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宣威城此刻已經變成了一座軍營,城中百姓全都被撤出了百里之外,整個城中只有不斷穿梭的士兵,原本空曠的軍營也變得擁擠無比。如今這個城中整整囤積了上百萬大軍,這樣大規模的出兵在南楚還是頭一次,這樣沒頭沒腦的出兵更是史無前例。
更讓人費解的是,這次帶兵出征的竟然是南楚的常勝將軍二皇子,也是現在的輔政王段如風。這次出征並沒有向士兵們告知目的,大軍到了宣威也只是囤積在這裡,既不前進也不後退,就連作戰對手是誰都不知道。宣威是幾個國家之間的紐帶,也是南楚和景龍之間唯一互通的城鎮,南楚這次屯兵,不但讓景龍的人坐立難安,就連周邊的幾個小國也是惶恐不安,以他們的兵力來看,這一百萬大軍足以踏平他們所有的國土,這樣的陣仗怎能不讓他們害怕。
大軍在宣威靜候了數十天,上頭依舊沒有任何命令,大家只好按兵不動,私底下卻暗暗猜測着這次出征的目的,而真正知道此次爲何出兵的原因整個軍中只有一人,那人卻一直呆在營帳中賞花。
雖已是暖春,可宣威的夜晚還是有幾分涼意,巡邏的士兵們都穿着厚重的鎧甲,整齊的腳步聲不絕於耳。路過依舊掌着燈的帥帳時,好幾人不由自主的停下來楞了楞,看着帳中的靜立不動的人影紛紛搖頭。這也不知道是多少天了,王爺不知何時才能恢復正常!
盆中的白菊已經開敗,卻絲毫沒有影響賞花人的心情,這數十日段如風每天都會對着這兩盆白菊發愣,甚至會楞上整整半日,就連隨行的幾個貼身侍衛也覺得十分納悶,卻又不敢多問。
夜已深,段如風沒睡,門外看守的侍衛也不敢睡。靜立在桌旁,他看着油燈下的兩盆白菊靜默不語,直到帳外傳來打更的聲音,他纔回過神來。身上還穿着銀白色的鎧甲,厚重的鎧甲將他健碩的身體襯得越發的挺拔,那張俊美無雙的臉上卻有了幾分蒼涼之意,腮邊青色的胡茬更是十分扎眼。
這才半月不見,原本風流瀟灑的二皇子竟然變得如此憔悴,着實讓人擔憂。
帳外,兩個隨行侍衛聽到了動靜,隨即輕聲問到,“王爺,小的已經將洗操水打好,王爺現在要沐浴嗎?””
“進來吧!”緩緩解下鎧甲,段如風聲音低沉。
兩人將溫熱的水擡了進來,一切準備妥當後才彎腰告退,已經換下一身鎧甲的段如風拿着貼身衣物走到屏風後邊,試過水溫後纔將素白的中衣解下。一頭青絲被他隨意的挽上,將身體浸泡在桶中,原本纔到桶沿的水立刻濺出不少,熱氣也立時染紅了他的皮膚。藉着帳內有些昏暗的燈光,隱約能看到他那寬闊的背部線條僵硬,肌肉結實,並且還紋有一條飛天巨龍。那刺身栩栩如生,好似從他那光滑的皮肉中長出的一般,緊緊貼在肌膚之上,龍絞誇張卻不猙獰,一股霸氣也油然而生。
靜靜的泡在水中,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水溫都涼了,他才緩緩睜開眼睛,右手上一直握着的一塊玉佩被他攤放在眼前。細看之下才發現,那正是原本屬於楚雲絕和喬凝心的龍鳳對佩中的一塊,而他拿着的卻是楚雲絕身上那塊龍佩,栩栩如生的盤龍與他背上的飛龍倒像是在相互映襯。細細的摩挲着那塊玉佩,段如風終是自嘲一笑,冷聲到,“堂堂輔政王,竟然做了苟且之事,即便順回來這塊玉佩又能怎樣,你還不是一個人,永遠也無法介入別人。”
肩上的傷已經痊癒,就連傷口也癒合得十分好,若是不細看根本不會看出,可在心底某個地方卻無法恢復,至今依舊在滴着血。
那一劍,斬斷了他所有的癡心妄想,也讓他看清了事實。
暗暗咬牙,他猛地站起身來,手中的玉佩也被他扔到了一旁的牀榻上。
身上的水珠似斷線的珠子一般滾滾落下,他拿起巾子擦拭着身上的水珠,片刻過後才緩緩穿上衣服,放下長髮坐到了牀邊。
