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你先回去,這件事容日後再議。”魏雲寒抖了下長襟,拖着傷痛的雙腿走向父親和德新社的後院門。
魏雲寒從父親的身邊走過,老魏老闆抽搐着嘴角怒視着轉身離去的露露沒有出聲,猛的轉過身,緊趕兩步追上了漆黑夜色下立在庭院裡的兒子,掄起刀劈狠狠的抽下。
“啊!”魏雲寒一聲慘叫,撲跪在地上,那刀劈已經裂斷,魏振飛抄着那已經破裂卻聊勝於無的破刀劈在兒子身上漫無目的的抽打。
“你怎麼就離不開那個賤女人?小毛子,你忘記了你的責任,你是德新社的臺柱子,你是角兒,你是師弟們的表率,你是要撐起整個舞臺的,你怎麼能爲了一個賤女人糾纏不清!”
魏雲寒渾身抽搐着撐了地坐在冰涼潮溼的地磚上,悽絕的目光望向父親。
“爲什麼?雲寒也想問父親。雲寒從小就羨慕鄰居家孩子無憂無慮的在衚衕裡玩耍打鬧,可雲寒沒有時間去玩,要練功,沒有停息的練功,不是吊嗓子,就是練腿功,就連睡覺都要劈着橫叉練功;每次偷偷出去同衚衕裡的孩子玩一會兒,被爹抓回家就要狠打。所以雲寒從來不敢違逆父親,因爲怕爹那家法板子和刀劈。師兄弟們練功,出了錯別人挨五下,雲寒要被打十下;雲寒不敢稍有閃失,刻苦練功不敢出錯。可是沒錯也要被爹打,說是戒驕戒躁。師弟們錯了也要打雲寒,因爲雲寒是師兄。雲寒發高燒,燒得不知道還有沒有命,爹那次頭一遭抱了雲寒在懷裡喂藥。雲寒記得問過爹,什麼時候這苦海能熬到頭?可爹說,會有那一天,什麼時候你當了‘角兒’,那就是風光一世,熬到頭兒了。”
魏雲寒說到這裡哽咽着嚥了淚。
魏老闆手中那破裂欲斷的刀劈指了魏雲寒說不出話,氣得捶胸跺腳。
魏雲寒緩緩的用手去摸傷痛的腿,笑了幾聲朗然說:“寒來暑往,頂了太陽,立在雪地裡練功,直到大哥忽然從臺上摔斷了腿那天。雲寒好怕,怕有朝一日也會如大哥一樣斷掉腿,不能下地。大哥一夜的哭嚎,雲寒聽得好怕。那年雲寒十四不到,就在第二天晚上,天下了好大的雨,爹讓雲寒打着油紙傘,拉着雲寒出了院子,上了黃包車。
到了戲院,爹給雲寒紮上粉色大靠,那靠真漂亮,金光閃閃,不過很長,是我太矮小,那靠還用針縫改過,銀燦燦的紫金冠,長長的稚尾翎,這是大哥曾經用過的大靠,過去雲寒去摸摸那大靠都要被打手心。雲寒糊里糊塗的就被爹拉到臺邊,指了臺下滿座的觀衆對雲寒說‘小毛子,你大哥是不行了,這臺柱子總要有人去撐,你上吧!’。刺眼的燈光,一雙雙期待的眼睛,高高的三張桌子。鑼鼓聲響起,雲寒往後退,爹卻將雲寒一把推上了舞臺。從此,雲寒再也沒能下來過那高高的舞臺,那越搭越高的臺子。唱戲、練功、應酬,雲寒十四歲,就要在臺上當臺柱子,在臺下撐起德新社。喝彩聲背後就是痛苦和眼淚,有時候雲寒羨慕斷腿的大哥,也羨慕打打鬧鬧的師弟們。爹,爲什麼這麼逼雲寒?雲寒八歲就跟了爹和大哥登臺唱戲,十四歲就挑大樑,直到前些時候,爹終於肯讓雲寒從臺上下來了。跑龍套,雲寒很高興,看似那副擔子忽然被卸掉了,可是爹是真想讓雲寒從臺上下來嗎?這些年有誰問過雲寒想不想站在那舞臺上?雲寒什麼都不屬於自己,舞臺、家、德新社,就剩下表姐這一點牽掛,就是雲寒喜歡她,喜歡上一個女人,雲寒早過了娶妻的年齡了,這不爲過吧?”
