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傲十分怕母親,自從他記事的那天起,似乎母親從來未對他有過好臉色。
聽舅母曾經無意間提過幾句,母親當年是一所高中的校花,最大的夢想是考大學去北平。
那時外公外婆過世得早,母親是舅舅帶大,一筆清麗的好字,對詩詞的精通都是舅舅教誨的功勞。舅舅家是賣古董爲生,開了家古董店,就是因爲母親一次在店裡幫工,被爹爹驚豔般看中,就強行娶了她。
可惜好景不長,在他四歲時,父親喜新厭舊扔了母親這外室和幼小的他在舅舅家。從小凌傲就不敢大聲說話,像小老鼠一樣躲在角落裡,不知道什麼時候舅母會指了他破口大罵他這個吃白飯的,也會指桑罵槐的欺負母親。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是母親的出氣筒,會被繡花針、簪子之類的利物扎得渾身是孔。
有時候,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母親親生的兒子,別人家的母親都是對兒子捧若至寶,而他在母親眼裡似乎就是個小累贅。等長大些,他漸漸明白些道理,所有的恨就集中在父親身上。所有的苦難都是那個深宅大院裡的許軍長帶給他的,小小年紀時,他就立志要成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長大後離開這些令他不願意見到的一切,真正成爲自由自在的人。或許那些嫌棄他這個小老鼠的人會後悔,如今果然應驗了。
看母親始終沒有因爲他這個兒子的出色而有絲毫欣慰,反是一天到晚陰沉着臉在佛燈前誦經,或是道聽途說一些有辱她那點可憐尊嚴的傳聞而不懈地去折磨他。
有時候,他曾很罪惡的想到過要反抗,但一看到母親那色厲內荏的目光,那可憐的一點點自尊,他反是可憐她,一任她去打罵。
不過,那只是在他和母親之間,至多到他那可憐的姐姐凌依—母親收養的養女之間的秘密。
如今,父親提出要去看母親房裡說這件事,凌傲是避之不及的。
他攔住了父親,他只能屈從,他總不想讓這位陌生的人去笑看那場熱鬧,去看母親如何去折磨他。
他同父親對面而坐,父親面色溫和,他卻一臉凝肅。
他爲父親倒着酒,一臉的恭敬,也算他當人下屬和兒子的職責所在。
起初,父親還很高興,同他喝了幾盅後,硬是給他夾那鹿肉吃,凌傲沒有動,直到那肉冷卻,他也沒有肯吃。
父親沉了臉,以爲他有意彆扭,趕了他回去,還是將這金錠子的事情託管家告訴了母親。
於是那個晚上,凌傲如墜入了魔窟一般,母親聽說他偷了家中之物去換鐲子送個女人,氣得拷問他。打斷了雞毛撣子,就用香頭燙,用指尖掐,用錐子扎。凌傲哭出了聲,他從不哭,但他那天已經忍無可忍。
不管如何打罵,他也沒有說出那個女人是誰。
是姐姐闖進來哭了說,是弟弟要送她的生辰禮物,母親這才住手。
那天,父親聽說了這個驚人的消息趕來,簡直對他身上的傷痕不忍目睹。
但母親冷冷地坐在炕邊,沒掉一滴眼淚,目光呆滯道:“他怎麼還活着,他活一天我就要熬一天,他若生下來就死了,我就解脫了。”
那慘白的臉,如從古墓中走出的鬼,凌傲就見父親愕然的表情,忽然陪了笑說:“秋,你和孩子鬥什麼氣,說這氣話,孩子都養這麼大了,下次要打,你叫我。看你什麼傢伙事兒都用上了。來!九兒,這院裡就你和爹是公的,她們都是母的,爹給你去上藥。”
凌傲想掙扎,想推開他,想說其實他早就不想活,但是心裡忽然一陣淒涼,還有什麼可說?
這就是父親引以爲豪的第一次爲他上藥,邊爲他抹藥,治紅傷的、青傷的、燙傷的,父親的淚滴在他身上。
思緒收回,凌傲望着眼前的父親,蒼老而鬢髮皆白。
“傲兒,去你大表哥那邊看看,你大娘怎麼還不回來?”父親咳嗽道。
凌傲看看他,揉揉身上痠痛的傷,轉身出門。
“九弟,疼嗎?”大表哥漢辰見他轉來,關切地問。
凌傲點點頭。
漢辰拍拍他的肩安慰:“父子之間不責善,很多事情不能去講道理。姑爹這一輩子,也是風雲一生。當年家父在時,也是斥責多於疼愛,無理時,表哥也是恨得切齒,可人去了,有時候想起來還不如他在。”
凌傲點點頭。
屋外一陣喇叭聲,大姐鳳榮攙了姑母回來。
漢辰問:“業兒呢?”
