扉的聲音,竟然讓那微微顫抖的小兔子漸漸平靜下來。微微一笑,她拿起兩片青菜葉伸到小兔子的嘴邊,小兔子伸了伸脖子,在菜葉邊上嗅了嗅,隨即張開那粉嫩的小嘴,一點一點吃了起來。
看着那麼乖巧的小兔子,她那狹長的鳳眼中滿是愉悅,輕聲說到,“好了,你都吃了我的菜葉,以後就是我的小兔子了,要聽話哦!”微笑着擡起頭,她伸出兩個手指在小兔子的背上撫了撫,隨後站起身來,提着籃子打算走出門去。
柔和的燈光照在她那小巧的臉龐上,那清晰可見的精緻五官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修長的身形,溫和可人的笑容,一看便知是個溫婉的女子。她便是南楚的太子妃,也是前鎮國公苒默的養女苒汐君。
四年前,太子失蹤,幾經尋找無果後,她便搬到了這座小別院裡。鎮國公早在六年前就去世,家中再沒有別的親人,四年獨處,她已經習慣了這樣安靜的生活。在這裡,她不再是什麼太子妃,沒有榮華富貴,甚至連個粗使的丫鬟都沒有,完全是自給自足,雖說淡薄一切卻又活得十分自在。
原本安靜的蹲在小籃子裡的兔子,突然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似的,不安的在籃子裡亂躥,慌得苒汐君手忙腳亂,她還沒能穩住小兔子,那小傢伙便一下子從籃子裡躥了出去,直奔門外。
慌得輕呼一聲,苒汐君趕緊跟着追了出去,在院中四處尋找。小兔子的腳纔剛包紮好,這一跑,肯定又會牽動傷口,不知何時纔會好了。
走出屋子,院外竟有馬蹄聲漸漸傳來,馬車外掛着的燈籠在夜色中左搖右晃,越來越近。
這個時候還會有誰會來這裡?皺着眉,她靜靜的站在原處,仔細的打量着那馬車。直到馬兒輕嘶一聲,停在了她的院外,她才緊張起來。
段如風和絃月先後下車,車伕立即提着燈籠走在前邊,苒汐君趕緊輕聲問到,“門外的是何人?”
聞及女子的聲音,弦月微微一愣,轉頭看了一眼段如風,隨即聽他答到,“皇嫂,是我。”
聽清了門外人的聲音,苒汐君不禁疑惑萬分,這個時候不知他來所謂何事!她趕緊將門打開,看着門外的三個人影,輕聲說到,“原來是殿下,這麼晚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門外三人,一個是她很熟悉的段如風,一個是掌燈的車伕,還有一人卻站在段如風的身後,看不清他的面容。
段如風輕笑,沉聲說到,“我爲皇嫂帶回來一個人。”說罷,他將弦月拉上前來。
就在那一瞬,苒汐君忘記了呼吸,明亮的雙瞳裡映着那個讓她日夜思念的影子。“哐當”一聲,手中籃子應聲而掉,她卻沒有任何反應。
段如風靜靜的站在那裡,眼中一片迷茫。兩人身邊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看着對面那女子的神情,他竟有一絲壓抑的感覺。趕緊別過頭去,他看向段如風沉聲問到,“這個就是你要叫我見的人?”
點頭,段如風微蹙眉頭,“皇兄不會連她也不認識吧?”在弦月的眼中,他分明看到了茫然。
段如風的話終是拉回了苒汐君的思緒,沒有多想,她突然朝着弦月撲了上去,緊緊的抱住弦月,明亮的雙眼中溢出淚光,“齊宵,我終於等到你了,終於,等到你了。”這一天,她已經等了四年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的臉頰無時無刻不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如今,他真的回來了,她也終於等到了。
弦月木訥的站在原處,被苒汐君抱了個滿懷,卻茫然不知所措。足足愣了半晌,他才慌忙的將苒汐君給推開,不悅的說到,“姑娘,你認錯人了。”
認錯人!一句認錯人就將她推了回來。這樣熟悉的聲音,卻是這般陌生的語氣,還有那似是嫌惡的神情,這都讓她驚訝不已。“齊宵,你怎麼了?”
“我不是你口中所說的段齊宵,姑娘,你真的認錯人了。”弦月一臉冷漠,再一次的解釋到。
苒汐君吸了吸鼻子,轉頭看向段如風,“這,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段如風半夜三更過來,就是爲了給她帶來一個與齊宵長得相似的人嗎?眼前的男子,她不用細看也能辨別清楚,絕對是她的夫君段齊宵,爲何他卻不認識自己呢?
段如風輕嘆一聲,無奈的說到,“我們進去再說吧!”