“混帳!混帳!你要氣死你老子嗎?你這是大逆不道,你個孽障!”魏振飛左右觀望,發現了立在門後的門栓,掄起門栓就衝向雲寒。
“老頭子!”魏師母踉蹌的衝過來,師兄弟們也趕來拉勸。
魏雲寒再也沒申辯,只推開衆人搖搖擺擺的託了腰往前院走。
※※※
深夜,漢威從睡夢中被驚醒。
緊急集合,飛行小分隊礪兵秣馬。飛機引擎發出陣陣轟鳴聲,漢威惶然的目光四下環顧,過往的飛行員都無暇顧及他。
平日總同漢威逗笑的山東籍飛行員山子匆匆的對漢威交代一句:“出大事了,全亂套了。日本人炮轟瀋陽北大營,打起來了。可是上面剛纔下令關閉大門,飛行大隊三分隊北平南苑駐軍不許擅自行動,違令者槍決!”
漢威周身一震,沒想到日本人果真動手了。但是爲什麼要關了他們不許出去呢?
“剛纔許隊長打回電話,吩咐南苑三分隊待命,隨時準備飛瀋陽救應,結果瀋陽方面的通訊被切斷了,我們是用無線聯繫,無線也被切斷了。剛纔北平的聶參謀長打電話來說,胡副司令長官下令,空軍不得擅自行動。”
漢威急得揉拳跺腳,就聽一陣喧譁,有人在喊:“許隊長回來了!”
人們立刻涌了過去。
“誰下令關了營門,封鎖南苑機場的?”許凌傲狂野的目光掃視衆人,一身草綠色美式軍用風衣帶着風塵僕僕。
小九哥回來了,漢威稍微放下心,小九哥不是吃素的,他當然不會這麼窩囊的坐以待斃。
“胡司令的命令,許隊長,這是爲什麼呀?瀋陽那邊的大隊怎麼樣了?如今沒了樑長官在那麼鎮守,瀋陽那邊可是100多架飛機呢。”
“我才緊急歸隊,但是瀋陽那邊已經無法降落了,只能飛會北平。你們等着,我去見胡副司令!”許凌傲大步流星向營門走,漢威迫不及待的追上去,在許凌傲身邊說:“九哥,帶上漢威,漢威也要見胡司令請命,弄個明白。子卿哥是少爺脾氣,心氣高,好面子,一點閒氣都受不得。誰要打他,他肯定還手,小日本都炮轟北大營了,他不會不抵抗的!”
但漢威失望了,他們在醫院小樓下就被攔住,副官說,現在司令和各級軍政高官和要員開緊急會議,任何人也不見。
凌傲試圖往裡闖,侍從主任呵斥說:“誰若違抗軍令,就地正法!大敵當前,危難時刻,要的是精誠團結,服從命令,否則就會軍心大亂。”
漢威忙扯扯凌傲低聲提示:“九哥,想別的辦法吧。小盟哥去的就夠冤枉不值得,你還想做無謂的送死嗎?”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一個多鐘頭後,副官出來對凌傲和漢威吩咐說:“胡長官聽說你們在外面等,吩咐你們快回軍營待命。若是再任性胡爲,他只能打電話請龍城楊司令親自來處理!”