“露露小姐在陪他,讓我們回來了。醫院裡沒地方歇腳,露露說,今晚她看着,明天一早我們去替她。”姑母道,“這露露小姐還真是規矩懂事,難怪盟兒喜歡她。”
漢辰看了眼大姐責怪道:“露薇是外人,大姐怎麼~”
“那還不是你安排的?她要獻殷勤,巴不得呢。不過龍官兒,你可別動那歪心思。玉凝不是好東西,我看那露露更是臊狐狸。”
“大姐!”漢辰怒道。
“女人看女人都很準。”鳳榮堅持道。
漢威在一旁心裡忐忑不安,心中有鬼,未免處處心驚。他不知道此刻玉凝姐是不是已經到了醫院,不知道玉凝姐會如何傷心,也不知道大哥知道了會如何反應。
凌傲扶了大媽媽告辭回老宅院,文賢姑母問:“你爹睡下了?”
凌傲點點頭應了聲。
大姑母拍拍凌傲的手道:“九兒,自你六哥去了,你爹就神情恍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可是要陪在他身邊,他現今最寵你。沒了你六哥,他總是說,看了你,就像看了燦兒在。”
凌傲點點頭。
“你爹昨天還跟我說,他真後悔,當年怎麼就忙得沒顧上你們母子,讓你吃了那麼多苦。你爹還尋了那西洋大夫問,說這不能吃肉的毛病,如何能治好?問得大夫都呆了,說這是什麼病?”
凌傲聽得噗哧地笑了。
不吃肉,這也算病,不過這還真是他的病根了。
文賢嘆聲氣,拉了凌傲的手拍拍,凌傲靦腆的笑,最疼愛他的就是大娘了。
文賢還記得那次,她在院裡和蘭卿、吳媽看樑子上的鳥兒打架,一陣車輪聲在院門停駛了,驚了她和吳媽一怔,尋思着老爺明明規定的任何車轎不得進院子的,是誰這麼大膽忽聽車門聲響,這時凌燦從車中下來。
“少爺你怎麼……”不等吳媽問,凌燦已輕聲上前道“快去把我牀被鋪好。”
吳媽含糊糊的地應承着,她向車內望去,卻見老爺抱了一人從車中下來,司機在旁邊小心謹慎地護送着,是凌傲,吳媽不及細問,忙向裡屋跑去。文賢卻心中思忖,不知出了什麼事,老爺抱着凌傲從車中下來。
“傲兒睡熟了,我不想吵醒他了,”北征對聞迅趕來的衆人說:“稍時他若醒了,便下些面或作點青菜給他吃吧。”
北征走了,蘭卿將帳子放下,看看睡沉的傲兒,將凌燦帶到了裡屋。
“這是怎的了?您怎麼能讓老爺抱他下來,若是閃了腰……”文賢不禁問道。
“是爹堅持的,車開到一半,傲弟便撐不住了,怕是日間闖了禍已經精疲力盡了,伏在爹肩上睡着了,車到門口我要喚醒他,爹執意不肯,非讓老張把車開了進來。”
“從未有過的事,幹嗎不索性送他回後院呢?”文賢又問。
“爹講的很清楚了,讓做些吃的給傲弟,怕是爹怕秋姨再給傲弟燉什麼豬尾巴,節節香之類吃吧。”
凌燦笑補道。
“什麼,豬尾巴?”衆人皆驚。
“哦,大娘,娘,您們聽沒聽過給小孩子燉一鍋豬尾巴吃,管教他以後再也不饞肉,見肉就膩得要吐。”
“過去窮人家的小子饞肉,全用這法子。”吳媽插道。
“真這麼管用?”凌燦好奇地追問。
吳媽笑道:“這過去窮人家是沒法子的辦法,飯都吃不飽,哪有閒錢吃肉。這小孩子不懂,見肉就饞,不給吃又不行。只有這麼惡治,十有九靈,讓他吃這豬尾巴,那尾巴全是油,然後再灌他喝一大缸子涼水,這油一遇到冷水膩了心,噁心得幾天吃不下飯去!”
“果然有此事,看來傲弟是真可憐了。”
“傲兒怎麼了?”
“險些受了天大的冤枉。”
“誰冤他……”
“爹唄,今天爹不太痛快,開會時,便訓人,散了會又把我們聚在一處,從大哥開罵,無一倖免,直數落到凌傲。”
“傲兒又頂撞老爺了?這孩子就是嘴不饒人。”蘭卿擔心道。
“還別說,今兒凌傲倒是老實得乘巧了,一句話不支語,從頭到尾,我偷眼看他時他還向我吐舌頭做鬼臉。”
“便被老爺瞅見了?”吳媽猜道。
“沒有,後來老爺子罵累了,過了陣便讓上飯,也真難爲他老人家,這大肉大肘上了不少,一人面前一盆,人家都吃的挺香,只是傲弟一動不動低着頭不肯下筷子。”
“怎麼是跟老爺嘔氣嗎?”
