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威目送着火車呼嘯遠去,消失在朝陽升起的天邊。
漢威辨着方向,急切地尋找一輛開往龍城的列車,想混上列車再說。
“小兄弟,買票嗎?各種票都有。”一個帶氈帽的小鬍子過來同漢威攀談。
漢威摸摸兜,他沒帶錢,僅有的錢都在小黑子身上。大家的少爺,出門都是前呼後擁,僕人是過路財神,比主子闊綽。
漢威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裝作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垂了眼簾傲慢地瞥着票販子問:“有去龍城的票嗎?”“去龍城?你是要奔龍城去?”票販子上下打量着漢威說:“票都沒了,近來龍城楊司令收留難民,很多人都奔去龍城墾荒落腳。車票緊俏得很。今天的是沒了。”
漢威心裡一涼,這本來是個小站,經停的車次很少,今天沒有票回龍城,難道他就要露宿街頭了嗎?
“明天晚上的有,你要嗎?”票販子問,加重聲音說:“可是很貴的。”
漢威左右看看,問:“什麼車次?停靠哪個站臺?”
“那要明天才知道。”票販子見漢威有意買票,同他攀談。
“這位小兄弟,看你也挺着急,不然,哥哥幫你個忙,去搭運貨的貨車去龍城,可是這手續費嗎~”票販子拈拈手指,示意漢威要多掏些錢。
漢威左右看看說:“你唬誰?貨車,你有那個本事?哪裡呢?”
票販子一指不遠處鐵道上停的悶罐車說:“喏,那個,運煤的,就是有些髒。不過可以安排你去駕駛室裡湊合着去龍城,如何?”
“好呀,先帶爺去瞧瞧。”漢威做出不在乎錢的樣子,票販子一臉堆笑哈着他往那悶罐車去。
票販子解釋說,等下出站有檢查的,所以漢威必須先在貨車裡委屈一會兒,等車開出了站就接他去前面駕駛室。
票販子拉開了一節車廂的門,裡面還坐着兩個莊稼漢。四隻筐子兩根扁擔放在一旁,筐裡是地瓜。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委屈一下怎麼回家呢?
票販子伸了手說:“爺,拿錢吧,不多,怎麼也要給個一百塊。”
漢威兜裡沒錢,尋思着如何能騙了這個票販子讓他坐上火車回龍城,就說:“我的錢包在車站被賊摸去了,不過到了龍城我還你,我大哥在龍城鐵路當大官,整個鐵路都歸他管。”
票販子的笑比哭還難看,遲疑了一會兒對車上兩個農夫說:“你們兩個也去龍城,能借他點錢,到了龍城讓他還你們。”
一個農夫眼也不擡的嗯了一聲,另一個說:“借是可以借,不過你給這個小兄弟算便宜些。”
“那就八十,一口價,不能再低。”票販子咬牙跺腳。
討價還價的農夫踢踢身邊的農夫說:“這錢我墊上了。”
漢威忽然覺得怪異,一個農夫,這麼痛快的幫他墊錢,就不怕他到了龍城耍黃牛?
再看看空蕩蕩的車廂,那半掩的大鐵門,漢威心裡犯了嘀咕。如果他上了車,車一開動鐵門一關,若是外面落了鎖,他就成了困獸了。
“啊!不好,我忘記了,看我這腦子。我二表叔的外甥是這裡鐵路稽查隊的,我去找他要錢。兄弟,明天的火車票我要了,你跟我去拿錢吧。”
票販子慌張的笑笑,轉身撒腿就跑。
漢威轉身對這遠處站臺上的巡警裝束的人喊:“唉,你過來,說你呢!”
車皮裡的兩個農夫也跳下車連地瓜也不要了,撒腿溜走。
漢威得意的一笑,這些人定然是看他像是有錢人,想搶劫他。看那兩個農夫目露兇光,就不是好人。還想跟小爺耍鬼心思,做夢!
漢威爲自己的機智滿意,去尋到了鐵路調度處,說明了他是龍城秘書長雷先生,錢被扒走不能回家。
電話接通龍城秘書處,雷先生聽到漢威的聲音,急得說:“哎呀,漢威,家裡都要急死了。你去哪裡了?”
