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無法忘記,當時於向彬的眼神,前所未有的驚詫,帶着若有若無的心痛與懊悔。
哪怕是傷痕,我也寧願去烙印,讓身體和心靈全部記住,它會漸漸的在時間的流失之間,轉化爲名爲“勇氣”的東西。
面對着一羣肆無忌憚大笑着的混混,我強撐着因疼痛而模糊了意識的身體,倔強而毫不退縮的屹立。
救星來的很突然,天台的門忽然被撞開,班主任夥同教導主任等一干人馬氣急敗壞的衝了進來,哪怕是平日裡再囂張的不良小子,在一系列正氣凜然的怒斥下也不得已收斂了行徑,灰溜溜的低下頭去,爲首的幾個人已經被逮進教導處去接受訓話,威風凜凜的帶完人清場,畢竟是因爲是被尋仇而捱打的一方。於向彬暫時逃過一劫,
就在那時,我看到靠在天台門口旁邊,那惴惴的、眼神驚慌閃爍不定的陸淺息,那軟弱戰慄的樣子如同受驚的小兔,驀然明白了事情的緣由。
“小竹,本來我打算上天台來找你,一起去吃飯然後背歷史,但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你那麼大聲的尖叫,我才知道出事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該去找誰,只好把老師們給找來……”她這樣不知所措的和我解釋着,俯身幫我撿起了掉到地上的歷史書拍打了幾下灰塵。
我望着她,感激的點頭,然而,頭裡一波波的刺痛更迭而來,幾乎讓我頭暈目眩,勉強支撐着扶住欄杆,這纔有工夫擡眼去看於向彬。
被紅毛綠毛兩個小子攙扶起的於向彬,顯然意識到了不遠處的陸淺息,難堪的停在了那裡。
時間突然停滯,四周寂靜無聲,等被劇痛折磨的七葷八素的我意識到現在的狀況時,身旁的陸淺息已經不假思索的向他跑了過去。
於是出現了令人意料不到的局面,於向彬立即掙脫那兩個小子的攙扶,向後退了一步,臉上的表情是極度尷尬的紅一陣白一陣,兩人就一直保持着那個距離,她進一步,他搖搖晃晃的退兩步,再進一步,他踉蹌再退,陸淺息的臉上漸漸浮現驚奇的神情,望着於向彬那恨不得快找地縫鑽進去的樣子,萬分不解。
“於向彬……”
“那個,我這樣……很丟臉吶……”極其彆扭的說完一句,於向彬的語氣裡是說不出的沮喪和傷感。
“不會!”她總算一把逮住了想繼續後退的於向彬,伸手撫摸過那腫脹的臉頰,不出所料換來對方呲牙咧嘴還不得不隱忍的怪異表情,傻傻的問道:“這裡,很痛的吧。”
“沒什麼。”於向彬的表情呆了一下,還是彷彿釋然一般的吐了口氣,低頭閉上了眼睛。
“以後,不要打架了吧。”陸淺息收回手,微微心痛的說。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慢慢點頭,不再說什麼,任由紅毛綠毛小子架住一瘸一拐的他,準備下樓去,陸淺息跟隨在他的身邊,擔心的看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們的關係,好像真的成爲了那種正常的朋友,雖然比起於向彬的要求,還是差了一大截,不過比起之前,不再沉浸在被蘇藍沉拒絕而傷感裡的陸淺息,已經學會掌控自己的心情了吧。
那個笑容,是他給她的,不管未來會有怎樣的煩惱,他也會一直守護在旁,無論何時、何地、何種際遇,所以,沒有關係。
這是於向彬他作爲男子漢的身份,許下的第一個諾言吧。
在他路過我身邊時,我聽到於向彬用很輕的聲音,對我說:“對不起。”