凌燦拍手叫道:“看看看看,連您都這麼猜,也難怪爹會冤枉了傲弟,爹見傲弟不吃飯,便臉上有些不快之色,問道,‘老九,你怎麼了?’傲弟說不想吃,爹便猜他在嘔氣,便將手中碗筷放下道,‘吃不下,是真吃不下,還是心裡堵得吃不下?’我一見語氣不對,便想開口,可比大哥離他遠,大哥搶先圓道,‘吃不下,便少吃些小心菜涼了’可傲兒便不肯順臺階下,說我不餓吃什麼,爹便火了,一拍桌子罵道,你倒是長行事了!我才說了你幾句,你小兔崽子便跟老子鬧上絕食,不服是不是?你問問你這些哥哥們誰個像你這麼放肆,便是你兩個叔叔當初捱了扳子坐不了凳子,也不敢說吃飯時犯彆扭,別管委屈不委屈。想不想吃也得給我嚥下去。”
文賢嘆氣搖頭道:“傲兒也真是,這種時候強出頭,你明知他死牛筋,怎麼也不攔了……”
“冤枉呀,我見勢不妙,忙搶言道,老九,便是不餓你就少吃點飯,多吃點菜,這菜做得很好吃。大夥一見火藥味太濃了,全放下碗筷不敢吃了,我用目光逼視看傲弟,喊了他一下,示意他好歹吃點兒,誰知他牛脾氣也上來了,端起一碗白飯二話不話,刨了幾口將碗筷扔在了桌上,這下子老爺子可氣了,一把掀翻了桌子,衝到傲身後,一把把他揪了起來,罵道,‘摔摔打打給誰耍威風呢?你脾氣不小哈,到底是你是我老子還是我是老子?’這傲兒便是這種時候傻氣,他看爹一眼,跟着就是沒話,換上誰也氣個半死。不過老爺子還是沒氣昏頭,眼見着掄起的巴掌又放下了,壓着火拿了一碗紅燒肉,非逼着傲兒吃了。”
“這傲兒答應嗎?”
“不吃肯定收不了場,我忙怒道:‘老九你都這麼大了,還不依着爹?’
他是吃了,吃了就出去吐,吐得膽汁都出來了。我見勢不妙,忙跟出去,幫他擦,再看傲弟眼淚汪汪的,那可憐呢。我又心痛,又埋怨你這不是自找苦吃,說你幾句,不受聽,你當作耳邊風,左邊進,右邊出,當着這麼多的人,擡什麼扛呀?誰知道他道,不是存心罷吃,是因爲上的全是肉,沒一樣他能吃的。”
“又不是和尚,不能吃葷。”
“我也這麼說呀,可傲弟說:‘你幾時見我吃過一筷子肉,我見了肉便噁心,’我仔細回憶一下,確實從未見過他吃葷,只當他平日不合羣,認生不多吃,何況我知他有胃疾,吃也吃不多,但我的詫異,便要他講出究竟,爲什麼不吃,也得對老爺有個回覆呀。誰知這一問,他便委屈了,卻原來是先時他們母子三人在朝花巷那時,爹從來未管過他們母子,先時幾年有些養家費,之後便分文皆無了,秋姨一文錢掰成幾瓣花,連傲弟出生時補品也沒有,生下來才幾個月便靠麪糊過日等。斷了奶,更哪有吃肉,傲弟三歲上下時極饞吃肉,哭鬧許久。秋姨便用了這方治他的饞病,燒了一鍋節節香、白花花的油讓傲弟吃,吃足了又喝了兩碗涼水,這下全解決了,傲弟病了幾天,病好了一聞肉味便噁心欲嘔,您說我秋姨聰明不?”
“我看秋姨八成想不出這轍,怕是有高人指定喔。”
“您是說王大媽?”
“別管是誰的主意,傲弟此後便見飯不香,純爲飽肚子,後來舅舅家中一天只能喝上一碗粥,他同許妹的胃病便那時落下了根。”
“可憐,想不到還這麼一段。”
“爹可全聽到耳朵裡了,他本是追出來向傲兒算帳的。不想聽到傲兒的哭訴,私下裡過意不去,便什麼話也沒講,領了我們回來了。”
文賢太太一路走,一路愣神尋思這些往事,不時停下來看看傲兒,看傲兒的時候,就不由去撫弄他清癯的面頰道:“大宅裡的哥兒,瘦骨嶙峋的,看人笑話,也是該給你調養調養了。先時你表哥像你這年紀時,也和你大舅鬧氣,不好生吃飯,生把身子骨作踐了。你看看他,現在空長得這麼高大,這一病起來,就是具虛殼子了,裡面都是空的。你可不要學他。”
凌傲笑笑,扶了大娘進了門,卻見爹一個人坐在火盆前燒紙,那紙灰在空中輕飄,飛絮般帶了火花遊蕩。
慌得姑太太文賢攔了他說:“老爺,這屋裡怎麼燒起紙來?和老宅子都是陳年的木頭小心起火!”