漢威知道,胡司令這番話,已經是極爲客氣了,若是按了軍法,非要處置他們不可。
“回去吧,局勢不明朗,瞎着急也沒用。”出來的是胡司令的副官小勇,小勇知道鬍子卿同漢威和許凌傲的關係,安慰說:“現在知道的就是日本人在柳條湖挖開一段鐵路,誣陷是中國軍人所爲。以此爲藉口直接開炮炮轟北大營。現在長官們都在揣測,是日本真要出兵打東北,還是同以往一樣發羊癲瘋鬧鬧。這一年日本軍事演戲在家門口搗亂都幾十次了,如果真是爲了一小隊日本人搗亂就演化成國家戰爭,怕對彼此都不負責。”
“那我們就這麼等着嗎?萬一呢?萬一要是真打起來了~~”漢威問。
小勇安慰說:“現在胡司令正在找日本駐華的大使交涉,會有結果的。就是他們怎麼吞進去的,再怎麼吐出來。只要他們不佔理,國際上會支持我們。”
小勇見漢威和凌傲都詫異的望着他,笑了說:“可是看你們兩個是兄弟,才透露了這麼多,出去別亂說。是胡司令對我講的,剛纔大家爲此吵了一晚上了。你們想想,胡司令不急呀,瀋陽是他的家,他的家當,祖墳都在那裡,他是那種忍氣吞聲的人嗎?”
漢威這才略放下心,雖然不放心,也別無它方,就見三位身穿白大褂的大夫和護士匆匆的上樓。
小勇忙說:“壞了,忘記招呼大夫給司令打針了。”
“胡司令還在打嗎啡?”凌傲問。
“廢話,那可比一日三餐還要命!”小勇答了說。
※※※
鬍子卿立在窗前,望着茫茫夜色,秋風掠動窗簾撲在他清癯的面頰上。
“小爺,睡吧。都凌晨了,既然無法接通日本方面,中央那邊也讓東北同仁剋制,就靜觀其變吧。”太太鸞芳過來勸說。
鬍子卿咬着拳,靜靜的不作聲,緩緩問:“大姐,你去睡吧,我要等,等到天亮。”
秘書長敲門進來說:“副司令,胡老帥那邊,已經按司令的意思下令不許動武,爲了防止軍隊少壯派血氣方剛的惹禍,已經下令將彈藥庫上鎖,槍支收繳,不做任何還擊。”
“什麼?軍隊沒了槍支還叫軍隊嗎?”鬍子卿倏然回頭。
秘書長囁嚅的說:“可是,也別無良策,東北人的性子直,小日本欺負到頭上,手裡有塊兒磚頭也要和他們拼個頭破血流,若是軍隊管不住,這肯定是要打起來。您別望了中央三令五申的訓示了,不要逞一時的意氣而誤國,這個罪過太大了。還有,副司令,您最好和何總理要份書面的電文訓示,就是中央不讓打,您起碼也留下些白紙黑字的東西,萬一被老百姓罵娘,也有的好說。”
鬍子卿上下打量秘書長說:“當下屬的就是要爲長官分憂,爲了大局去承擔罵名,這都是什麼時候了,還想辦法撇清自己?中央剛纔有電文來,讓東北方面自己看着辦。就是今天的決定錯誤了,也是我胡孝彥一個人的判斷失誤,同何總理及中央無關!”
秘書長訕訕的笑笑,沒有多言。鬍子卿說:“日本人一直想佔中國,從萬寶山挑動韓國反華事件,到田村大尉間諜案碧盟之死,血淚斑斑,他們早有預謀。不過,中央也說了,只要他們名不正,言不順,我們不要給日本任何的藉口,國聯是不會眼看日本做大,這麼猖獗的,到時候國聯自然會幫中國協調解決此事,勒令日本退兵!”
說到這裡,鬍子卿自嘲的笑了道:“前些時候,中央訓話說,讓東北兄弟隱忍,還是要藉助國聯的力量來調停中日紛爭。龍城楊司令,楊漢辰對我說‘家裡來了強盜,自己不動手反抗,卻要等了鄉里來當鄰里矛盾調停,不是可笑嗎?’,你怎麼看?”
秘書長笑笑,搖頭說:“楊司令這張嘴,平日貴人寡言,關鍵時刻冒出一句,還真同吞了一塊兒冰,乍嘴!”
鬍子卿笑笑,揮揮手示意秘書長下去,又囑咐一句說:“你別拿這話出去學,傳到老頭子耳朵裡又要整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