顆黑的眼瞳中滿是一道白色的剪影,重新拿起那塊玉佩,他寶貝似的看了看,隨即低聲說到,“這一次,我就姑且幫幫你和他,但是之後還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去做。”輕嘆一聲,他將那玉佩塞到了枕頭下邊,長手一揮便熄了燈,翻身躺下,一夜無話。
撥雲城中,朦朦細雨依舊飄灑着,像是春露一般滋潤着大地。高聳的山峰下坐落着一處幽靜的別院,院中點着明燈,卻沒有幾個人進出,異常安靜。
偏屋中點着一盞有些橘色的油燈,屋門緊閉,門前連個燈籠也沒有,屋中卻時不時傳出嘩啦的水聲。屏風後邊,喬凝心泡在水池裡,溫熱的水汽早已將她白皙的肌膚染上了一層緋紅,額前的劉海沾了水也貼在了臉頰上。隨意的靠在水池邊上,喬凝心將兩條藉臂搭在水池邊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着水面,心不在焉的模樣。
這座宅子是喬家所建,也是這山下唯一的一座宅院,十分隱蔽鮮少有人知道,如今這原本寂靜的宅院倒是熱鬧了不少,屋中雖然只住着楚家的幾人,可暗地裡卻有喬家的暗人在保護。在這裡休息一夜,明天她會安排人坐他們的馬車離開,隨後帶着楚雲絕等人從山後的小路轉移方向,朝着目的地出發。
在池子裡呆坐了半天,喬凝心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可是又極爲疲憊,連上去穿衣服的力氣都沒有,無奈之下只好摔水拍了拍臉頰,努力讓自己清醒些。搖了搖頭,腦袋依然重重的,喬凝心隨即將頭埋下,整個身體緩緩滑向池底,將自己淹沒在水池中。
吱嘎一聲,房門開了,楚雲絕拿着喬凝心需要換的衣服走了進來,卻沒看到喬凝心的人影,隨即慌忙的繞過屏風走到池邊上。咕嚕聲不絕於耳,看着水面上不斷冒出小泡泡,楚雲絕心中一慌,還沒來得及問話便聞“嘩啦”
一聲水響。喬凝心猛的探出了半個身子,吐出嘴裡的水後終於長吁了一口氣,緩緩走到池邊。
看到安然無恙的喬凝心,楚雲絕終是鬆了一口氣,輕聲說到,“上來吧,小心着涼。”放下衣服,他彎下腰直接將她抱了起來,大步走向榻邊用一塊寬大的毛巾將她包裹住,隨後拿過衣服放在榻邊,“你先穿好衣服,我洗好就陪你回去休息。”
抿脣輕笑,喬凝心撒嬌似的說到,“早知道我就不起來,佔個便宜也不錯。”話雖這樣說,可她卻利索的套上衣服,免得到時候自己真的着涼。雖說她也不是什麼易碎的瓷娃娃,可不知爲何自從懷孕過後,她就覺得身體狀況直線下降,如今已有三四個月的身孕,除了肚子稍稍有些隆起之外,其餘的地方依舊那麼瘦,吃了那麼多補藥補品也沒見好,而且動不動就是體弱氣虛,好似病婦一般。
不急不慢的脫下衣服,楚雲絕呵呵輕笑,脫得只剩下一條褻褲的時候,他緩緩轉過身來,露出那精壯的胸膛和誘人的鎖骨,還有讓人嫉妒的腹肌。
看着喬凝心微楞的神情,他促狹一笑,“不如娘子再陪爲夫下去好了,順便幫爲夫搓搓背!”
搓背!喬凝心瞪着眼睛看着那比她的還要漂亮的鎖骨,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腦海中浮現出一副畫面。冒着熱氣的水池裡,一個扎着頭巾光着膀子的小個子拿着一條長長的毛巾,一邊用勁搓背,一邊流着口水……
呸、呸、呸,少兒不宜啊少兒不宜!
扁扁嘴,喬凝心趕緊收回目光,隨手抓起毛巾便扔了過去,“你想得美,還不給我滾下去。”
“爲夫遵命。”光着腳丫,楚雲絕忍不住揶揄,冷不防彎下腰在喬凝心溼漉漉的發間輕輕一吻。
“你找揍是吧!”嘟着嘴,喬凝心的神態明顯就是在打情罵俏,小拳頭卻朝着楚雲絕揮了過去。
靈巧的躲過,楚雲絕後退兩步,說出一句差點將喬凝心鼻子氣歪的話,“娘子,你有沒有發現你越來越醜了。”
眼角一抽,喬凝心麻利的繫上腰帶,擡頭冷笑着,“或許是因爲懷孕吧!”