頭還是彆扭的歪在一旁不看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說出這句話,微弱的幾乎要消散在風裡,不過那時我也的確辦法去仔細研究那個自大的混小子是不是心血**了向我道歉,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我猛然捂住了胸口,胃裡一陣翻騰,就激烈的嘔吐不止,劇烈的頭疼幾乎要撕裂我的頭顱,陸淺息驚叫着跑過來幫我拍打着背部,我喘過一口氣來,想勉強回她一個笑容,突然意識旋轉,身體不受控制般的倒下去。
黑暗一瞬間降臨,模糊的視野裡我似乎模糊看到蘇藍沉的臉,他大驚失色又焦急奔來的樣子。
呵……絕對是疼的糊塗了,就算是近來小道消息風行,可我最後應該想到的人應該是展銀澈纔對啊,腦海中閃現最後一個亂七八糟的念頭,我徹底的暈厥了過去。
我被送到了醫院,再次醒來時有年老的醫生對着我憐憫的微笑,旁邊站着焦急不安的陸淺息和蘇藍沉。
血管性頭疼,隨着一番問診和檢查,醫生在病歷上龍飛鳳舞的寫下了病名,兩隻手指夾着給了病牀上的我看。
這是一種頑固的病症,發作原因常常是由於休息不好或者情緒變動過分激烈,疼起來的時候痛楚會隨着脈搏於太陽穴突突跳動,還可能引起低燒、嘔吐等併發症。這個病治不好,只有調理,有不少得這個病的患者,連續七八年的服藥都未曾有根除之勢,我聽着醫生清晰細緻的講解,心中一片冷涼。
即便是睡過一覺那痛楚已離我遠去,我也始終記得嘗過它發作的滋味,幾乎讓人慾死不能,那些疼痛,隨着脈搏律動叫囂着它們的存在感,每一下、每一下,都在證明着你是活着的,卻是,痛不欲生。
本來的時候,我一直相信,哪怕心靈上受再多的傷害,我都可以強迫着它去隨着時間自愈,只要有一個健康的可以支撐我的身體,就能爲了我覺得重要的人無限次的恢復到之前那個堅強無謂的我,可是,如今身體已變成病痛的寄居體,所有的堅強,一瞬間坍塌,身體都無法強大的時候,心呢,該怎樣強大。
眼前是蘇藍沉那無不擔憂的面容,原來那真的不是幻覺,聽說於向彬在天台上被人打了的他,急急奔上來想查看哥們傷勢,卻恰好遇見我暈頭轉向一頭栽倒在地的樣子,隨即馬上將我連抱加擡的挪下樓梯,死活不肯信任校醫院的水平,乾脆利落的叫了出租車將我送來大醫院就診。
我勉強微笑着向他道謝,陸淺息在旁笑着:“幸虧遇到了蘇藍沉同學啊,要不然本來一個傷的自身難保的於向彬,再去送小竹過來真的是一件困難的事吶。”望向蘇藍沉時,眼睛裡流動着幽深的色澤,靈動如水。
那些曾經萌生過的好感與思念,或許就這樣枯死進心田的泥土之中。風雨在青春的年代駐足,可就算那樣,也會執著等待未來的陽光普照,再次更醒。
只是因爲將這份心情在錯誤的時間裡,給了錯誤的人,我相信這樣下去,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年老的醫生還在嘮叨着平日的注意事項,不能休息不足、不能做激烈運動、不能有巨大的情緒起伏,我謝過醫生,夾着那一盒藥丸,同兩人一起出門。
我執意要把看病的費用歸還蘇藍沉,他卻只是淡淡笑笑,搖頭離去。
有些深切的情誼,已是心知肚明,或許再固執下去,纔會是真的見外了吧。
或許是在天台上發病的那一幕實在太爲駭人,蘇藍沉和陸淺息始終攔着我不讓回學校,苦口婆心的勸阻我還是回家休息幾天爲妙,即便是說過可以代替請假,我也一直擔心着會落下的功課,幾番爭執之後直到蘇藍沉豁出去的說:“那我們就親自把你送回家,免得你在這嘮叨。”我終於哭笑不得的接受了他們的好心同意回家休養。
在公交車站前告別,直達學校的一班公交首先到來,我也和他們揮手告別,陸淺息首先上了車,被人羣擠的左歪右晃,臨上車之時,蘇藍沉回頭認真的看着我:“小竹,要堅強啊!”