聽說漢威是龍城大官兒的兒子,而且誰送他去龍城有重賞,鐵路上立刻安排了漢威搭乘最近的一列火車回了龍城。總算虎口脫險,沒想到送行送出這麼多麻煩。
※※※
漢威回到家中,車纔開進大門,胡伯就迎候在門外。
見了漢威,又急又惱的拉過漢威照着身後打了兩巴掌,老淚縱橫地哭道:“小爺,小爺,這個時候家裡已經羣龍無首了,你可不能撒手跑了呀。”
漢威想胡伯是誤會他了,忙安慰說:“胡伯,漢威能走去哪裡?不過是昨天送露露去西京,車站上遇到意外。”
胡伯也是將信將疑,推着漢威進到樓門,就看下人們亂做一團,樓下穿了白大褂的大夫和護士在和大姐鳳榮爭執。
“我們是倪老夫人請來護理楊司令太太生產的。”大夫說。
鳳榮叉腰叫囂:“這裡是楊家,不用倪家多事,我們家生孩子只用產婆。”
“姑太太,不好了,太太的胎位不正,還是生不出來,都昏死過去了。”薛媽跑下樓哭道,神色慌張。
這麼快?玉凝姐的預產期還有一週多,漢威忙上前問個究竟。
鳳榮一見漢威,紅紅的雙眼如噴火一樣。
“大姐,漢威回來了。昨天~”漢威話音未落,臉上着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大姐罵着:“小混蛋,你野哪裡去了?你不是要跑了?被抓回來了吧?我叫你跑,叫你跑!”
鳳榮邊罵邊當了一屋裡神色慌亂的人們狠狠掐擰着四處躲閃的漢威。
“大小姐,算了,這個時候還是太太和孩子要緊。”胡伯勸解。
漢威本來在伸手抵擋躲閃,見大姐瘋狂發泄着掐擰捶打他,不停地喊着:“你跑,叫你跑,早知道就讓你大哥打斷你的腿!”
漢威忽然心裡生出憐憫。怕是他一夜未歸,把大姐嚇壞了。
家裡風雨飄搖,同輩的就他一個小男人,他若自己逃走,家中這些女眷該如何辦?
亮兒怯生生在身後牽牽他的衣襟,漢威對大夫吩咐說:“你們上去吧,楊家我說了算。”
大姐惱火着剛要向前,被漢威伸開臂膀攔阻,對胡伯吩咐:“帶他們上去。”
“他是男的,怎麼能給你嫂子接生?”大姐聲嘶力竭的叫喊,那樣子發瘋一般。
漢威纔想到中國人很保守,尤其是大家族近乎迂腐,十分在乎這些男女授受不親。
聽說早年一位男郎中善於接生,爲一位軍閥的小妾接生後竟然被軍閥槍斃了,理由就是:“老子的女人,你也想摸?”
可是如今玉凝姐姐難產,家中人已經亂了方寸。就連平日同玉凝姐鬥得雞犬不寧的大姐剛纔都喊出“怎麼能給你嫂子接生?”的話,鳳榮大姐終於肯承認玉凝是他的嫂子。
漢威一瘸一拐的往樓上衝,鳳榮尾隨其後。樓上已經傳來下人的哭聲,羅嫂哭着出來說:“太太留下話,不要西洋大夫進產房,太太說是一定要保孩子,不要管她。”
羅嫂泣不成聲,這羅嫂可也是先大嫂嫺如的貼身陪嫁丫頭,爲了玉凝欺負亮兒對玉凝這位繼任的少奶奶一直暗中白眼相向,如今羅嫂也哭了。
“是個小少爺,腿都出來了,頭出不來,怕是八卦披紅了。太太說無論如何要小少爺親眼見到司令回來,不要管她了。說是如果她去了,求司令日後管教小少爺時,落手輕些,不要像打小爺這麼動狠手。”
屋裡唏噓聲一片,漢威和鳳榮都震撼了。漢威推開衆人就往產房裡闖,被房裡的下人媽子推了出去,責怪道:“女人生孩子,就是司令大爺在家都不能進來看。”
漢威急得跺腳,在外面喊着:“凝姐姐,漢威在外面,你不要怕,我大哥就快回來了。”
鳳榮哭了,哭得坐在了地上捶了腿嚎道:“你騙誰?還不是你昨天也聽說了你大哥在廣州遇害,才連夜夥同那個臊貨逃走。”
“我大哥?胡說,我大哥不會有事!”漢威堅定地說。
大姐抹了把淚抽噎着質問漢威:“你,不是你拖人把個紙條帶給車站外的黑子,說你要出國不回來了?給黑子字條的人還捎口信說,漢辰他在廣州遇害了。”
漢威皺着眉頭,好奇地問:“什麼字條,我被擠上火車,哪裡來的字條?”