“不必了。”弦月冷冷的開口,“你叫我過來見一個人,我也見過了,我根本不認識她,所以也沒什麼好談的。”他叫這個女子皇嫂,又叫自己皇兄,他們之間的關係顯而易見,既然是這樣,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對這個女人沒有絲毫的映像,也對這個所謂的太子之位沒有任何興趣,所以他不想再繼續浪費時間。
苒汐君噙着眼淚,暗自咬咬牙,伸出手來試圖挽住弦月的胳膊,輕聲說到,“齊宵,你真的連我都不認識了嗎?”從小青梅竹馬的兩人,怎麼變得如此生疏呢?他看她的眼神再不似以前那般柔情似水,他對她的態度也差得讓人咂舌,他的神情中似是有幾分厭惡,爲何會這樣?
搖搖頭,弦月不露痕跡的掙脫掉她的手,沉聲說到,“我已經說了很多遍了,姑娘你是認錯人了。”看也不曾看她,他隨即轉過身,不滿的說到,“人已經見過了,我們走吧。”
“皇兄,你睜大眼睛看看,你眼前的這個是你曾經深愛的女子,你的妻子苒汐君啊!難道你真的一點映像也沒有嗎?還是你故意裝作不認識?”弦月的態度讓他勃然大怒,一把拉住他,他用力將他扯了回來,“你好好看仔細,這個是你的妻子,她在這裡等了你四年,四年啊。你知道她是怎樣過這幾年的嗎?你知道她都受了多少委屈嗎?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好了,你們不要吵了。”嗚咽着,苒汐君拉住了段如風,“或許,或許我們真的找錯人了。”弦月這般冷淡的態度,讓她也有些動搖了。她的夫君是斷不會這樣對她的,整個皇城內,誰不知道曾經的太子與太子妃感情有多好,早在四年多以前,段齊宵在迎娶苒汐君進宮後,曾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諾過,此生除苒汐君之外,他再也不會娶任何女子,定要與她白頭偕老,相愛一生。
“怎麼會錯,他是如假包換的段齊宵!”怒吼一聲,段如風死死的扣住了弦月的手腕,“他不過是失憶了,我一定會將他治好,還你一個完整的夫君。”
“胡說八道。”弦月倏地掙脫掉他的手,冷哼一聲,縱身飛出幾米以外,“人我已經見過了,後會無期。”說罷,他不等其餘幾人反應過來,提氣一縱,幾個閃身便消失在黑夜中。
看着他離開的身影,苒汐君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哽咽的說到,“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明明回來了,爲何還要離開?爲何還要她再次眼睜睜的看着他離開?
段如風氣惱的看着遠處,暗罵一聲該死,隨即沉聲說到,“皇嫂不用擔心,我一定將他找回來。”如今,連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看來他一定要找來神醫,治好他的失憶症才行。
“我要跟你去。”她擡眼,頭一次以這樣的語氣對段如風說話。
看着她那泛着淚光的雙眼,段如風沉思片刻,輕聲說到,“好吧,我們現在就走。”喬凝心三人還在王府,他不相信弦月會這樣一走了之。
伸手擦了擦眼淚,苒汐君將門關上,提起裙子走在了前頭,果斷的走上馬車。這一次,她一定不會再放棄。
馬車搖晃着,再次出發,徒留一院淒涼和一盞尚未熄滅的油燈,空曠的別院漸漸安靜下來,沉寂於夜色中。與之相反的方向,流淌着一條清澈的小溪,此時的溪水冰涼刺骨,卻澆不息那水中人心底的浮躁。
慌忙的離開,他連長劍也放在了車上。與其說是離開,不如說是逃走,躲避心中的恐慌,可是,那原本平靜的心湖已經被打破,由絲絲漣漪變得波濤洶涌,莫名的恐慌一絲絲襲上心頭,佔據整個心間。
爲何他會變成南楚的太子?爲何他竟還多出一個太子妃?誰來告訴他這到底是爲什麼,在這之間又發生了一些什麼?
腦袋中依舊一片空白,他記不得他們所說的那些,無論他怎樣用力的去想,都是徒勞無功。
——你找到你的家了,你終於有家有親人了,你是堂堂南楚太子,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你高興吧?
——不,太子有何了不起,你纔不稀罕,難道你忘記了你曾經暗自發過的誓言嗎?你說過你會一輩子追隨楚雲絕,爲他出生入死,難道你要違背自己的誓言嗎?