我衝他微笑的點頭,他也不再猶豫,安然上車,公交車慢騰騰的起步離開了我們的視野。
天越來越冷了,冬天似乎就在這時翩然而至,我抱住胳膊在站牌下蹲了下來,絲毫不想回家。
媽媽不在,對待“伯伯”又會尷尬,再讓他驚慌的爲我擔心實在是太過意不去,我思前想後,無意間看到站牌上的電子鐘顯示的日期,心中猛然靈念一閃。
想也不想的,我數數口袋裡的零錢,搭上了許久沒坐過的一班公交,需要轉車三趟,那個我已經好久沒有去過的地方。
今天,是我爺爺的生日,因距離遙遠從此甚少見面的爺爺奶奶,老年喪子的悲痛已使他們的身體虛弱不堪,而他們僅剩的親人卻爲了求學遠在數十里之外的地方。
說實話,對於我的爺爺奶奶,我始終是心懷內疚的,很小的時候,由於父母工作忙的原因,是他們一手將我看大,直到上學的年齡,才被接走到市區上小學,從此來往也不再方便,不過我一直念念不忘他們,抽空就吵着要回爺爺家,七歲那年,父親去世,爺爺奶奶失去了他們唯一的兒子,家裡彷彿一下子就塌了天,至今我都忘不了那些冰冷苦悶的日子,鬱郁的悲嘆,長久的痛哭。長久沉悶在痛苦之中不語的爺爺,不知何時就會爆發哭泣的奶奶,使我小小的心靈也長久的覺得驚懼、不安、無可依託。直到現在,母親帶着我改嫁到這裡,我依舊惦念着他們,不時的抽空回去探望。
現在想來,如果說理想是什麼的話,我的理想,就是可以讓自己快快長大,可以有固定的收入和穩定的工作,讓他們可以放心的看到我幸福的樣子,然後,贍養我的爺爺奶奶,給他們一個安和的晚年,這就是我目前努力的目標吧。
距離七歲時的那場噩夢,已經快十年了呢,三年後母親帶我改嫁,當領我去見了“伯伯”,再惴惴不安的向爺爺奶奶吐露實情的時候,爺爺奶奶在震驚和悲痛下,無處發泄之時,而回去看望他們的我,成爲了一個最好的靶子。
當年興沖沖的進門,卻見到奶奶冰冷的面容,淡淡的問我:“從哪裡來的?”
“家裡啊。”我不解。
“哼,你家?!你家不早已是老秦家了嗎?”奶奶面無表情的吐出話語,帶着的卻是“伯伯”的姓氏,十歲的我呆立在哪裡,心彷彿一瞬間幾乎被撕扯殆盡,幾乎所有的傷心和難過撲面涌來,我不管不顧的就站在那裡嚎啕大哭起來。
奶奶,爲什麼要這麼說我!母親的改嫁又不是我可以說阻攔就阻攔的了的,我也只是想讓她可以省力一點開心一點,不要每天都總是那麼累,可是奶奶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哪怕是我的母親改嫁,可是你們的孫女,你們那個一手撫養大的孫女,她不會因此離開你們的左右,還是一如既往的愛着你們啊。
混亂和悲傷之下我幾乎就要拔腳就跑,奶奶那不帶一點感情的話語在背後冷冷的響起:“果然,已經呆不下去了嗎?”
我猛地停下腳步,掙扎猶豫了很久,還是咬着牙迴轉頭來,一步一步走回奶奶身邊,抱住了她。
“奶奶,小竹不會走的,小竹一直都是‘朱’家的孩子啊……”
只是不捨得我們離開,從而用最殘忍的話語撕裂了我心靈的,是我內心中最重視的兩個人。即便是數年過去,他們似乎也漸漸的理解了我母親當年改嫁的苦衷,對我們也不再排斥抗拒,反而開始盼望我們的回去探望,即使有時候心情不好會在我面前說些陰陽怪氣的話來傷害我,我也可以默默忍受,沒有辦法,沒有任何條件的原諒,因爲,他們是我血緣至親的人呢。
在繁複嘈雜的轉車過程中我居然有心情想起那麼久之前的傷痛往事,我閉上眼睛,含淚褒獎着自己的堅強。
我固執的認爲,當一個人失去了所有堅強的理由變得無比脆弱的時候,他最想呆的地方,一定是他覺得最有安全感的場所,或許那裡有覺得重要的溫柔之人,可以放縱一時的軟弱而慢慢等待他痊癒傷口。
這樣的我,會選擇回到爺爺奶奶的身邊,也是一樣的吧。
經過了數個小時的折騰,等到達爺爺奶奶那裡天色已經是全黑,深一腳淺一腳的憑着景象辨別出位置,我急促的敲響了爺爺家的門。
老人家總是睡的早,不一會兒溫柔的淡黃色燈光亮起,隔着一層門我聽到熟悉的聲響,爺爺一邊嘟囔着:“誰呀”一邊過來開門,有臥牀的奶奶在身後嘮叨的聲音,我的淚水,忽然就不受控制的流下。
門打開,我看到爺爺揉着惺忪的眼,身後的門縫之中奶奶也正驚奇的看着我。
“小竹?你怎麼這麼晚過來了,哎呀,你哭什麼……這孩子……”
我安心的投入了爺爺的懷抱,那久違的溫暖,可以全身心託付的存在,一剎那所有的逞強所有的負擔扔到了九雲霄之外,哽咽的說出了那一句在心裡盤旋了許久的話。
“爺爺,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