許北征這才起身捶着背,唉聲嘆氣,也不說是爲何。
※※※
漢威心裡忐忑不安,真不知道玉凝姐和小業兒如何了?大哥若是知道他透露了業兒的事給玉凝姐姐,怕他屁股又要遭殃了。
漢威起身對大哥說:“哥,漢威還是去看看業兒吧。露露姐一個女人,畢竟是外人。大哥明日還要忙公事,還是漢威去吧。”
漢辰遲疑片刻,但是家中確實沒有可調派的人手,就點頭說:“你去吧,換了露薇去歇歇。”
漢威應了聲,披了件黑色呢子大衣出門,回頭看時,小樓燈火闌珊中。
來到醫院,奶孃已經伏趴在牀邊睡熟,玉凝姐正抱着業兒,業兒睡得正酣。
見到漢威到來,玉凝示意他輕聲,奶孃被驚醒,揉揉眼睛道:“太太,您也歇歇,我來帶。” шшш_ тt kΛn_ ℃o
玉凝拉了漢威出到走廊,堅決地對漢威說:“小弟,姐姐要帶業兒走。沒孃的孩子太苦了,姐姐看你和業兒就知道了,姐姐要帶業兒走,這就走。若是你還念在姐姐待你的一份真心,還念在業兒是你侄兒,你就放過他吧,小弟!”
漢威頭搖得像撥浪鼓,反對說:“姐姐,不行,大哥不同意的。若是大哥知道是漢威放走業兒,漢威的屁股還不是八瓣了,姐姐,饒了威兒吧。等大哥氣消了,姐姐就回來了。”
玉凝苦笑搖頭道:“我同你大哥幾年夫妻,最知道他。他的眼裡,女人不過是個陪襯,他的事業比生命都重要。他是屬於龍城和楊家的,不屬於我。業兒也好,你也好,都是他的手,他的腿,他身上的一個器官,都應該和他一樣受活罪。我不想我的兒子日後和你一樣。小弟,姐姐不是說你不好,是覺得你的日子太苦了。你看看我二弟爾傑,從小沒捱打,不也是讀碩士,長這麼大?你看看那個黃國維少爺,人家也是少爺,爲什麼就是塊兒寶?”
漢威聽得心裡苦悶。
玉凝忽然想起什麼說:“漢威,你過生日姐姐送你的那塊兒手錶,你送給黃少爺了是吧?他臨行前托爾傑還你,爾傑忘記了。在姐姐那裡。”
漢威一皺眉,奇怪道:“我送他的那表,不是在他腕子上摔壞了?”
漢威記起那塊兒摔停表針的手錶。
玉凝搖頭道:“姐姐在錶殼後刻了你的名字Michael,你忘記了?姐姐特地打開,是那塊兒,黃少爺真是個有心人。”
漢威心頭一震,這表又有什麼故事嗎?黃國維的手錶送給了他做交換,爲什麼黃國維要還他手錶呢?
漢威心跳加速,立刻決定對玉凝說:“姐姐,走!我們現在帶了業兒去找倪二哥,離開這裡。”
將走的時候,漢威忽然問:“露露姐姐呢?”
玉凝詫異道:“我來時,沒見到呀。”
奶孃忙說:“露露小姐是個細心的人兒,說是臨時找的奶孃不乾淨,她回去接她家保姆的妹妹來,是個現成的奶孃,奶水足呢。”
“她家保姆?”漢威問,露露姐姐在楊家住,哪裡來的保姆?
“是她過去那個家裡的保姆,現在還在看那個老宅子呢。”奶孃解釋說。
漢威就更覺得怪異了。
露露姐姐家的園子就是當年碧盟哥買的那個,已經在變賣了,長久沒人去住,基本荒置。房契當年馮暮非還給了碧盟,但是碧盟沒有要,碧盟死後,露露卻是有部分房屋的產權,因爲置辦房產時,她的錢也有部分在裡面。但這個事誰也不願意提,所以房子就在這裡閒置。外人知道是馮長官的宅子,但楊家人知道露露有時會去照料花草,拿些衣物。
倪爾傑的花園就在這座宅子不遠的地方,但是還是有着距離,中間隔了山丘。
當年碧盟買這宅子,就是從倪爾傑手裡買來。這一代的宅院多是倪家的財產。