大姐從袖子裡掏出張字條,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漢威哭笑不得地反問:“大姐,你看看,這筆鬼畫符的癩字會是我寫的?要被我大哥看到還不抽了我的筋,虧你不長個腦子!”
大姐這才恍悟,但又從懷裡掏出個信封扔在漢威臉上罵:“這個呢?這個也是假的?”
車船票和出國證明散落一地,滿屋的下人都怔怔地望向漢威。
漢威俯身拾起這些寶貴的資料,對鳳榮說:“我若真在昨晚跑了,能把這些東西放在家裡?”
大姐也覺得自己無理,卻仍不依不饒地吩咐胡伯:“胡伯,去請家法來。他大哥不在,我來教訓他,他想跑?斷了一條腿還不夠!”
胡伯左右爲難,央告說:“大小姐,消消氣,等太太的孩子生下來再說。”
鳳榮發瘋般衝進漢辰的書房,提了藤條出來,狠狠朝漢威身上打去。
漢威沒有反抗,跪了下來,求鳳榮說:“大姐,打漢威可以,不在此時!求你別鬧了。大哥不在家,凝姐姐若是有個閃失是一屍兩命,如何對大哥交待。”
鳳榮氣惱的邊哭邊打邊罵:“你以爲大姐有什麼主意?大姐也是怕!你們一個個的都跑了,楊家可怎麼辦?”
“楊家有我呢,哭什麼!”漢威罵道,剛站起身,大姐手中的藤條就抽在他的傷腿上。
“別打那條傷腿,你打哪裡都行,但要等我凝姐姐平安之後。”
屋裡傳來“呱呱”的嬰兒哭泣聲,一片沉寂,隨即是歡呼雀躍聲,鳳榮快步進產房,一把推開身後的漢威。
漢威追到門邊被轟了出來。
所有人在門外翹首以待,過了一陣,大姐樂得合不攏嘴,出來對大家宣告好消息說:“是位小少爺!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跟在身後的產婆不停地向衆人賀喜,說着吉祥話。
鳳榮慷慨地說:“胡伯,去帳房支伍佰塊賞錢給產婆,回頭我還回帳上。”
產婆眉開眼笑,不停地說好話。
漢威眼明手快,一把搶過了產婆手裡的嬰兒,新奇的看了又看。小寶寶包裹在一塊兒驅邪的百衲布里,滿臉是血污,皮屑滿臉,極爲難看。閉着的眼忽然半睜開看了看漢威,露出甜甜的笑,又閉上眼,小臉紅撲撲的,頭頂發尖。
“他睜眼衝我笑呢。”漢威驚喜地說,旁邊見到的下人也在喊:“小少爺睜眼了!”
“讓我看看,快讓我看看。”鳳榮過來搶過孩子。
“哎喲,小少爺總算睜眼了,他這是頭一次睜眼。”產婆激動地說:“母子平安,恭喜姑太太!按老規矩,生出來就讓孩子出來認家人。”
鳳榮逗弄着孩子,可小寶寶閉着眼再也不睜開。
漢威笑了,得意地說:“人家說,這孩子生出來睜開眼第一眼看到是誰,就長得像誰。這孩子長得一定像我!”
“那是肯定,一定和小爺一樣的雋秀。”接生婆樂得合不攏嘴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產的難症,嚇死了。”
鳳榮說:“這都賴龍官兒,亮兒當年也是難產。”
就聽屋裡玉凝時斷時續的哭聲:“讓我看看,孩子,孩子呢~”
漢威再進產房時,玉凝姐虛弱地看着他,眼淚落了下來。
“姐姐,別信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的詭計,怕是有人想借大哥不在的時機興風作浪才鬧出這些事。”
漢威安慰說。
小寶寶清洗過再送回來時,小模樣比開始那剝皮兔子血淋淋的樣子好了許多,但漢威仍看不出小毛頭有什麼地方比亮兒漂亮。想大哥儀表堂堂,玉凝姐也是美人,如何生出這麼個小耗子。
大姐聽了漢威低聲的嘀咕,擰了他的臉頰罵:“你才生出來,也是這麼血耗子的樣子,不過你走運,第一眼見到的是你七叔,也沒見你長出你七叔的英武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