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傅念君和夏侯纓並肩躺在牀上,卻都了無睡意。
朦朦朧朧間,傅念君似乎總能夠聽到耳邊的廝殺聲和叫喊聲。
明明驛館隔了她們半座城,所以聽到的這些聲音多半都是她的臆想。
睡不着了索性坐起來,天色已經放亮,很快門口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
傅念君和夏侯纓本來都是和衣躺下的,因此也沒什麼不方便,很快開了門。
門外站着蕭凜,他換了一身衣服,沒再裝那把大鬍子,渾身卻帶着濃重晨露的冰涼氣息。
他對門內兩個女人說:
“都準備好了嗎?馬上就要走了。”
他的口吻卻不是商量的語氣。
傅念君和夏侯纓本就是身無長物,根本無從準備起。
唯一還留在身上的,是傅念君昨夜裡割了努赫喉嚨的那片利刃,擦乾淨了重新貼身帶着。
這是她唯一能夠依靠的東西了,蕭凜也沒有奪走它。
蕭凜藉着朦朧的曙光看到傅念君身上似乎未穿外袍。
她那件衣服上全都是血跡。
他說:“先等等,我拿兩身衣服來。”
很快,衣服和熱水都送了過來,傅念君和夏侯纓用最快的速度梳理好,便坐上了門口等着的馬車。
這一小隊契丹人都改變了裝束,看來只不過是普通的契丹平民。
傅念君進了馬車,才見到了夏侯纓昨天提及的那位老婦人。
那老婦人六十多年紀了,頭髮花白,板着臉一言不發,手邊一個青布包袱皮,片刻之後,傅念君才意識到她和她手邊的這個包袱是做什麼的。
這老婦人竟通些易容術。
這就不難解釋蕭凜那瞞過了耶律弼的裝扮,甚至是周紹雍臉上……
等到馬車出城,第一次歇息的時候,再次下車的傅念君和夏侯纓,此時的面孔卻是大不一樣了。
雖然傅念君的眉眼之間細看還是能看出些端倪來,但是粗粗一看,幾乎是不會有人認爲面前這個皮膚五官都不算出彩的年輕婦人是堂堂淮王妃了。
蕭凜坐在高頭大馬上,看着傅念君這模樣,點點頭表示認可。
傅念君和夏侯纓明顯感覺到這一次趕路和先前不一樣了,不僅腳程更快,看管她們的護衛明顯也是蕭凜身邊的精英,護思那樣的,只配做個馬伕。
就算是坐在茶棚裡喝茶,傅念君目測兩邊坐下的幾人,腰間的刀隨時都能拔出來。
她要想逃,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出了大名府,就是胡漢混雜之地,而且蕭凜專繞開廂軍駐地,挑一些胡人更多的雜亂城鎮走。
有些地方根本就是三不管地帶,強盜悍匪層出不窮,他們是胡人裝扮,又都生得高大威猛,尋常不敢有人來尋釁,傅念君心裡也清楚,在這種地方,就是蕭凜放她逃,她恐怕也很難平安走回頭路。
除非董長寧的人再次追上來。
但是傅念君想到了蕭凜那天早上的樣子,心知恐怕董長寧的人沒佔到什麼便宜。
董長寧手下有一批能幹的江湖人是不假,應付尋常的官兵都是綽綽有餘,可蕭凜是什麼人,他身邊的護衛又都是什麼人,是遼人裡頭都難逢對手的悍勇之士,董長寧和他們硬碰硬的話只能吃虧。
蕭凜又是慣常行軍打仗的,知道如何隱藏行動路線,顯然他早前也都有準備,董長寧要跟上他們的腳步,恐怕更難。
傅念君和夏侯纓偷偷地想留下記號,但是哪怕她袖口上的布短了半寸蕭凜都能發現,只是冷笑着勸她別白費力氣。
眼看就要進幽州了,傅念君卻還沒有辦法想出個好主意來。
這天許是因爲進了遼境,蕭凜有所放鬆,不再行路至半夜才投宿,在一處較和平富庶的小城裡,包下了一整間客棧用作休憩。
往北走之後,天氣就涼的快了,傅念君在路上購置了一領厚厚的皮裘,裹得嚴嚴實實地在客棧三樓半開的一間閣樓裡看夕陽。
天空萬里無雲,而北地連將要落下的太陽都似乎格外大一些。
她望着的方向,是西方。
身後有動靜,傅念君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蕭凜走到她身後,兩人自那天后,這幾天一直都沒有好好再說過話。
蕭凜看着她裹得像熊一樣,不免覺得誇張,說着:
“還沒到冷的時候,你怎麼就穿那麼多?”
傅念君頭也不擡地說:
“懷了身孕,畏寒。”
蕭凜頓時呼吸一窒,良久才幹巴巴地重複了一遍:
“你懷了……身孕?”
“是。”
傅念君還是撐着下巴看夕陽,並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那你之前爲什麼不說?”
“說了如何?”傅念君反問:“你能放慢路上的腳程?還是大發慈悲放了我們孤兒寡母?”
蕭凜被她一句話噎住了。
他們是用漢話交流的,他覺得她實在伶牙俐齒,字字帶刀,不戳人心窩子就不肯罷休。
他忍不住把目光放到她現在根本看不出來的腰身上,心裡好似突然生出一股悶氣無處發泄。
他知道這就是她的目的。
傅念君爲什麼要現在告訴他,因爲她知道很快就要進幽州了,她知道蕭凜幾次看她的眼神意味着什麼。
雖然傅念君這一生之中,男女間的風月之事經歷的不多,滿打滿算,除周毓白之外,也只有那個不正常、扭曲的齊昭若說過喜歡自己,但是到底是成婚的婦人,男人的什麼眼神,她也算能夠捉摸一二。
路上也就罷了,待到了蕭凜的地盤,她可就沒有那麼安全了。
誰知蕭凜竟是出乎傅念君意料地重重呼了一口氣,然後說:
“這兩天行路我會慢一點,不出意外後天就進南京城了,你想吃什麼儘管說,我讓人去找……”
他頓了頓:
“以後,這孩子……我會當作自己的。”
傅念君撐着下巴的手差點沒一個打滑。
這人是真的有病吧?
誰給他這種自說自話的權力了?
她撇撇脣,只挑釁地向蕭凜投去了一個眼神,無視他大度的“讓步”,只說:“我的孩子,有個最出色優秀的父親,不需要委屈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