“懷孕!”微微一愣,楚雲絕隨即失笑,“是啊,可能是吧,那小傢伙簡直就是欠抽,竟然讓他孃親變醜,等他出來爲夫再幫你好好教訓他。”
“好啊!”冷不丁的,喬凝心光着腳走了過來,擡腳便朝着楚雲絕的屁股用力一踹,噗通一聲,楚雲絕與屏風一起撲進了水裡,濺起好大的水花。
看着楚雲絕避開了屏風站在池邊一臉狼狽的模樣,喬凝心偷笑兩聲,擡着小腳溫柔的拍了拍,惡狠狠的說到,“敢說姑奶奶醜,我看你簡直就是活膩味了。”說罷,她光着腳大搖大擺的走到榻邊,橫在榻上將溼漉漉的頭髮掛在邊上,輕聲說到,“趕緊的,別耽誤我睡覺。”
池中,楚雲絕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無奈一嘆,只好將屏風從池子里弄了出去。看着橫躺在榻上的女子,他強忍住笑意,將身體泡進了水中,自顧自的洗了起來。
也不知是何時,喬凝心竟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楚雲絕穿好衣服,看着睡得極香的女子,旋即溫柔的爲她擦乾頭髮,小心翼翼的抱起她走出門外。
房間在左邊,隔着一條長長的迴廊,楚雲絕抱着喬凝心走得極穩極慢。
剛踏出房門沒幾步,他的眸光突然一冷,抱住喬凝心的手也不自覺的緊了緊,全神戒備起來。
凝視着周圍,他周身盡是寒氣,眼底殺機驟起目光凌厲。以他的判斷,這裡至少潛伏着三四十人,就連水底都有人,而原本隱藏在宅院周圍的暗人似是都沒有反應一般,東院的林叔和雲裳也都不知有何狀況,就連幾個車伕也不見人影,看來他們已經被人團團包圍了。
垂眸看着懷中依舊沉睡的女子,楚雲絕暗自咬咬牙,只好穩住身形繼續往前走,腰間纏着軟劍,可如今他抱着喬凝心也無法發揮,更何況他一定要保證喬凝心的安全,絕不會讓她受到傷害。走過迴廊,到了房門外,那些潛伏在院中的人依舊沒有動靜,他不禁慶幸,旋即推開門大步走了進去。沒有掌燈,他摩挲着移動了打開石室的暗門,按照陣勢的步伐小心的抱着喬凝心走了進去。
暗室中的牆上嵌着兩顆夜明珠,卻不是那種異常明亮的珠子,微暗的光將這一應俱全的暗室照亮,他隨即將喬凝心放在了柔軟的牀上,輕輕爲她蓋上被子。或許是真的太累,今晚的喬凝心睡得特別沉,連一路走來那些暗藏的殺氣都沒能讓她清醒,如今就這樣平躺在牀上,全然不知他們此時已身處險境。
坐在牀前,楚雲絕擰眉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莫名的緊張。看了看還未關啓的暗門,他終是無奈的咬咬牙,輕吻了一下喬凝心的額頭,起身大步離開。
有些昏暗的光照着暗室裡的一切,直到暗室的門緩緩關上,牆面纔出現兩個凹陷的小坑,坑中各放着兩盞油燈,燈芯不點自燃,夜明珠的光線也漸漸暗了下去。牀上躺着的人兒輕輕動了動,長長的睫毛輕抖兩下,最終還是沉沉的睡去。
出了暗室,楚雲絕自房中找出他的長劍,關上房門便大步走了出去。東院中燈未滅,卻沒有半點動靜,或許這些人只是衝着他來的,思及此,他突然掉頭朝着後院奔去。
那些潛伏在暗處的人,也在那一刻全都跟了上去,藏在水中的人更是冒出了頭,溼漉漉的便上了岸。後院的馬車不知何時已經被人趕走,可他卻知道在院中的暗門裡還圈着幾匹寶馬,看着空蕩蕩的後院,他想也不想便打開了暗門,翻身上馬從那隱蔽的後門衝了出去。
一聲嘶鳴,馬兒揚蹄狂奔,踏着有些泥濘的小道朝着山的另一邊奔去。
宅院的各個角落中頓時衝出不少黑影,爲首一人不由得暗罵一句,冷聲喝到,“追,務必將他拿下。”