“我不要,不要做什麼太子,我只要跟在他身邊。”慌忙的攪了攪水面,他捧起溪水不斷撲打了臉頰,喃喃自語,“我是弦月,不是什麼段齊宵,我是楚雲絕身邊的弦月。”對,他不是什麼太子,他也不要做太子,他就是弦月,誰也改變不了。
——呵!醒醒吧!楚雲絕身邊已經有了那個女人,哪還容得下你,你與他是永遠也不可能的。
——不可能又怎樣,只要陪在他身邊好好的保護他就行,他到哪裡,你就跟到哪裡,有刀山你先走,有火海亦是你先過,楚雲絕當初是怎樣保護你的,你就要怎樣保護他。
“沒錯,我不奢求能有什麼,只要他安全就好。”這樣的想法,早在三年前就有了,現在也不能動搖。
——傻瓜,你就是個傻瓜!好好的太子不做,要去做什麼殺手,要爲一個不值得的人去放棄你的一切,你是個徹徹底底的大傻瓜。
“我是傻瓜嗎?我該放棄嗎?”捂着疼痛欲裂的腦袋,他再次自言自語,卻無法找出答案。
——沒錯,你就是個傻瓜,你付出的一切都是不值得的,楚雲絕根本看不到你,他的眼中只有那個女人,只有那個女人,只有那個女人!
真的,只有那個女人嗎?“那我就去把她殺了。”一瞬的失控,那原本墨色的瞳竟然變得妖冶無比,滿是殺氣的眼底泛着駭人的幽光。
“不,我不能,我不能這樣做。”將頭埋入水中,他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揮走腦海中不斷爭執的思緒,也揮走他的心魔。
淡淡的月光投在水面,泛起點點波光,水中的人更是將自己整個人都浸泡在了水中,連頭也不曾浮出水面。
一切都安靜了,連帶着那擾人的思緒也漸漸遠去,寬闊的水面再次恢復平靜,靜靜的流淌。
戌時已過,段如風幾人還不曾回到王府,可府中卻燈火通明。
有人矗在窗下皺眉沉思,有人站在窗前低聲細語,有人面對月光愁眉不展,還有人在廚房中忙得一塌糊塗。
休息了大半日,喬凝心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柳如煙這一掌雖然很重,但卻未用幾分內力,所以未曾傷及五臟六腑,很快便可以痊癒。相比她那一劍
,柳如煙下手可謂很輕了。
雖說已經知道她的手已無大礙,可她依舊覺得坐立不安。“我去後院看看她好了。”放下藥碗.她面向楚雲絕認真的說到。
“好,我陪你去好了。”楚雲絕點頭,彎腰就要爲她穿鞋。
喬凝心感激的看着他,叫小巧的腳丫子伸了出去,甜甜一笑,“我就是過去看看,不然我很難心安,現在都那麼晚了,搞不好她早已睡下,你就別去了。”說罷,她隨意的動了動腳趾頭,極不安分。
抓住她的小腳丫,楚雲絕呵呵一笑,溫柔的爲她套上抹子,再將鞋穿上,擡起頭微笑着看向她,“好吧,早點回來。”這一次,他破天荒的沒有反對。
喬凝心微微一愣,隨即撲了上來,在他額間輕輕落下一吻,“好,我看一眼就回來。”楚雲絕老是把她當個小孩子一般看着,走到哪裡都要跟着,很難得像今晚這樣爽快。
看着她走遠,楚雲絕伸手摸了摸額頭,忍不住笑出聲來,輕聲說到,“每次都爭不過你,索性不跟你爭,我跟在身後不就行了。”嘴角噙着笑意,他提步跟出屋去。
繞過迴廊,走出落霞軒,喬凝心迅速奔向後院,卻在轉角處撞到了一個人影。一聲驚呼,隨即聽到瓷器破碎的聲音,她嚇了一跳,趕緊後退兩步,以免傷到自己。
定了定神,她這纔看清眼前的人影,沒想到又是那煩人的段洛蘇。見她沒事,她才鬆了一口氣,看着地上的碎片,撇撇嘴,“嘖嘖,這大半夜的,你又在做什麼啊?”
最近真是倒黴,做什麼都會被人打掉,而且每次都是這個女人。擡眼瞪了瞪喬凝心,她冷冷一哼,“要你管。”
“切!”喬凝心不屑的看着她,尚未反應過來,右手突然被段洛蘇抓了過去。
“你,你要……”詢問的話尚未說出口,聞及段洛蘇再次驚叫的聲音,她不由得一愣。
尖尖的指甲劃過段洛蘇胸前光滑細膩的肌膚,手被她用力的抓着,她不由得用力掙脫,那指甲立刻在段洛蘇的胸口留下一排血跡。還未等她回神,另外一隻手也被段洛蘇抓了過去,“啪”的一聲,一個響亮的巴掌落下,不過不是落在她的臉上,而是拍向段洛蘇那白皙的臉頰。
挑釁一般的看着喬凝心,段洛蘇趕緊鬆開了她的手,隨即哇哇大哭,響亮的哭聲立即響徹後院,也引來了隨後跟來的人。
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喬凝心驚慌的轉過頭,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時,她頓時明白了,也完全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