出門前,那人鄭重交代,此人的人頭務必帶回,若是失手後果自負。如今朝中大臣換去不少,他也深知自己已不是當日那個在朝中呼風喚雨的人,自是不敢蔑視他的命令。帶着一隊人衝出後門,他長嘯一聲召出馬兒,毫不猶豫便追了出去。
策馬狂奔,楚雲絕將身子匐在了馬背上,耳邊的風聲呼嘯而過,卻沒能阻止他半分。夜雨越下越大,雨水早已打溼了他的衣衫,握着長劍的手握得越發的緊,骨節分明力道極大。
身後,數十道黑影隨之奔來,馬蹄聲不絕於耳,兩撥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在這蜿蜒的山路上前行,玩着貓捉老鼠的死亡遊戲。楚雲絕意欲將這些人全部引開,也只有這樣他才能確保喬凝心的安全,身後這些有着褐色眼珠的人全都是被特別訓練過的死士,他很清楚這些人有多麼兇殘,不達目的他們是不會罷休的。這一次那人竟然調動了如此多的死士,必定是要將他除掉了。
所以,他更不能將喬凝心留在身邊,他要跑得越遠越好,將她遠遠的丟下。
原本沉寂的宅院此時已陷入一片廝殺之中,不多時便已火光沖天,慘叫聲此起彼伏。被撂倒在宅院附近的喬家暗人全都被扔了進去,燒成一具具焦炭。
大火足足燒了半個時辰,原本寬闊的宅院差不多變成了一座廢墟,猙獰的火光將天空照得透亮,火勢久久不去。轟隆一聲巨響,一個炸雷自天際閃過,閃電隨之而至,響起了今年春天的第一個春雷。
瓢潑大雨緊接而至,不消片刻功夫便將大火撲滅,而這座宅子也已經燒得滿目狼藉,殘破不堪。燒焦的木炭冒着濃煙,薰得人睜不開眼,火勢雖去,這裡卻再也沒有半點生氣。
天色漸明,雨點也漸漸變小,那些鮮紅的血跡早已被雨水沖洗乾淨,只留下滿地慘不忍睹的景象。一處被焦炭橫七豎八蓋住的地方輕輕動了動,隨即凹出地面幾寸,嘩啦一聲那些焦炭全部垮塌,一塊石板被掀開露出了一張滿是焦慮的臉。
看着地上那些被燒得捲曲的屍體,喬凝心雙瞳猛的縮緊,不由得驚呼出聲,“雲絕,你在哪裡?”
“楚雲絕,楚雲裳,林叔,你們在哪裡?”扯着嗓子吼了半天,沒有任何的反應,她終是銀牙一咬,撕掉礙手礙腳的裙襬大步衝了出去。
曲折的山路上滿是馬蹄印,鮮紅的血跡遍地都是,這一路走來橫屍無數卻沒有一具是楚雲絕等人的。山頭上,楚雲絕捂着傷口倚靠在馬背上,眉心緊蹙疼痛難忍,身上的傷口正冒着濃稠的黑血,腥臭之氣讓人作嘔,就連懷中常備的藥瓶也被搭落山崖,看來他算是已陷入絕境了。
數以百計的死士竟然被他殺掉一半,隨身多年的長劍斷在了山下,手中的軟劍也滿是缺痕。握劍的手有些顫抖,他冷眼看着眼前的黑影眼瞼微動,心中卻是冷笑連連。
真的要死了嗎?了塵的話真的要應驗了嗎?
他不甘,即便早就得知了這一切,可他依舊不甘。
他還沒等到他的孩子出世,甚至對喬凝心不曾有半句交代,他連孩子的名字都未幫他取,這世間還有很多他放不下的東西,他不能就這樣離開,不能丟下喬凝心不管。
暗暗咬牙,他看着那爲首一身黑衣的男子,冷笑出聲,“左相大人對我真是厚愛至極,竟然追了整整一晚,看來我若不給大人留點紀念就實在是對不起大人了。”
“是嗎?”濃眉一挑,南嶽天扯下了面巾,衝着楚雲絕沉笑兩聲,“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揚手,他朝着楚雲絕的方向輕輕一揮,一字一句的說到,“給我上,今日他若是不死你們也別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